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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湄娇娃 page 8 作者:舞夜

  「年轻人,你要找大夫啊?」隔邻的陈大娘一脸疑惑,「你是不是找错地方啦?我们这条衚衕里没有大夫啊!」

  「就是啊……」旁边的街坊们齐点头。

  「我是来找杜大夫的。」

  「杜大夫~~」对门的刘老爹更是不解,「这家人是姓杜没错,整条衚衕也只有他们姓杜,可他们家里并没有大夫呀!」

  「没错的!杜冥生确实就是大夫,他不但是个大夫,还是江湖人称『玉华陀』的神医,我是来求他医治我娘的!」年轻人笃定言道,随後不再理会街坊的议论纷纷,兀自继续拍门叫唤。

  久久不见里头动静,等着看戏的邻居们禁不住开口帮衬起来。

  「杜公子!芸生姑娘!你们谁来开个门,帮忙看看嘛!」

  「芸生姑娘,开开门哦!」

  景况遂从原本一人势单力薄的叫门,变成几个人助阵,到最後更是所有人都插上一脚,阵仗之大,倒像是群起上门讨债。

  正当大夥儿闹得不亦乐乎,咿呀一声,门扉霍地大敞,一尊高大英伟的竹青色身影昂然耸立门後。

  杜冥生缓缓扫视眼前人一圈,俊秀的容颜极尽寒凛,锐利的眸子,冰冽得足以把门前这票闲人全体霜冻於瞬间!

  「大清早的,吵什麽?」鬼附身般阴沉的脸色,宛如从阎罗第十八殿传来的森森音调,教所有人顿时恶塞上身地打了个颤。

  众人立时噤声,边擦冷汗边缩到门旁去,不敢造次。

  「杜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年轻人毫不畏惧,扑上前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我娘就在那儿,求您给条活路,瞧瞧她、救救她!」

  「是你?」垂眸睨了一眼脚边人,杜冥生认得这庄稼青年,也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没血没泪地驱走这人。「怎麽又来了?」随着年轻人的目光寻去,见到倒卧阶前满脸病容的妇人,他眉头一紧。

  下一刻,他撂开据着大腿的障碍物,跨步上前,弯身执起妇人如柴的手腕,沉默诊脉,过了须臾才放开。

  「大夫?」扶着娘亲的少年盯着他全无表情的脸,想找出任何一点关於病情的线索。

  又是桩疑难杂症。

  这些天心情糟透,他对此麻烦并不想搭理,可还没开始拿捏怎麽赶人,脑袋里却已先斟酌起如何安排疗程、该用什麽药材等等情事。

  一动,就停不下。

  闭上眼睛挣扎了一会儿,他无奈睁眼,沉沉指示,「马上把她送进屋里去。」

  ☆☆☆

  俗语有云:久病成良医。这麽些年来,朱平看过不少大夫治疗娘亲的病症,方法、疗程、用药等,他皆可猜个八九不离十。唯独杜冥生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连迭不依章法的出乎意料。

  经过数回含服丹药、针灸扎穴导脉、放血、饮汤药後,短短三天时间,原本病得已几个月无法开口的母亲,竟能简短言语了!

  当娘亲张口喊出他和弟弟的名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冲着曾被自己咒骂成「杏林败类」的「敛财大夫」,咚咚咚地硬是磕了三记响头。

  「神医!您真的是神医!」他大喊,笑泪相和。

  杜冥生淡瞟跟前的年轻人一眼,「甭抬举了,我只是用对方法,且对症下药而已。真正值得钦佩的,该是朱大娘自身。」他看向面颊仍是削瘦,但气色已恢复泰半的妇人。「这满身病痛苦,若非靠大娘自个儿的意志力撑持过来,只怕饶是仙丹妙药,也派不上用场。」

  闻言,朱大娘饱嚐风霜的脸孔,展开浅浅笑容。

  「我怎麽能死?」如柴的手指了指两个儿子,「想等崽子们成家……想抱孙呢……哪舍得死?说什麽也要拚命……忍着不死啊……」母性的光辉,显露无遗。

  「娘……」朱家兄弟跪至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涕泪纵横。

  此情此景,杜冥生不禁鼻头泛过一阵酸楚。

  忍着……不死?

