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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舍得 page 4 作者:尉祯

  *  *  *

  她果然与思烟大不相同……

  看着孙易安在人群间穿梭、闲谈,笑容可掬的态度亲切怡人,有时则显得稚气未脱,他更加厌烦起来。

  思烟不会这么做的。她一向喜爱清净不染尘的生活方式。

  原本,他其实可以二话不说地离开,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走了回来。

  一回到茶坊,杨绪宇和俞绮华便拉他在角落坐下,开始劈哩啪啦谈着公司目前的处境,说来说去,不离什么创业维艰、守城不易之类的。

  事实上,他们叨叨絮絮念的他压根没听进,雷达般的眼神始终追逐着孙易安穿梭来去的身影。“她真的跟思烟是双胞胎?”对于这一点,他始终无法实信。

  “不然,你有更好的解释吗?”俞绮华淡淡地回他。

  “那她二十七岁了……”他喃喃着。

  可是……未施脂粉的她看起来那么纯净、稚气,甚至比当年的思烟还年轻,他没办法相信。

  时近中午,茶坊里原本寥寥无几的人影突然多了起来。

  唐豫注意到她与客人交谈的时间多过于煮茶、做生意,好像这些人是来陪伴她的。然而更多数的时间,她就安安静静的待在工作台前,手中不离那些干燥的花花草草,或是颜色缤纷的布料。

  他发现不论忙碌与否,她对每个人的态度同样温暖可亲。别人这么做可能显得矫情俗气,然而同样的嘘寒问暖由她做来,却是再自然不过。

  几次,俞绮华和杨绪宇看易安进进出出的忙碌样,像是心有灵犀似地同时起身想帮忙,不过,都被她回绝了。

  “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她是这么说的。不知怎的,有唐豫在一旁,她显得拘谨许多。话才说完,又有客人进门,她便去招待了。

  看她煮水、泡茶的动作是一种享受。娴熟优雅,偶有不顺,也显得自然——她显然乐在其中。

  若非定神细看,绝不会发现细密的汗珠在她的额前闪亮……

  “同样的动作她做了几千、几万次,才能到今天这样熟练的地步。”俞绮华幽幽弊释道。

  “怎么说?”唐豫的语气淡然,似是不怎么在乎答案。

  “她手上的关节、肌肉和肌腱都伤得很严重。你可能不相信,一年多以前,她还够资格领残障手册……”

  唐豫的厉眼转向俞绮华……他有兴趣听了。“她的命算是被阎罗王从鬼门关丢回来的。她再睁开眼睛,真正算意识清醒,能与人交谈时,距离车祸已经过了三个月。醒来后,她又住了一年半的医院,接受大大小小几十次的手术,缝合、植皮、整容、复建……刚出院时,她连转锁、开瓦斯、拿剪刀这类的动作都做不来。是她父亲逼着她一次一次地练习,像上学校一样,每天排了课程进度表,从学写字、烧开水这样简单的日常动作学起……”

  孙德范是个严厉的老师。当时为骨癌所苦的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只焦急地希望女儿能尽早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他才能死得无憾。缴清庞大的医药费后,他将仅剩的积蓄用来开这家茶坊,就是希望女儿将来能自食其力。

  只是,孙易安虽有心学,但车祸后的她反应迟缓许多,学习起来吃力,却事倍功半。

  一年半前,俞绮华来到台南,发现的便是这样一对父女——一个积劳、积郁、积忿成疾的父亲;一个茫然、挫折,动辄哭泣流泪的女儿。

  三个月后,孙德范在忧虑中极不瞑目地过世,把什么都没学好的孙易安托付给她。

  然而,或许是受到父亲死亡的刺激,孙易安突然警醒于自己的无依。一时间,她像是开窍了,读着父亲留给她的笔记,从头自力认真地学习各项技能,并且广泛地阅读,吸取各类知识,遇到困难便求教于俞绮华。一年多的努力,除了告慰父亲之外,更为了弥补几年来与外界隔绝的空白。

  “别看她快快乐乐、悠悠闲闲的,那只是表面。即使是平常的聊天,她也是认真的;不管做什么,尽管别人不当回事,她也毫不马虎,做起来比所有人都用心。这一年来她边看边学边做,才有了这样长足的进步。”

  旁人可以不在乎她、不理会她、视她为无物……然而,她一样自重,也同样重视别人。

  他静静地看着孙易安。

  她一个人烧水、一个人煮茶、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生活……

  突然,他胸口一闷,心跳得好沉好沉,罪恶感猛然来袭——

  是他害她孤伶一人的。

  在她自在开怀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她悲伤难过,还是一个人……

  因为他害死了她的双生姐姐。连她父亲积劳而死,他也有责任。

  他曾不平地自问:公道是怎么回事?思烟死了,欠他的情感她以命相偿,他却无从索回她欠他的歉疚和情感。那么易安呢?

