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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分半的情人 page 7 作者:吴淡如

  「再见。」

  龚慧安的嘴角有一抹凄楚的笑。

  今年的相会在她踏进登机门那一刹那已经变成过去式了,明年的会晤仍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

  「明年会有明年的风吹,管他的!」龚慧安对自己说。再一回眸,已寻不到那个曾经热烈拥抱过的身影。

  第十三章

  忙碌使日子过得很快。

  这一年间最令龚慧安忙碌的事情,半是她的女记者生涯的种种挑战,半是她的新恋情——一个年轻的实习摄影记者汤玛斯。

  汤玛斯只有二十岁,金发碧眼,身材魁梧,举止成熟,但笑起来一派天真。

  第一次约会是在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之後。他们共同采访一位甚具知名度但十分难缠的服装设计师,从这位设计师的「城堡」走出来时,她感觉自己像一名刚被释放的囚犯。

  相较之下,汤玛斯显得比她有耐心许多。他的笑靥未曾因设计师对於拍照角度的挑剔而终止,随时可以吹出一两声悠闲的口哨。

  这么年轻的人,很少这么有耐心。

  「汤玛斯,你是个好孩子!」她由衷的说。

  「我不是好孩子,」汤玛斯顽皮的笑:「我只是一直在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绅士。」

  二十岁,他的早熟叫她吃惊。

  「东方美女,一起吃个中饭再回去好吗?」他忽然这么问,口气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在大太阳下,她眯著眼看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长大了。他才二十岁呀,怎么口气这么像一个佻达男子。

  与他如此贴近,她可以闻出他身上的香味。那是KENNO  东方调的古龙水,这种味道,从他这么一个魁梧男子身上散发出来,似乎嫌太纤弱了些。

  「你想吃什么,我请客。」龚慧安笑著说。

  「不不不,是我邀请你的,」他对她眨眨眼睛,「我们到法拉盛吃中国菜,你得教我怎么用筷子。」

  「没问题。」她爽快答应。

  她和汤玛斯一边嚼著糖醋排骨,一边讨论东方宗教与西方宗教之不同。汤玛斯天真的以为所有的中国人全是佛教徒。

  「我小时候觉得东方女人都很好看,」汤玛斯以欣赏的眼光投向她,「她们都像女神,很慈眉善目。长大以後才发现东方女人也有难看的。」

  她咯咯的笑。这个男孩真有趣。

  「Elina  ,你是我见过的东方女人中最美的一个。」

  「你还见过谁?」

  「见过苏丝黄的世界里头那个——」

  「好老的片子,你竟然知道,真行!」

  「还见过哦,双峰里的陈冲。」

  「她很妩媚。」

  「你和她一样妩媚。」

  「谢谢。」

  西方人总是不吝於称赞女孩,而他们赞美女孩的方式十分令人开心。

  此後汤玛斯总主动要求跟随她拍每一趟采访,成为她的搭档。奇怪的是,他总能如愿。

  「Elina  ,那个小鬼很喜欢你。」有一天,社内跑社会运动的Linda  这样说。

  「别开玩笑了,他那么小。」

  「他将来前途无量哪。」Linda  敲敲她的头,「可以好好做投资。」

  「为什么?」

  「他是我们这个财星集团总裁的儿子。」

  「嗄?」

  简直是个惊人的消息。汤玛斯自己从来不说,她也不问——对一个想当摄影记者的小朋友而言,背景是不重要的。

  可是——既然他有这么好的背景,为什么要到父亲旗下的小部门当摄影记者呢?

  她问汤玛斯。

  汤玛斯神秘的笑:「我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相信。」

  龚慧安挽著汤玛斯的手,走在宽敞的第五街上。她穿著一件宽边的黑色雪纺迷你短裙,风将她的裙边吹成盛开的花瓣。

  汤玛斯偷偷打量著她的腿,以为她没看到。

  「喂,正经点。」

  「你自己太诱惑人,Elina.」汤玛斯说:「我的父亲希望我从他企业中最基层的人员做起,可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员工名册中不小心翻到你的照片,我才告诉他,好吧,我到这家杂志社去。」

  简直——一点也不理性!龚慧安看著他,吃吃笑了起来。

  「别笑我,我说的是真话啊。」

  「你真是孩子气。」

  汤玛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哪。」

  采访完,他送她回住处,在她正要推开车门的一刹那,他伸出手臂,扳过她的肩「Elina  」

  她回头。一股热气吹拂她的脸,汤玛斯已经将嘴唇凑近,堵上了她的嘴。

  他用他强壮有力的手臂拥抱她瘦弱的身躯。龚慧安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好像有暖流从他的体内传进来,连绵不绝。

  「汤玛斯。」

  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吻她。工作尽管繁忙,她还是没法躲掉人生的孤单。她确实需要温柔的拥抱。

  「汤玛斯停止。」

  她的大脑下了命令,猛然从动人的温暖中惊醒。下行,他是个小孩呀,不管他的外表如何体面,他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

  「汤玛斯,你很好,可是……我们最好不要逾越朋友的界线。」

  「为什么?」汤玛斯大惑不解,「有什么下可以呢?」

  「因为」她说不出理由。

  「那么,」汤玛斯说,「你嫁给我好吗?」

  事情已出乎她的想像。

  「你肯嫁给这样一个绅士吗?」他很认真的问。

  「汤玛斯,你是不是给什么冲昏了头」

  「我说真的。」汤玛斯做了个赌咒的手势,「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要娶你。」

  「你还小」

  「我二十岁了。」

  二十岁的时候,谁不以为自己是一个已经能做任何事的大人呢?

