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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湄娇娃 page 11 作者:舞夜

  安坐在总督府的客房内,小女子低垂着一双澄艳可媲西湖的美眸,默默翻阅着一页页前尘往事,但觉形如嚼蜡的前半生,毫无值得回味之处。来时路所历经的忧伤沧桑,她不愿再想起,因为落水那一刹,她已让自己绝望死去。

  也许是天意,她以「芸生」的身分获得了重生,截然不同的人生,也由此开始编织。

  可是,她终究不是真的死去。她不曾走过奈何桥,亦未饮下孟婆汤,忘不了今生,也不会有来世,她仍旧是……怡沁郡王府的格格,钰贝勒的元配妻──德媛。

  闭上眼睛,甩甩头,她反问自己:那又如何?

  能够死里逃生,且否极泰来地拥有一段完整爱恋,是上天给她机会,她可以选择往後要用什麽身分、过什麽样的人生!而她,断不会让自己再跌回记忆长廊里,最阴暗的那一角去。

  「芸生?」如晨钟般悠扬的清悦音调旋入耳中,打断了娇人儿的沉思。

  她抬眼一望,笑开了清丽的脸。「冥生哥哥。」

  「想什麽,这麽出神?」俊昂的男子微笑着,把一盘白胖包子搁上几案,捏起一粒递给她。「瞧你今儿个没怎麽进午膳,吃一个,别把自己饿着了。这是我用茯苓、小笋丁、莴苣心作馅的包子,味道清淡,里面的茯苓具压制惊悸之功效,吃了不仅饱腹,还能吃心安喔!」

  德媛甜笑着接过,热腾腾的包子,捧在手里,暖在心底。一瓣一瓣地秀气捏食,她试探问道:「那个……郡王爷的病情如何了?」

  「他的病不算严重。不过,治标容易,想治本,难。」杜冥生微微摇头。

  「为什麽?」她一诧,「你是神医不是吗?既然病情不严重,又怎会不能根治?」

  「郡王的身体之所以有恙,大多是出自心病。」

  「心病?」

  「嗯,就是情绪太过动荡,而形成的自伤。」男子捉起一粒素包子,优雅剥食,一面解释,「喜伤心、怒伤肝、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是谓『五劳七伤』。情绪上不能平稳的人,便会伤及五脏,危及健康。郡王由於思女心切,对於任何有关女儿的消息都反应太过,时悲时喜,又常陷於忧思惊恐,身体自然负荷不住,百病丛生。他若不能弃绝忧患之心,仍日日为女儿伤怀,纵使我今天马上治好他,又有何用?」

  闻语,德媛心窝揪痛不已。

  阿玛……从小到大最疼爱她的阿玛,竟为她忧劳成疾,她於心何忍?又岂能无动於衷?

  察觉一层薄雾似的揪思满布她精致的小脸,杜冥生轻执她的手,细声安慰,「放心,至少他眼下不会有事,我会让他迅速复原的。」他想,她定又是在为病弱的老人家难过了。

  她微微颔首,微荡着泪光的笑颜,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

  ☆☆☆

  「王爷可觉得好些了?」怡沁福晋取过已经饮毕的汤药盅,柔声关心。

  「好多了。」怡沁郡王难得一笑。「神医就是神医,到底跟那些不济事的庸医相比不得啊!服了这麽几帖药,我精神真是好上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福晋大为宽心。「这会儿媛儿出了事,已经是教人不知该怎麽办了;要是连你也怎麽了,教我该如何是好……」她别过头去,丝绢轻擦泪珠。

  郡王叹气,拍拍妻子的柔夷,「别哭,大夫才说了要咱们别太挂心的不是?」他转望向窗外美丽的黄昏,才稍稍解颐的心情,又似夕阳缓缓沉了下去。「唉,可我就这麽一个女儿,要我怎麽不惦念呢?」眼看年龄和身体皆渐迈入迟暮,犹等不到孙辈来唤声「外公」,甚至连女儿也失了踪影,让他怎能不愁烦?

