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不能让他们为了她而反目,宋老爷对荆士岩恩同再造,若不是他,荆士岩早饿死在来杭州的路上,对这样一个大恩人,荆士岩是该珍惜这份恩情的。
“雪儿,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难道还想自投罗网吗?太傻了,我不答应。”荆士岩就怕她与生俱来的那股傲气害了她,如今宋老爷已摆明了不想留下她这个祸害,她有她的骄傲,届时定会回尹府,干脆任尹千负予取予求,或负气离去,流落在外自生自灭。
“士岩,此事你最好尽快摆平,当初我收留你是好意,可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宋老爷只黯然的说着,桌上菜肴动也不动便回房去了。
宋家所有下人皆对慕容雪投以责备的眼光,仿佛在指控她坏了宋老爷的好兴致。
荆士岩想安慰她,她却将他的温柔抛诸脑后,在宋老爷离去后,跟着退下了。
* * *
这回宋老爷回来,约莫会住上个把月,昨儿他仔细看过铺子里的帐簿,没什么大问题,便很放心交给荆士岩全权处理,自己倒可逍遥一阵子。只是慕容雪的事一日不解决,他就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深怕尹府的人又找上门来。想他一生循规蹈矩,何曾这般风声鹤唳,仿佛自己作奸犯科了似的。
慕容雪当然感受到宋老爷故意摆给她看的坏脸色,加上管家整日在他耳边加油添醋,将事情的严重性说得好像出了条人命般,搅得他心情忽上忽下。这也难怪,宋家人只是寻常百姓,惹不起官府或江湖中人。
平时荆士岩到铺子去,慕容雪总会将自己关在房里,尽量不与宋家人打照面。眼见自己的肚子愈来愈大,一颗心也越发不踏实,她身上背负着孩子的命运,以前的恩怨多想无益,她只烦着孩子该不该认祖归宗的事。
此时刚打过三更,慕容雪仍了无睡意,独自坐在瓶肩云头圆凳上,望着窗外寂寥的星空发愣。
原本在四更天才会进她房里的荆士岩见她未熄灯,于是提早进来,想分担她的愁绪。
他将她劝至床榻边坐下:“当心着凉了,夜寒霜华重,你的身子单薄,得多注意点儿。”
唉!时光荏苒,记得与尹千负相遇时是在盛夏,那个荷花盛开的季节,而今天气凉了,情义也跟着淡了
她虚弱一笑,颇不以为然。“你不该放太多心思在我身上,我只等孩子出世便要走的,你有大好前程,千万别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花颜因春来而绽放,因春去而凋零,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如同蝶恋花,那股爱恋多么强烈,密不可分?他是蝶,是为了恋她而存活于世哪!
“要走?到哪儿去?回尹府、济南,抑或任何可以避开我的地方?”荆士岩按捺不住心中那股气愤,不由得对她咆哮起来。
慕容雪无言以对,倒是一脸颓丧。从前她压根没想过他对她会存着如此强烈的爱意,如今他的心意,她明白了,心中却容不下。
“为何无言?雪儿,我要你,一直就要你,难道你认为我至今仍配不上你,或是比不上他?”
“你扯远了,此事与他无关。”说这话时,她觉得心虚。
“是吗?那证明给我看。”
“别闹了,我不想跟你争吵。”
“我说过你不必委身于我,但如今我反悔了,只要你跟了我,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受苦的。”荆士岩鼓足勇气,将梗在心上已久的话说出,屏气凝神的等着她答复。
慕容雪背过身去,喟然道:“你明知我不会答应的。”
荆士岩苦笑颔首,他的确是知道她的,一直就知道,所以他才会觉得好辛苦,好力不从心。
他本想为她分担愁绪,但不知此时谁才是发愁之人?
第九章
一直追寻慕容雪下落未果的尹千负,在这些饱受思念煎熬的日子里爱得更加深沉、静默,就连一向习惯看他眼色做事的柔卿也必须如履薄冰,服侍他时得用上全副精神,一点错都犯不得,以免招来他的怪罪。
这期间,不死心的杜若音一直未曾离去,巴望着能趁虚而入,好让自己多年的云霓之望有个了局。
“笑话!她一名弱女子还能逃到哪儿去?全是一群酒囊饭袋,再给我去找,快去!”书房里又传来尹千负的怒斥声,吓得回府覆命的手下们个个分外胆颤的护着自己朝不保夕的脑袋瓜儿退出门外。
这情形看得在外欲进去邀他一同去游湖的杜若音迟疑了,她虽是昆仑派掌门之女,可他绝不会因此而卖她多少颜面,只要任何人惹他不快,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正在踌躇之际,院子外传来一阵斥喝与争吵声一会儿,两名下人押着一名女子进来想面见尹千负。
她瞪大眼瞧个仔细,此女竟是几月前让慕容雪协助脱逃的凌月,怎料如今又回来自寻死路?