  天知道,沉痾深重时,身心所受的煎熬折磨,往往让人宁可一死以求解脱,而这个妇人却为了记挂孩子,鼓起勇气一路咬牙捱下,那该是多深重的牵挂、多深刻的不舍,才能教人扛着苦痛的病体,一步步走过那满布折腾的荆棘路?

  「你是个伟大的母亲。」男子澄眸中有敬意,也有欣羡。纵是平凡人家,也能生出不凡的情操,而这类高尚的情感,是个一生都求不到的。

  他默默退出房外,拢上房门,留给这一家三口团聚的空间。

  怀着些许落寞,才转身,陡见光线明亮的小厅内,不请自来的郑诗元正同芸生背对着他,有说有笑,俨然是另一幅他不该介入的美好画面。

  身後,是他未曾有过的真挚亲情;眼前,是不属於他的甜蜜爱情。

  难以言喻的孤冷惆怅,似一场提早降临的冰雪,盖满心谷,让一切都结了霜,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麽也看不见,也什麽都没有。

  跋前疐後的困顿中,他独自心寒,曾经以为拥有却又失去後袭来的寂寥,远比从前所习惯的,犹要强烈上千百倍。

  只觉得,好孤独……

  第七章

  短檠上灯光通亮,窗外残月半挂。

  趴伏在小厅桌上浅眠了一会儿,杜冥生僵直的身子蓦地一颤,赫然睁眼!他惊动了旁边的娇人儿,俏容上凝悬着一抹浓浓担忧,柔声探问。

  「冥生哥哥,你还好吗?」他似乎做了恶梦。

  除舒一口气,杜冥生轻轻揉开紧皱得酸疼的眉心,乍然惊觉梦中的水雾竟窜出梦境,无意薰染上了他的双眸……他眨了几下,将之抹去,厌恶起方才那场害他身心沉重的梦魇。

  多年来拚命埋藏心底深处不愿忆起的往昔,最近忽然一幕幕鲜活地苏醒过来,甚至探入梦境,一再要他窥见、重温那段凄冷岁月。

  「我瞧你好像累得很,要不要早点歇了?」搭着他的肩头,芸生着实不舍映入眼中的疲态。「为了朱大娘的病,你这阵子真是忙够了。白天整理家务、治疗大娘,晚上只倚在这桌上假寐一下,半夜又是煎药、又是探视的,我真怕你要把自己也累成病人了……」整整近半个月的夜晚枕边无人,她可也不好受。

  还好,朱大娘复原情况良好,昨天傍晚便雇了辆车,把母子三人送回去了。

  临走前,冥生哥哥还塞给朱平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要他做到侍奉母亲、成家生子、振兴家业这三件事,作为此次治疗他母亲的诊金。那年轻人感激涕零地收下後,又是数记响头磕送,连番道谢离去。

  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她感动在心,旋首仰眺身旁一块儿送行的男子,却愕见他出奇黯然的目光和神色。她不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当为快乐之本,为何他脸上不见半分欣喜,反有一抹莫名的怅惘?

  近来,他总郁郁不乐,话突然少得几乎没有,不知究竟介怀着什麽?问了几次,他全沉默以对,她不安、她心慌,可也只能抑在胸口,努力让表面一切看来都依然安好。

  「冥生哥哥,去休息吧?」

  拄着额,俊颜半掩,男子不动不语。

  杏目一黯,她移开了手,缩回不被接受的关心,快快重拾起刚搁下的绣框,一针一线,为自绘在天蓝色绢面上的图样仔细着色。

  「你在绣什麽?」瘖?的沉音忽吐一问。

  「这个?我在绣钱袋,要送给郑公子当谢礼的。」小女子答道,漾着笑波的晶瞳专注在手上。「他之前救过我,还破费送了我那麽多东西,我想,至少该回送一样给他才对。虽然只是一只钱袋,但我想郑公子应该不会介意的,心意到了就好。」尤其出自他的帮忙,总算把固执的朱平给催来了,人家如此戮力奔波,说什麽也该表示一点谢意。