  「王爷……」福晋眉目也跟着黯下。

  正当夫妻俩一同凄凄悲叹时,房门忽尔响起轻叩。

  「进来。」

  门棂推开,一名玲珑女子轻盈步入,随即反身掩紧门扉,模样有点紧张,不予敬称、未欠身道万福,只是慢慢朝他们走来。

  郡王夫妇对她打量一番,互望一眼,显然彼此都不识这个相貌婉丽、亭亭似玉的女孩。

  愈是走近,德媛愈是泪眼朦胧。

  几年前出嫁後,她便很少有机会回府探望父母,即使年节难得重聚,她也总是螓首低敛,顾着强颜欢笑,却没有好好他体察阿玛、额娘这些年来染上发丝的霜华,和催画在脸上的岁月纹路。现今榻上的阿玛病体憔悴,不复以往威风凛凛,额娘也消瘦不少,看在眼里,真教她割心至极!

  「阿玛!」她怆然泪下,扑跪至榻前紧握住郡王的手,瘖?哭喊。

  「啊?」郡王夫妇不约而同地愕住。

  怡沁福晋不敢置信,纤指颤颤指向丈夫,「王、王爷,难道是你在外头──」

  郡王慌忙把手抽了回来,高举喊冤,「我没有!」

  「那,这是谁?」

  「额娘、阿玛,您们真认不得我了吗?我是媛儿呀!」昂起皙嫩的小脸,德媛拉过郡王和福晋柔软的掌心,贴上泪痕纵横的面颊,提醒他们共有的回忆,「额娘,您常说倘若我的脸蛋再圆润些,肯定比欢格格还美上几分的,不是吗?阿玛,您也常笑说不用帮我摘月亮,因为我的眉毛就是两道新月了,您还记得不?」

  「你……这是……」郡王夫妇怔然。句句都是往昔三人在晚亭下,乘清风、品香茗的笑语……

  「你……是媛儿?」仔细一览,这眼耳口鼻确仍依稀相仿,只是比从前更加丰美、更加光彩……

  「是我,真是我!」德媛站起身,仙姿翩翩地旋了几圈,泪中带笑,「您们瞧,我的身子骨现在很健康,和以前病奄奄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她又拉住他们,「阿玛,额娘,我真的是您们的媛儿,我还活着!我被人推进河里,被人救了起来,还养好了身子,只是有段时间失去记忆,现在全好了!」

  「被人推进河里?可钰告诉我们,你是意外落水啊!」福晋靠近她,每多看几眼,心底的疑问便更加淡薄,几乎能确定眼前正是让他们悬心了好久的女儿,德媛。

  「他撒谎!」德媛恨恨说道。

  外头,天际问的彩霞,从缤纷缓缓转至浓素,如墨般的深黑渐次渲染,当最後一道阳光消失,黑夜便领着寒飒秋凉,占据了大地。华美的客房里,气氛凝肃。

  床榻上的郡王神情严凛,福晋满脸心惊,刚诉完这些年来所经故事的德媛,则花容淡然。

  揽着女儿,福晋掩面哀泣,「媛儿,我可怜的女儿!额娘真不知你这些年过得那麽苦……要早些知道,我和你阿玛哪会舍得让你在贝勒府里受那种委屈……」这些年,他们只知钰贝勒有一宠妾,却不知那女人嚣张跋扈若此,竟把德媛活生生踩在脚底下过瘾!