  她沈默了半晌。

  「Elina  ,你答不答应?」他竟然如此心急,要她立即做答。

  「将来,也许将来,我会考虑。」

  这是个十分狡猾的答案。但汤玛斯一厢情愿的信以为真,「好,我等你。」

  她三步当两步走,一直到坐在床上才将情绪稳定下来。天哪,汤玛斯的表白又为她目前好下容易平稳的生活带来地震!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好的工作夥伴,一个将来会很有为的青年,可是怎么会跟她扯上边呢?漂亮女孩那么多,他是不是有「东方偏执狂」?是不是该告诉他她已结婚。

  龚慧安忽而想起她的婚姻。

  好长一段时间,她的脑海中没有浮现「陶安然」这个名字。她忘记自己曾与这个人结婚,把他的影像忘得一乾二净。

  是的,自始至终,他在她生命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

  她很残忍,自己更改了电话号码,一点也不告诉他。不,不,不去想他想到他使她不愉快该如何面对汤玛斯?

  基於很人性的劣根性,龚慧安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她不要让汤玛斯伤心。那意味著他们还会有「似是而非」状况模糊的半情人关系。

  纽约是个寂寞的大城市。她需要有人陪她。不管她爱不爱那个人,有个人爱她终究是好的。

  只是因为寂寞。

  可是她也不会给汤玛斯太多希望;就好像她绝对不会把未来放在一个不稳定的、只有二十岁的男人身上。

  她需要玩伴。「谁说人生不是一场游戏呢?」当龚慧安在半夜里睡不著起床这样对镜中的自己如此说时,她其实很迷惑。

  纵然人生如游戏。但不认真就不好玩。

  认真了又如何呢?

  第十四章

  龚慧安在一个礼拜前为六月六日的约会请了假。汤玛斯一直有意无意的问:「Elina  ,你要到哪里渡假?」她总是笑而不答。

  她与张静约在尼泊尔。

  在金发碧眼的人群中待久了,她确实很想念属於亚洲的空气,想念皮肤黝黑的族群。她也想念他。

  彼此各在天一涯,好久没有音讯。一年一度的约定是一条看不见的脐带,看不见,仍紧紧的牵系。

  尼泊尔,一下飞机,举目望去,没有高楼大厦,机场大楼是两层楼的建筑,小巧可爱。

  她到得早了些,此时只是正午,烈阳高悬,一走出机场大门,热辣辣的空气熏得她立即有中暑感。到底已经不习惯过热的气候。

  「小姐,要不要提行李?」

  「我要打火机。」

  「请给我一块钱,好不好,拜托——」

  不断有人来打扰她,大部分都是穿著破旧的孩子,所以她动了恻隐之心,当起散财童子来,没想到向她盛开的手心越来越多,一波又一波的涌来,将她围在核心。不久她已感觉到无法招架。

  「谁来帮我好吗?拜托,帮帮我——」

  她终於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大叫。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肩。「放开我!」龚慧安已几近歇斯底里,「放开,不要碰我!」

  「是我!」

  是他?龚慧安转过身,看见张静,像在河里漂流的人抱住一块浮木一样,搭在他的身上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宝贝,不哭!」她轻轻拍她的肩。

  旁边原本围著他们的孩子反而给龚慧安的哭泣模样吓呆了,很知趣的散去。

  她又回到他的怀中。在虚惊过後,有一个男人厚实的肩膀可以倚靠,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回游的鳟鱼回到熟悉的河水。他的体温仿佛永远在召唤她。

  「没事了。」她破涕为笑,「见到你真好,真好。」

  「走吧。」张静频频拭汗。南亚的暑热像烘炉的火。

  「去哪里呢?」

  「我调查过了,加德满都只有一家还算好的观光饭店,喜来登,」他笑著说,「你我别无选择。」

  坐在改装的箱型车上她一路小鸟依人的倚著他的肩。

  「这一年,还好吧?记者工作如何?这一趟还有没有采访?」

  他在挖苦她:「这里可没有跳大腿舞的上空女郎了。」

  她挺起身子重重打了他一下,「你去死好了!」 一掌重重击在他的胸骨上,她才发现有异,「你瘦了?」

  「嗯。」

  「怎么了?」

  「生了一场病,胃溃疡。」

  「唉,你还年轻,」她的语气难得的温和,「别把自己忙坏了。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是习惯性不吃早餐吧,」他苦笑,「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起床,只想到要到事务所去看案子,当事人一个又一个的进来,真是应接不暇……」他已是个十分热门的律师。

