“嗯,根据医生的说法,是精神衰弱。我想应该是长期处在巨大压力和低潮情绪下,又过度压抑自己,日积月累所造成的吧。”少野转向她的面前,利落地修剪起刘海。
“少野,你……”望着他始终平静无波的面容,拾露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恨你爸爸吗?”
“恨?”少野喃喃地重复这个过度强烈的字眼,侧着头想了好久,仿佛在检机内心真正的感觉。“我不知道。从前的我不懂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委曲求全,宁愿牺牲自己的大好青春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只为了换得父亲一句赞许、一个关注的眼神,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这就是她爱父亲的方式,是她心甘情愿这么做的,除非有一天她放弃了、不再爱了,否则我永远改变不了她。惟一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已经长大了,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我不会再让她吃苦或让任何人欺负她。”
短暂的静默中,两人对视一笑。
“改天我带你去见我妈妈吧,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顺手拨了拨刚修剪好的刘海,少野说道。
“真的吗?那我们打勾勾,你不许骗人喔。”她开心地伸出小指。
“好,打勾勾。”
两人的小指相交,在彼此眼前轻轻摇晃,四目交接,视线停驻的瞬间,似乎有种特别奇异的情标被悄悄地点燃。
拾露的双颊泛起红潮,她迅速地缩回了手。
“樊大师,你到底剪好了没?我可以照照镜子,欣赏一下你的杰作吗?”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尴尬,她放大嗓音,佯装不耐烦地打了个阿欠。
“好了、好了,你别着急。”少野笑了笑,细心地先用毛巾替她掸去落发,再拿了面镜子摆在她眼前。“怎么样?闵小姐,不知道小弟的手艺还合你的意吗?”
拾露左右端详起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新发型的长度齐耳,简简单单、干净利落,虽然和创意。有型沾不上边,但是比起原先的参差乱发,果然是顺眼许多。
“嗯,还算马马虎虎啦。”她佯装出趾高气扬的贵妇人模样。
“那拿来吧。”少野跟着她装模作样地伸出手心。
“拿什么?”
“当然是造形费罗!”他一脸理所当然。“总共是一千七百五十元整,因为本店向来是小本营利,所以一律拒绝刷卡,采用现金交易,谢谢。”
“一千七百五十元?你这算是哪门子黑店?干脆去街上抢钱算了!”拾露瞪大了眼,放声嚷嚷,将报纸随意一扔,笑嘻嘻地跑走了。
“别跑,你这个小无赖,等我抓到你,非把你移送法办不可!”少野乐得陪她玩下去,镜子一放,急急地追上前。“你还敢跑!”
木屋里,两人像是童心未泯的大孩子,追来逐去、叫嚷嘻笑,满室的笑语不绝于耳,成了炎炎夏日午后最欢乐的一幅景致。
***
听见走廊上传来的细碎脚步声,少野的笑意中掺杂了几分无可奈何,他赶紧拉好棉被并闭上眼。
少野好笑地忖着,自从那一个停电的雨夜后,凡是睡不着、作了噩梦的夜里,拾露就习惯性的抱条毯子往他房间跑。
几次下来,他拗不过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舍不得让她睡地板,只好由着她理所当然地霸占他半张床。
话说回来,要是让阿孟知道他夜夜美人在抱,却什么便宜也没占到,大概又会硬把那个“现代柳下惠”的头衔往他头上套了吧!
拉门被悄悄地推开一道细缝,拎了条毯子的抬露往内张望了半晌,确定床上的人儿已人睡,这才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
她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免惊醒少野。
少野偷偷地睁开眼,正好瞄见她不小心踩上一落书籍,成叠书册应声坍倒,她抢救不及,只能睁大了眼、捂住嘴,免得惊叫出声,模样十分逗趣可爱,他不由得逸出一声浅笑。
什么声音?拾露狐疑地左右张望。奇怪!她明明听见了笑声,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她将视线移回床铺,见少野依然沉沉而睡,这才安心地吁了口气,正打算捡起掉落的毯子,没想到腰一弯,好巧不巧地又碰倒了身后的床头立灯。
不假思索地,少野伸手稳住灯座,看着仍毫无察觉的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小迷糊,才进房就接连酿成数件意外事故,要是再不起床制止她,恐怕他不是得准备药品包扎她的伤口,就是得牺牲大半夜的睡眠时间在整理房间上了!
“这次又作了什么噩梦啊?”他出声问道。
“少野!你——”拾露猛地回头,看见他正冲着她笑。糟糕!难不成刚才的糗态全被他看见了?她的表情流露出几许尴尬。“我又吵醒你了?”