  杜冥生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她手上的绣框,红艳的花、鲜绿的叶已经绣好,一只五彩的花花蝴蝶,正要生成。

  「你们最近来往得很频繁。」这些日子里,他致力於医治、照料病患,分身乏术,让那厮得了空隙乘虚而入,每日都踅到院落来探望芸生,一如恋上了花的蝶般,舍不得离去。

  芸生难得有伴,经常会对他提起那姓郑的说了什麽、做了什麽,而每当她花容含笑地谈论「郑公子」时,他就感到她一点一点地,离他愈来愈远……

  蝶恋花,花恋蝶,而今,天外飞来的一只蝶,即要将他珍藏在心房的那朵兰连根拔起了。

  芸生停下手,怔怔瞅着他因阴影半遮而不明的面容。

  「他只是顺道来看看我,跟我说一会儿话而已。」是听错了吗?怎麽她觉得他好似话中有意?「因为郑公子家经营了好几间管丝绸、珠宝的商号,每天巡视都会途经这附近,所以才绕过来看看我……」

  「什麽时候?」

  「啊?」

  「他可说了什麽时候要三媒六聘来迎娶你?」

  「迎、迎……娶?」体内的血液遽然急促,她震惊於他口中的淡语,与他说出这话时无动於衷的神情。

  「还没说吗?那麽下回看到他,就由我来跟他谈吧。」长痛不如短痛,早些断了也好。「我会要他尽快办好,等你嫁了,我就马上离开这里,以後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一字一句,就像尖锐的锥子,狠狠戳击着她,教她恍神得快要窒息。「什……」

  「嫁妆我会替你办齐,放心,不会让你寒碜的……」

  「你到底在说什麽啊!什麽迎娶?什麽嫁了?又什麽嫁妆?为什麽突然对我说这些奇怪的话?」娇人儿惶然低头,将手上不稳的绣针穿过绢巾,勉强挤出一抹笑颜,「你最近变得好怪……怪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啊!」惊慌失措中,欲刺回绢面的绣针深深扎进了白皙的指尖,她痛呼一声,一颗血珠子即刻形成。

  尚来不及看清伤势,见红的柔荑眨眼已被攫往男子唇间,吮住。

  熨在纤纤皓腕的掌热,沿臂流窜而上,在她体内扩散,他薄软的唇瓣圈含玉指,平滑的齿轻咬住指节,湿热的舌卷舔着她嫩凉的指尖。

  一阵微妙的战栗感滑过她的背脊,在胸窝震荡,将体温节节催高。

  眼帘下,一双炯炯墨瞳,勾住她呆觑的晶眸,从纠缠的视线传达给她一份陌生的热烈,如两颗灼烫的火种,炙得她口乾舌燥,不觉咽了咽唾沫。

  小女子吞咽的动作,完整地收进了杜冥生眼中。她微微鼓动一下的咽喉,彷佛也咽下了他长期以来拘囿着心志的自持相过度的冷静,让蛰伏已久的心越过倾倒的栅栏,只想狂野奔腾。

  拿开嘴里被濡湿的指尖,他失控地扯过藕臂,使她跌进宽广的怀抱,顺势俯身将两片润唇压印上佳人的桃粉荷瓣,任凭温热的鼻息与她相和,兀自品尝得到的香软柔嫩。

  倒在他身前接下这记猝不及防的热吻,芸生错愕了一下,却没有挣扎。她驯顺地垂下浓睫,承受他头一回略带蛮横的豪夺。

  唇间的温柔恍如一片海洋,包围着她,让她在无边的波澜里载浮载沉,教她迷醉中又觉无助,双臂不自觉环上他健壮的身躯,像是欲攀住仅有的浮木,也像是想拉着他,一同沉溺。

  许久,许久,男人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那已朱艳似秋海棠的两片红软。心坎摆荡着一种满足,和另一种渴望,不禁深深叹息。