  郡王攫紧了被角,甚是气恼,「这个伊博图·钰真是好大的狗胆!居然敢这般待我女儿,还对我扯谎?」

  福晋赶着知悉後头的景况,「後来呢?後来你落水了,是怎麽熬过来的?」

  「无巧不巧,我让神医杜冥生救了起来,不过一时失去记忆,忘了自己名姓和身分,所以没能托人通知王府,害阿玛、额娘为我操心。」

  「神医救了你?」福晋又是一讶,「真是佛祖保佑!他救了你、医好你,现在又来救治你阿玛,还把你带回我们身边……真是个佛菩萨!咱们该好好谢他呀!」

  「额娘,他不只是救了我,给了我健康,他还对我很好很好,这世上,我想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话中沁出的甜意,芳容浮现的浅笑,芳心的陶醉与怦动,不难理解。

  「媛儿?」福晋探问。

  母女连心,德媛也不对娘亲隐瞒,微低下头,咬唇一嫣,「我……很爱他。」红热的双颊,羞涩的模样,俨然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人。

  郡王讶异,「媛儿,你……」这这这……女儿已经罗敷有夫,是一个地位尊贵的贝勒夫人,怎能封别的男人有分外之想?更何况,对方虽是让人景仰的名医,可也不过是个布衣平民啊!

  「我不会再回贝勒府了,我想跟他走。」明亮澄澈的晶瞳,有着坚毅的神色。「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钰,和钰之间,也到此为止,女儿希望阿玛能代我做主,让女儿追求自己想要的将来。」

  领略到女儿难以动摇的心意,郡王虽觉有所不妥,仍只能暂且长声一叹。

  「等我身体好些以後,找钰过来,咱们再一块儿说个清楚吧!」

  ☆☆☆

  德媛出现的消息,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所有人的心湖,都因她而扰起了一圈又一圈不平静的涟漪波澜。

  郡王夫妇,不消说,自是惊喜非常。

  两人仅有这麽个女儿,能找回来,已是万分庆幸,何况女儿还褪去了昔日的虚荏骨感、苍白削瘦,换上穠纤合度的体态、娇柔秀丽的脸庞,举手投足风华照人,足令父母引以为傲!而怡沁郡王在爱女寻获後,心头不再忧躁,加以良医妙手,身子迅速康复,一场风波看来即将雨过天青──虽然女儿和女婿这段婚姻还是有点令人头疼。

  始作俑者钰贝勒赫然得知此事,惊慑不已。

  原以为早该消失的妻子竟还活着,自己的罪行将要被揭发,他心慌了好一会儿,可念头一转,思及那朵丰姿迷人的花儿原来就是自己的妻,旋即又窃喜了起来。天生只知道自私自利的他,眼见曾遭自己鄙弃的璞玉,在经由拾得的人一双巧手精雕细琢而变得艳绝美绝後,便开始斟酌计较,该如何把这尊白玉人儿抢回来占为己有──她本该就是属於他,他不信自己拿不回来!

  乍闻芸生就是媛格格,杜冥生惊诧至极。

  犹记她许身予他时,还是冰清玉洁之身,他早认定芸生只是云英未嫁的千金闺女,故而听闻已为人妻的郡王女儿同样落水失踪,他也不曾把「郡王女儿」这身分套到芸生身上。不料一转眼,她就多了父母、多了身分,还多了个……

  丈夫!

  面对如此巨大的落差,他开始怀疑,她还会想要他吗?知道原来自己身为高贵的格格,她会愿意放弃一切,同他云游四海吗?更甚者,她有个身居高爵的丈夫,她还会想跟着他这个平凡的布衣平民吗?

  「冥生哥哥。」佳人轻唤,他旋首以望,一抹似彩蝶般亮丽的纤躯朝他奔来,带着淡雅的茉莉花香,投入了他的胸怀。

  怀中的她,已换回了缀有翠扣金丝的旗服,足踩精绣的花盆底鞋,纤指套着满州贵族特有的尖细指套,还佩叮当,迥然不同於以往,却……很适合她。

  男子收紧长臂,为两人有些茫然的未来感到心慌。俯首闻嗅着伊人幽馨的发香,他耐心地聆听她娓娓道出自己的过往,以及和钰之间的一切。

  「我已经请阿玛做主,允我终止和钰贝勒这段姻缘,不再回去贝勒府,也不再当他的夫人了。阿玛对钰的所作所为也很不满,而且他向来疼我,我想,他会答应让我离开钰的。」仰起让爱人胸膛煨得暖红的俏脸,她眼里闪耀着灿烂的明天。「给我一点时间,等离开了钰以後,我就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还是会继续过着布衣、布鞋、糙米饭的生活,这样,你也肯跟?」

  她毫不犹疑,晶亮的眼眸闪呀闪,「我跟!」

  无尽的欣喜在心头涌动,也满溢在他微扬的嘴角。他的心跳有些加快,贴在胸前的她,是否听见了?