  双胞胎的联系……她是这么说的。

  是他间接造成了她的车祸。除了害死她姐之外,他还害了她。她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地从头来过,她本来可以拥有完整的家庭和一帆风顺的人生,因为他,她的生命陡地转了个大弯。

  他是她悲剧的起源——

  而他竟然还轻视她、厌恶她!

  强烈的自我厌恶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猛地起身,没注意到孙易安正好提了一壶热茶过来——

  “啊!”热水打翻在两人身上,孙易安的手臂被烫个正着。自车祸之后,她对热烫的东西向来谨慎,也一向自我保护得极好;看着热水翻洒出来,她整个人被吓住了。

  埋在心里已久的恐惧再度滋生……烫!

  唐豫赶紧拉高孙易安的袖子,看到她几乎是立刻翻红的手臂,便拖着她往洗手间冲去,将她的手放在水台上,水龙头对着她的伤处直冲。

  她几次想挣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止住。

  他绷着一张脸泼着水,好让大片的伤处都均匀浸到水,粗鲁的动作在看清她手上白皙得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时,不禁放轻。

  他略抬起头,看见了她苍白的脸色和身上轻微的颤抖。那种茫然,像是水中即将溺毙的人,在极度期待和极度绝望的轮流交互侵袭下,彻底的不知所措。

  “没事了……不过是一点意外。”话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试图安慰她。

  他真正该说的是“抱歉”,但才这么想着,他便心烦意乱。

  听见他的话,她感觉像从深层的恐惧和绝望中被拉出。

  她眨眨眼,想眨去眼底乍然升起的酸涩。

  为什么无缘无故想哭?真是莫名其妙……

  “还痛?走吧,送你去医院。”说着,他又扯着她,准备往门外走去。

  “不,不用了,我有药……”各式各样的药,外用药、内服药、消炎药、镇痛药、感冒药……和一堆奇奇怪怪喊不出名字的药。

  他皱起眉头,考虑着该怎么做比较恰当。被热水灼伤或许没什么,但面积不算小……

  “你放心,医生教过我怎么处理,这点小伤真的用不着上医院。”她再次保证,小巧的脸上过于坚决。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再回到医院,再面对那惨烈的白。

  她坚定地望着他,眼睛余光瞄到他胸前湿透的衬衫,这才想起他也被热水泼洒到了。几乎大半壶热水都倒在他身上……

  “啊,你净是处理我的伤,你自己——”

  “我没事。”

  话虽如此,经她提醒,他这才发现从胸前到腰间一片灼痛着。突地,他察觉自己方才的心软。

  不,不能再这么轻易付出了。他提醒自己。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即使对孙易安有愧疚,她也不是他的责任。如果生命是一条直线,他与孙易安的,就注定只能在这一点交会,再来,只有渐行渐远的份了。

  俞绮华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医药箱。

  “老板,这里我来就好。你……”心照不宣,她没再说下去。

  唐豫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大跨步地离开。“你确定你没事吗?”门外,杨绪宇迎面走来,担心地问道。

  “跟俞副总说一声,明天我会去察看农场开发的情况,请她提出报告。我要看看她有没有失职。”他的声音冷硬不容情。

  说罢,唐豫离去。

  杨绪宇进到洗手间,孙易安没发现他。他的眼光与俞绮华在镜中相遇,无声地互换了一眼担心与决心。

  次日,“归去来”茶坊发生了一起火灾。

  二楼的储藏室因电线走火而起火燃烧。幸好,去视察工程进度的俞绮华和杨绪宇带着工程师赶了回来,在他们的帮助下,火势才没蔓延开。但是,二楼烧去了一角,必须稍事整修才能重新营业。

  惊魂未定的孙易安,在俞绮华的协助下,随意收拾了一些衣物,含泪茫然地上了车,随着她离开。

  看着熟悉的茶坊、樟木林、老街一一被抛在身后,她的心底突然一阵恐慌。

  这种恐慌是她熟悉的……如此熟悉,强烈到让她几乎昏眩,她确定自己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像童养媳被陌生人带离家里,眼前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她怕……

  她转身趴在座椅上,将整张脸贴向后车窗,慌乱的眼神还想寻找父亲留给她的茶馆,只是,看不见了,眼泪簌簌落下……

  她知道俞绮华正用忧虑的眼光望着她,但她就是无法收拾起怆然低落的心情。

  车行渐远,这才明白,什么叫迟迟吾行。

  第四章

  这是台北……

  孙易安萧然一身,站在唐豫位于“远之饭店”十六楼的总统套房里,环顾着豪华拥挤的房间,呼吸着满室浓重的烟味,她忍不住畏缩了下。

  这一看就知道是超级有钱人住的地方,所有的摆饰无疑是以“贵重”为衡量的指标,整个空间像是用钱堆砌起来的。有中国的古董太师椅,也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精雕木椅,和北欧运来的造型家具;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套安置在一整面落地窗前的大红色、波浪形、现代感十足的造型沙发。