  「冥生哥哥?」迷蒙的媚眼微睁,她不明了他的吁叹。

  「我本想离开这里以後,卸下哥哥这个角色,改以一个男人的身分,和你继续往後的生活……」长指拂过娇人儿脸上两国熟成的迷人枣红,和方才嚐过的醉人软红,他沉沉低语,「我多盼望像这样好好地吻你,拥抱你,抚摸你,甚至占有你……」

  初次的露骨表白,令芸生俏脸瞬间加倍热辣!

  她羞怯别开,轻声回应,「我的命是你救的,身体是你养好的,凭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就有资格向我索讨任何报酬,我不会有异议。」

  「郑诗元又何尝不是救过你?如果他也这般要求,你难道也点头称是?」他笑了,笑得很澹然。「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跟你要求过报偿,如今我也不会莫名强求,更不会拿自己的自作多情来逼你就范,你依然有资格追寻属於你的幸福,明白吗?」

  不!她不明白!写满他眼中的离别是什麽?洋洒在他眉问的忧郁又是什麽?她全都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郑诗元家业丰厚,而且待你一片痴心,相信他不会亏待你……」心口,便痛得不愿再说。

  芸生却是听得彻底了。「你要……把我扔给他?」

  仓皇而颤抖的疑问,换得了他的无言,而那,等同默认。

  「为什麽?你说过只要我肯跟,你就会带我走的!为什麽现在反悔了?你该是喜欢我的不是吗?既然喜欢我,为什麽又要抛弃我?」她激切地呐喊,小手揪住他的前襟,想将他瞳孔深处的真相看个透彻,可迅速满溢的泪水却模糊了视界。

  「是……是因为我太麻烦吗?因为我拖累了你吗?不……别这样抛下我,我会好好学,我学煮饭、学洗衣、学铺床叠被,甚至要我挑水砍柴也没关系,我什麽都学,往後绝不会麻烦你、拖累你,只求你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求求你……」她泣求,像是即将被遗弃的孩子般,惶恐无依。

  「你没听懂吗?我想当回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哥哥!再跟下去,我没法保证自己会对你做出什麽事来!」杜冥生低吼,「反正你中意那个姓郑的不是吗?他能给你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珠围翠绕、仆佣成群的生活,我能给的、做的,他和仆人们也都能给、能做,你跟他在一起也挺愉快的,又何必非要跟着我过苦日子?」

  第无数颗泪珠晶莹滑落,娇人儿轻摇螓首,凄迷一笑。

  「不是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过什麽样的日子,又有什麽差别?」

  轻飘过耳的话语,令男人蓦尔一愣,怔忡地对自己所闻不大确定。「你……说什麽?」

  「相信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从来都不感觉苦。」拥紧他,她有股想把自己融入他体内的冲动。是否血肉相容後,他就能更清楚她的心意?「我不要什麽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也不要仆人伺候,我只要你!我喜欢你每天对我嘘寒问暖,喜欢你喊我起床、替我梳头发,喜欢你牵着我的手游看山林,喜欢你说话的模样,喜欢你的声音,喜欢看你微笑……这麽多喜欢,只因为是你!如果不是你,那就没意义了……没意义了呀……」当失去这些「喜欢」所换来的不只是空虚寂寞,甚而是一场更胜过撕心裂肺的痛时,就再也不仅是喜欢,而是「爱」了。

  泪花斑斑的小脸埋进他的胸膛,一声声掺着浓浓鼻音的呜咽,彷若惊蛰的春雷,隆隆地震撼了心谷,教萧索临冬的山坎,在顷刻间暖暖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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