  「跟我到了外头,就没有亭台楼阁、锦衣玉食,身旁没有丫鬟伺候,这样也没关系?」

  她笑着,白软的小手捧住他俊逸的面容,把他拉弯下腰,将两片丰嫩唇瓣覆上了他的,以一记轻若羽毛拂过的浅吻为答覆。

  「我只要你。」

  如沐春风的喜悦,刷过杜冥生体内每一寸,也悠柔地送走了一切不定的疑问。

  「我想,我明白了。」他掠来小女子的芳唇,大掌揽过纤细柳腰,让两人躯体紧紧贴合,回报给她更深刻的缠绵。

  他尝过孤独,她饮过寂寞;他是烈日下一具凛傲的身,她是苍月下一抹脆弱的影。滚滚红尘中,他们惟对彼此眷恋。只因,形影不可相离。

  ☆☆☆

  秋意浓,烟波林野净是枯黄落叶铺满小径,江南的秋色,不若北方那般萧飒肃杀,却似含水盛盈的美人眼瞳,一双秋水荡秋波,教人不禁醺然其中。

  然而此时两江总督的偏厅里,却没有人有半点赏秋的兴致。

  厅上,怡沁郡王和福晋高坐,历劫归来的德媛就伴在母亲身侧;厅央,英姿翩翩、容貌丰俊的钰贝勒昂挺而立,神色自若。

  怡沁郡王先是冷声数落过女婿种种罪状一遍,要他立刻给个交代,否则他和德媛的婚姻,将就此告终。

  只见钰敛眉低头,黯露愧色,长袍前摆一撩,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清清喉咙,开始沉着地为自己的罪行辩白──

  「这三年来,小婿没能对夫人尽床第之责,实在是因为夫人的身子过於娇弱,每每未及成事,便晕得不省人事,小婿几次惊慌,也不忍再折损夫人,因此一直退避在外,盼夫人哪天身体好些了,再共成圆满。

  「只是,小婿并非清心寡慾的和尚,自然得要有个女人来伺候夜寝和日常,因此才收了侍妾。以小婿身为贝勒之尊,多少人甘愿奉上闺女来逢迎巴结,我却只挑了一个青楼女子,不外也是替夫人设想。因为那女人出身卑贱,永远都只能是个低下的侍妾,对夫人的地位不会构成威胁。奈何小婿镇日在外,无意间让那女人恃宠而骄,买通了下人背着我在府里只手遮天、为非作歹,我浑然不觉,也无人告知,才会让夫人受了这麽多委屈……」

  德媛气结,「你胡说!她的所作所为你全知道,你们还计画好了把我哄下江南,那女人推我下船时你不但见死不救,甚至还帮着她逼我落水,你们分明蛇鼠一窝!」这个谎话连篇的男人!

  见岳父母凛然的目光瞥来,钰不惜把额头住地毯上重重一磕!

  「是我错了,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岳父、岳母大人!」激动的语调,听来歉意十足,「俗话说:『温柔乡,英雄塚』,都是那恶毒女人夜夜在耳畔枕边细语,才教小婿失了神智,给鬼迷了心窍,做出那种事来……」他昂起头,其目噙泪,「请岳父、岳母大人尽予责罚,小婿绝无怨言!此番回府後,小婿定会力整门户,此後专心一意善待夫人,再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坏我夫妻情分!」

  「这……」怡沁郡王迟疑地和妻子对看一眼,又朝女儿那儿望去。

  不管怎样,夫妻总该劝合不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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