“没有。”少野温柔地笑笑,被子一掀,身体往内稍移,指着被窝说:“上来吧。”
“喔。”拾露乖乖地爬上床,在他身边躺好。
隔着长形抱枕,两人四目相对,深幽的夜里,窗外传来嘹亮的蝉鸣,为夏日夜晚增添几分热闹气息。
月光如水,倾泄在他的身上,将他勾勒得如同夜空中一颗明亮的星辰。拾露细细地凝视着少野,琥珀色的眼瞳、浓长的眉睫,不笑的时候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笑起来却又散去一身冷寂,只留温暖。
她突然明白那么激烈的心跳是为了什么,也忽然懂得每当与他相望时,那种浑身紧绷发热的感觉由何而来。
是他,一直都是他。可是该怎么告诉他呢?她不但连高中都没读完,又伤了父亲逃家,也许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需要人帮助、长不大的小女孩,要他爱她,算不算是一种奢求呢?
“在想什么,想得这么专心?”抚平地微蹙的眉心,少野笑问道。
拾露于心底暗忖着,他的和煦笑容仿佛在赐予她勇气,告诉她若说了也许会受伤,不说却一定会后悔。
她宁愿现在受伤,也不想将来追悔。
“少野。”仰起头,她唤着他的名。
“嗯?”他一如往常的温柔回应。
深深地呼吸,凝聚了最大的勇气,她问道:“我……可以喜欢你吗?”
少野怔愣住,随即叹了口气。
这口气让拾露的心被掀紧似地一疼。她还是造成他的困扰了吗?她下意识的将身体往后退,却被一股及时的力量拉回。
“傻喵喵!”少野揭开碍眼的抱枕,将她拥人怀中,唇畔泛起笑意,是种打从心底的开怀。“还用问吗?我等你这句话等好久了。”
“你……没骗我?真的没骗我?”她的小脸涨红,高兴得连话都说不清。
少野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深邃眼眸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还记得吗?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我想我一直知道答案,只是从没正视过它。”
他吹出的热气缓缓地拂过她的耳际,嗓音低哑地道:“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我?你说你……喜欢我?”天哪!她不是在做梦吧?
“对,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喜欢你勇敢面对过去的坚强,喜欢你一点点小事就能满足的单纯,喜欢你哈哈大笑的响亮笑声,还有,喜欢每一杯你特地为我而泡、恰到好处的热可可。你知道吗?我已经计划好了,不管是连哄带骗还是连骗带哄,都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只替我泡好喝的热可可,就算你骂我自私也没关系。
”
闻言,拾露流出了泪水,她向来不爱哭的,然而少野的话却让她忍不住满心的感动和眼泪。“我也是,我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她问着眼落下泪,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话。
“小傻瓜,这种话说一遍就够了。还有,”少野吻去她眼眶旁的泪珠。“不许再掉眼泪了,我会心疼的。”
“嗯。”拾露好用力的点头,睁开眼,晶莹泪珠仍在眼中打转,动人笑靥却如花盛放。
如果现在有人问起她幸福是什么,那么,这就是她所知道最接近幸福的时刻了。
第六章
烈日当空的午后,一场躲避球赛正在樊诊所前的庭院空地上如火如茶地进行,孩子们分成两派人马,彼此叫阵,将现场气氛炒得比热力四射的艳阳还要火热百倍。
少野是整场比赛惟一的观众,却显得不怎么专心。
一身T恤、牛仔裤轻便打扮的他倚着廊柱而坐,膝上放了本诗集,读累了,便抬头看看因运动而红了双颊的抬露,两人视线不时有默契地相交,各自发出会心一笑。
“打不到、打不到!”石头对着掷球的拾露大做鬼脸,身子一侧,轻轻松松又避过她的攻击。
宁宁接稳了球,高高地举起。“臭石头,你少在那里得意忘形,当心乐极生悲!”
随着话语一落,她手上的球以凌厉高速直射目标物。
“抗议!不公平啦,那里明明还有一个躲在角落的胆小鬼,你们怎么专攻我一个?”为求保命,石头不得不出卖队友,遥指蹲踞一角,因为太无聊而猛打呵欠的阿况。
“喂、喂!你自己人缘不好,干嘛牵拖到我身上?”眼看众人眼光聚焦到自己身上,阿况心知情况不妙,赶紧起身另觅他处。
不料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眼明手快的拾露早已偷偷将球对准阿况,直射向他。
“万岁!”同队的小四看敌兵只剩一人,不禁举手高呼。
“喵喵,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干嘛这么用力丢我?对我有什么不满你早说嘛,何必诉诸暴力!”阿况揉揉被球狠K中的伤处,认命的向场外移动,嘴里兀自咕哝抱怨着。
“对不起啦,球场上认队不认人!”拾露摊了摊手,笑嘻嘻地吐了吐舌。
就在此时,一辆未鸣声的警车大咧咧地驶人庭院内,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员分别下了车。
众人都被这个突发状况吓了一跳,少野最先反应过来,将诗集随意一扔,级了双凉鞋,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拾露身旁。
“爸,你来干嘛?”石头一看见父亲,赶紧凑上前问道。
“这里没你的事,小孩子到旁边玩去!”冯爸大着嗓子挥手赶人。
另一名年轻警员的眼光梭巡过在场所有人后,最后将焦点落在拾露身上,很客气地问道:“请问你就是闽拾露小姐吗?”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承认,“我就是。”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警局。”年轻警员移步向前。
孩子们面面相觑地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地喧嚷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搞什么啊!”