“嗟!这女人回来做什么?找死吗?”杜若音偏不信世上竟有这般愚蠢之人,千方百计逃了出去,这会儿不知为何回来领死,活得不耐烦了吗?
“杜大小姐,这是尹府的事,您最好不要过问。”下人们只回了她一句,便押着一脸慷慨赴义的凌月入了尹千负的书房。
“咄!什么玩意儿?哪天我成了你们少主夫人后,有你们好受。”杜若音口中念念有辞,对自己觊觎己久的少主夫人之位再也等不及。
“禀少主,她……”
“少主,我是回来澄清当年之事的,盼您能给我个机会。不知您如何处置雪儿,请饶她一命,全是我连累她,请把一切罪过归咎到我头上吧!”凌月不等下人解释,便连忙解释回来的目的。
在逃出尹府的这些时日,她如愿为她惨死的丈夫立了衣冠冢,然后在老家住了一阵子,重游与丈夫一同去过的每个地方,但心里一直挂念着慕容雪,再三衡量、考虑后,终于决定回来面对尹千负;反正她这辈子一直想实现的心愿已经实现,再没什么值得她留恋,回来只想洗去身上背负多年的臭名。以前她说的话没人信,但眼下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而又回来,这样的勇气和用意,还有谁会质疑她说的话?
“你们先下去。”尹千负的情绪看来没有太大起伏,平静的外表下不知作何打算,教人看了心慌。
下人们接到命令后,赶紧遵命,只留凌月独自面对他。
“你该知道我不会让你有活命的机会,在决定回来见我时,你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尹千负赏玩着昨儿刺史大人赠与的夜明珠,语气听来十分随意。
“我知道,但我不怕,先夫会在天上接我,不如请少主送我一程吧!”凌月坚定的说着,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话倒引起尹千负的兴趣。“没想到你这下贱的女人还会想念被你毒害身亡的丈夫,这真是一大奇谭。”
“不!少主,您不明白,其实在嫁入尹府前,我已是有夫之妇,且听我细细道来……”
她终于达到她来此的目的,尹千负也让她把想说的话完整说完。对于她说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事,他大感诧异,原来当初慕容雪说的全是事实,他却全当成鬼话连篇。
“此言当真?不要以为现在死无对证,你就能危言耸听,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少主,我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求什么?只愿您能还我一个公道。所谓臣不侍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我虽未念过什么之圣贤书,但也明白这个道理。尹府拥有至高无上的声望,不该仗势欺人,将我个妇道人家逼入绝境。”反正横竖都得死,凌月便畅所欲言,再也不需顾虑太多。
她的话的确动听,试问有谁会冒着这种生命危险回来满口胡谄?尹千负的心大大被震撼了原来他一直未认清事实,错怪了真正的受害者,此等做法和那些奸淫掳掠的盗匪有何两样?
“我一直当雪儿存心维护你,才编派言谎言耍弄我。”
“其实她早就知道无凭无据,您不会相信,所以才出此下策,设法营救了我,而她自个儿却吃足了苦头。”凌月知道慕容雪一定受到责罚,私下释放尹府的罪人是何等大事,尹千负没下令处死就不错了。
闻言,尹才负的心纠结成团,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让慕容雪受了那么多皮肉之苦,还牵连了她爷爷,导致她以永世不见作为报复……
凌月已在屋内和尹千负长谈了一个时辰,府里众人皆猜测着她会有什么下场,甚至怀疑她能否活着出来。
至飞龙帮探视婉秀回来的柔卿,一进府中便听闻了此事,也和大伙一样关心、猜测着,但没想到她来至书房门前,正想找藉口进去探个究竟,门却被打开。
走出来的是竟是面带安慰笑意的凌月。
她没事!她居然毫发未损的活着出来?这称得上是奇人奇事了。
尹千负赦免了她,虽然她杀害了大爷,但情有可原,何况事隔多年,该恨的也恨了,该忘的也不自觉的遗忘了尹千负不想要她的命,就当她的命不值钱,杀她还嫌费事,所以决定留下她的命,就是今后别再让他看见她。
他变得慈悲、宽厚了?是因为慕容雪的原故?她以薄弱的力量改变了不可一世的他?他不承认,但柔能克刚仍是不变的事实。
“少主,您……放了她?”柔卿忙着弄清状况,这不该是他会做的事。
“今后府里不许再提起她的事,你也别追问了,我有我的打算。”尹千负不想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他做事原本就毋需解释,没人有权干涉他的作法。
柔卿虽费解,却不敢多问,反正他放得开是件好事,不会再被不堪回首的过往牵绊,是慕容雪治好了他的心病。
尹千负不想多说,她连忙退下,唤住被投注众多目光的凌月:“请留步,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凌月一见是她,心里满是着急的问着:“我正找你呢!柔卿姑娘,能否告诉我,雪儿是否安好?方才少主什么也没说,倒让我担心了。”
柔卿发觉杜若音正拉长了耳朵听着,连忙将凌月带至自己房内,想与她好好谈谈。
* * *
“不要拘束,这儿只有咱们。”柔卿斟了杯茶给她,欠欠身儿后坐下,又急着开口:“凌姐……我称你凌姐吧!”