  「该有个女人照顾你,」龚慧安顽皮的笑了笑,「早上比你早起来煮早餐给你吃。」

  「你肯吗?」

  张静忽然正色看她。

  龚慧安沈默了一下。「我也许会考虑。」

  「话可是你讲的啊。现在你却用很犹豫的语气说更犹豫的语句,真是出尔反尔。」

  「大律师,我此行可不是来和你拌嘴的!」战火已经有点燃的趋势,不过两人因经验丰富而已有所警觉。

  「宝贝,搭了这么久的飞机,我们都累了,对下对,回旅馆洗个澡,补个觉。」张静挤出笑容。

  龚慧安点点头,又靠到他肩上。不知不觉竟睡著了。然後睡眼朦胧的跟著他进了旅馆,Checkin.而一进房间,投身在软绵绵大床上时,她却醒了。

  怔怔打量著这个好久不见的男人,有一个问题再度回到她的心里,该不该每天早上比他早起床,为他做早餐呢?

  刚刚他在跟她求婚吗?

  「喂,」她老实不客气的问他,「你刚刚有跟我求婚吗?」

  「有吗?」张静故作不知情的笑著,「你在做梦?」

  「算了。」这使她觉得自尊受损,自讨没趣。

  他却在此时冲过来将她抱住,整个人把她覆在下头,「喂,先好好使你男人爱你,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张静开始吻她,摩娑她的身体。那是她很久很久没有的感觉。那是爱吧,她想。

  热汗满身。「忘了开空调。」在激烈的缠绵之後他才起身打开冷气机。

  他的汗滴满了她的肌肤。她的肌肤却如水吸沙一样吸乾了它们。

  「我爱你。」她说。

  她确定她爱他。

  「那你愿不愿意比我早起为我做早餐呢?」

  「这我」她吞吞吐吐,难以作答。万一她一时冲昏了头做了决定,岂不是一辈子不得翻身?

  「你又犹豫了。」张静说,「至少我知道你现在的脑袋是清楚的。」

  她笑出声来。「别再谈这个问题了,我让我们转移话题吧,这一年有没有新的女朋友?」

  「女朋友?哪有时间?」他辩称。其实,张静并没有说真话。这一年他确有新欢——同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女律师,叫做虞秋妮,是个白净修长的女孩。两人还在拍拖,不久前且已订婚。只是张静还心有旁骛而已。

  张静其实也没有说谎。因为他没有太伤心。虞秋妮跟他生命中所有来来去去的女人一样,停留的时间太短暂。他甚至记不起一些跟他有亲密关系的女人的名字。

  他不喜欢回想,不喜欢多愁善感。如果有些记忆并不太值得记忆,就让它永远被抹去比较好。

  全身虚脱。大病之後,他不像往常那么健康。「睡吧。」他转身去拍龚慧安的肩时,她竟已经睡熟,发出均匀的鼾声。

  她睡得十分畅快,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地。

  第二天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两个人从甜美的梦中唤起。

  「谁?」

  太阳已照到棉被上来,暖烘烘的。

  「去开门。」他习惯使唤身边的人。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虽然刚刚醒来,她也不忘据理力争。

  「谁会来敲门?」

  「送早餐的吧。」她随口答。

  她懒洋洋的将头探出去,整个身子像石膏像一样钉住了。

  「汤玛斯」

  门外正是那个金发蓝眼的男人。他怎么会在外头?这里是尼泊尔,不是纽约呀。

  「Surprise!」汤玛斯一脸兴奋,「终於让我找到了你,我可以进来吗?」

  天哪,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龚慧安呆若木鸡。和旧情人温存一夜醒来之後,

  竟然发现毫不知情的新情人就站在门外。

  「等等!」她用全身力气将门推上。

  张静还赖在床上,双眼惺忪:「发生什么事了?」

  「我」她的心七上八下,「我有事」

  「外头是谁?」

  「我的工作伙伴,一个摄影记者」

  「他到尼泊尔来找你一起采访?」

  张静一边问,一边起床整装。「你下知道他要来?」

  龚慧安六神无主的摇摇头。

  「现在该怎么办?」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诡谲的微笑,好像一个幼稚园的老师在对一个说谎的孩子循循善诱。

  「不知道。」

  「请他进来吧。」

  放什么飞机!他再度领会到这个女人的特长:她永远会把自己和男人的关系搞得乱七八糟!她比任何女人都不可靠!张静虽然尽量保持著绅上风度,但也无法抑制心中怒火焚烧。

  他不管她是否衣冠不整,迳自打开了门,「喂,请进。」

  当他看清楚门外来人时自己也儍了眼。那是一个仿佛从好莱坞校园青春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主角:健康、强壮、俊美、有朝气!

  但无论如何只是个孩子。那个孩子看见他以後有几秒钟浑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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