“警察叔叔,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不多话的栩栩干脆以行动代替言语,挺身挡在拾露跟前。
“等一等,”少野制止住年轻警员进一步的行动,转向冯爸。“冯爸,这到底怎么回事?”
冯爸无奈地搔了搔头。“是这样啦,你前几天不是请我帮忙查这小女生的爸爸吗?结果一查才发现她爸爸上个月被发现陈尸在家里,所以有必要通知她本人一声,还要请她回警局协助调——”“喵喵!”少野一见拾露的脸色倏地褪为惨白,连忙撑扶住她。“你没事吧?”
“爸爸死了……”她恍惚地喃喃低语,一抬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怎么会……我只伤了他的手,他怎么会死?不会的……”“喵喵,你先冷静下来。”少野试着安抚她的情绪。
冷静?为什么要冷静?拾露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闪过无数片段画面。父亲狰狞的嘴脸、狂乱的眼神,还有他手背上泪泪流出的鲜血……小露,不要离开爸爸,快回来啊!她仿佛还可以听见爸爸的呼唤哀求清晰的在耳边回荡,警察却说他死了,怎么可能?
她摇了摇头,松开少野的手,连连退了好几步。
少野愣在原地,看着她在无形间拉开两人的距离。她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闵小姐,很抱歉,你还是必须跟我们走一趟警局。”年轻警员一丝不苟地重复他的要求。
拾露深吸一口气,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地退回。不能哭,也绝不能把少野牵扯进来,她不想连累他,不要他也陷入这一团混乱。“我知道了,我跟你们走。”
在孩子们的惊讶叫嚷声中,少野定定地望着拾露,没有再多说什么,心中却早已有了盘算。
拾露面无表情的坐上车,咬着牙,压抑下回头看他的冲动,直到车行渐远,泪水才滴落在紧紧捏握的手背上,鲜明如同一道伤痕。
***
“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证实死因是心脏病发。他手上的确有被叉子刺伤过的痕迹,不过伤口大小和流血程度都不足以致死。”年轻警员翻动手上的档案。“也就是说,他的死和闵小姐没有直接关系,签完这些表格,闵小姐就可以离开了。”
听完他的简述,少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樊医生,这下子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吧。”一旁的冯爸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
“来,我带你去见她。”
两人并肩往拘留室走去。
“樊医生,不是我爱管闲事,你真的要好好劝劝闵小姐,她从进来以后就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像她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生,身体可是会吃不消的。”冯爸絮絮叨叨地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冯爸。”
“不要这么说啦,你平常那么照顾我们家石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的。”他笑着挥了挥手。“我到外头泡茶,有事喊我一声就行了。”
少野的手在门把上停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后才推门而人。
密闭的拘留室里只留了一盏小夜灯,昏昏暗暗的,他环视一圈,在床沿的角落找到拾露。
一天一夜的等待煎熬所累积的紧绷情绪直到这一刻才松开,见她安然无恙的在眼前,少野的心才算真正平缓下来。
“喵喵。”他心疼的发现不过短短一天,她就憔悴了许多,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如纸,就连一向灿灿的玄黑眼瞳,也不见平日的光彩灵动。
他必须百般克制才能压抑住拥她人怀的强烈渴望。
拾露闻声抬头,怔忡之间,少野的面容在眼前由模糊到鲜明。
只见他长发凌乱、胡碴点点,眼窝下的阴影像是一夜辗转难眠遗留的痕迹,在在显示出他有多么在意忧虑。不要啊,这不是她想见到的,她不愿拖累他,更不愿成为他的沉重负担啊!
“是我,我来带你回家了。”少野伸出厚实的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冰冷面颊。“已经没事了。”
心中眷恋着他手心的温暖,理智却告诉她该退到天涯海角。拾露别过头,避开他的碰触。
“少野,你走吧,不要再插手管我的事了,我只会给你慧来一堆麻烦。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