  当然,墙上两巨幅并挂的张大千山水画和保罗·克利的后现代实验线条画作,也是极突兀的组合。再加上地上一堆阻路的艺术成品,一个看起来像是办公桌,却堆满了瓷器和陶器的桌子,和几座同样放满了木雕、石雕的展示柜,她有一种即将被湮没的感觉。

  她相信它曾经是一个舒适怡人的空间。家具、摆饰少上一半,多点留白,会好上许多吧——或许。也或许会显得空旷寂寥就是了。居住的空间反映人的性情,而唐豫是如此极端,说不准。

  对于这几日发生的事,孙易安犹自觉得不真实

  或许惟一提醒她现实的是她包扎了纱布、现在还隐隐作痛的左手,以及因失眠而猛敲锣打鼓的脑袋。

  在等待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搜寻脑袋瓜子里少得可怜的记忆,想探出自己的过去生命与此地联结的蛛丝马迹,只是现下脑筋是一片空白。

  然而……梦里一再出现的场景分明是这里,她非常确定。

  不知怎的,这两天的生命像是惊涛骇浪般载着她陡上陡下,使得过惯平和日子的她几乎招架不住。

  然而,生命每转一个弯,每照见一番新的视野,过去的记忆便像热融了的糖霜般一丝丝地乍现,撩着她、招引着她,却在她欲多窥探一点、再一点的时候,像融化般杳然无踪。

  思烟也曾待过这里,是不是?

  老实说,她对思烟的一切没有丝毫印象。

  很难相信,双胞胎的妹妹对姐姐竟然没什么印象、没什么感情、没什么怀念。事实上确实如此。

  她所知有关思烟的事,都是听说来的——从父亲那儿、从俞姐那儿、杨绪宇那儿。她甚至连思烟的照片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她俩到底有多相像。

  她试图拼贴出思烟的形象……

  深邃的眼神带着灵气,浅浅的笑容不掩愁思,优雅而古典,活脱脱是画里走出来的美女。

  如果思烟还活着,应该会是这副清艳绝俗的模样,是吧?

  她不自觉地抚上额前的疤,脸色黯了下来。

  面对这样像是艺廊仓库的房间教人不知所措,然而,有一样东西是她熟悉的。她走到书桌后方,仔细望着墙上的几幅压花画。其中一幅由白色、浅紫色拼布和干燥的褐色醉酱草拼贴成的画,她印象特别深刻。

  茶坊里也有一幅几乎相同的画,是她半年前才完成的。

  她相信眼前的这一幅是思烟的作品,因为画如其人,充满了飘逸的清灵感,而茶馆的那幅朴拙多了,两者相似,但在手法上却大异其趣。

  除了天赋的不同之外,自她受伤后,手感不再灵敏,怎么也做不出如此精致的感觉。

  后面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唐豫随意披了件衬衫从房里走了出来,露出胸前缠成一大片的纱布——他灼伤的情况比她严重。

  在这里见到他让她神经紧绷,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正身在他的地盘上。

  不安之余,她提醒自己:她是过来谢谢他的。涂经理好心地把她的行李安置在他隔壁的套房,据说等级仅次于总统套房。这让她觉得受宠若惊。

  “谢谢你……俞姐说这……”她紧张地比划了个手势,“是你安排的。”换句话说,是他收留了她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会愿意主动收留她,在她对他粗浅的印象中,他不是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她根本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霸气,或许;但是,她总觉得,有种更幽微的情感隐在他冷硬的外表之下。

  只是,她无缘见到。

  他点了根烟,故意忽视她微蹙的眉头,大刺剌地吞吐着。

  原来他们把好人留给他做……好笑。

  还以为他不明白那场火灾是怎么回事!太小看他了,他冷冷地笑忖。

  “那是思烟的作品……”他傲然地坐进沙发,指着她身后的画替她介绍,唇角带着一抹不屑的笑。

  “嗯,我看得出来,手法很熟悉。不过,她比我有天份多了。”

  他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又来了,他感觉厌恶。每次她一表现得与思烟不同,他便觉得厌恶。如果她自认不如思烟,那么他会更加嫌恶。

  思烟一向是自信的……

  他烦躁地拢拢头发。

  “你跟思烟真的是双胞胎吗?”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事实告诉他的确如此,但他一次又一次难以相信。

  “啊?”她不懂他的问题所为何来。

  “算了,算我没说。走廊尽头是思烟以前的房间,现在房里还堆了一些她以前的东西,有兴趣的话,改天你可以进去看看。”

  她是思烟的妹妹,理所当然思烟的遗物应该归还给她,只是,他不想这么做。

  “嗯,我很乐意。”她双手不自在地搅扭着,露出拘谨的微笑。

  头发顺着她低头的动作技散了下来,她反射性地将之拢到耳后,随即,想到赤裸的疤痕,便又拉出一缕刘海,覆住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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