“称什么皆可,就是别给我冠个夫人的头衔,我担待不起。”
“请别这么说,当时雪儿和少主争吵时说的话,我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怎的,我竟相信你是无辜的,这会儿你又甘冒天大的危险回来当面找少主澄清一切,足见你当真蒙冤不白,原谅我错怪了你,对你的态度傲慢无礼,只会落井下石。”
“还提这个做什么,你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我不会放在心上此事暂且不提,我只想问你雪儿的安危。”这也是凌月回来的目的之一。
柔卿长长的叹了口气,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你有所不知,雪儿受到了波及,不仅被杖责、被囚禁,还因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如今流落在外,生死未卜,少主已派人寻她好些日子,却毫无所获。”
“少主如今己明白一切,应该会放她一条生路。”
“不是这样的,少主一颗心早在她身上,怎么舍得杀她?唉!此事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清,我只怕其中有所误会。”柔卿始终认为慕容雪不告而别的动机并不单纯,此事一定出了什么差错。
闻言,凌月的心都凉了半截,本以为慕容雪吉人天相,会安然度过此劫数的,难不成她真是福薄之人?
“为何好人总不长命?是我害了她……”她心酸不已,逼出满脸泪水。
柔卿黯然的低下头,不禁想起罗祥对她的情意,身为女子盼的什么?不就是盼望遇个良人依靠一生?慕容雪不知珍惜尹千负的情实属憾事,她怎能重堕这种错误?
* * *
对尹千负而言,府中的暖玉阁是禁地,除了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有时他负荷不了过多思念之苦时,便会来此寻找慕容雪的容颜与声音。她的容貌比春天宅紫嫣红的百花更妩媚,她个嗓音比银鼎中沸腾的水声更动听,然而这一切已不复在,唯有在此,他才能找到片刻温存。
是夜,他再度不受控制的来到暖玉阁,在她以前的睡房中想念着有她为伴的日子。
* * *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遥处处同。
“雪儿啊雪儿,你已经折磨得我痛不欲生,到底还要怎样的狠心才肯罢休?我该怨你还是恨你?”他凄凉一笑,到头来不知谁被谁征服,看来他失算了。
他坐到床榻边,想仔细查探枕上是否还留有她独特的发香,想不到杜若音竟突然从锦被内钻了出来。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他大为光火,对她擅自闯入十分震怒。
杜若音早作了惹他大发脾气的准备,他本来就不是性情温和之人,但她再也等不及,再怎样无止境的拖磨下去,只怕她美人迟暮,年华不复在之时,他仍对她平淡若水。
此时的她全身一丝不挂,映入眼帘的净是让人血脉偾张的景象。
“尹大哥,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如今我都放着脸面不要,主动献身了,你就要了我吧!”她知道只有荡妇才会做这种事,但她不在乎,只要能成为他的人,要她怎么做都成。
尹千负背过身去,脸色迅速冻成冰雕:“荒唐至极!我不想碰你,不要自取其辱。”
杜若音是豁出去了,下得床榻,赤裸裸的站在他面前,仍不死心:“我什么都让你看了,难道我还能带着这不干不净的身子去婚配他人吗?”
“你当真想逼得我动手杀你不成?你若想要找别人去,我不吃这一套,我与昆仑一直礼尚往来,别让我因为你,从此与贵帮派断绝关系。”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不要她,视她如弃置无用的敝屐,就算她已投怀送抱至此等地步,他仍不屑要她。
“我不懂你,为何偏爱慕容雪那种下等人,这世上只有我才能与你匹配,尹大哥,你……”
“滚出去,要我说几次?”尹千负的态度如此强硬,仿佛她不从,便会有什么凄惨下场似的。
杜若音强忍着委屈泪水,不甘心的将衣物穿回身上,受足屈辱的她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盈眶热泪终于不听使唤的滑落。
尹千负烦躁的叹口气,取出当初慕容雪留下的发簪,他以为簪子虽断但情不断,上穷碧落下黄泉,她的一切早与他的合而为一,就是惊涛骇浪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