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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舍得 page 12 作者:尉祯

  她低下头,让头颈更埋进他的外套,呼吸着他的气息,感觉他指尖的温度,呼吸渐渐变得舒缓,在她以为自己快睡着之际,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车祸的事,你记得多少?”

  “嗯?”她真的好累,他问了什么?哦,对,车祸。“我爸说——”

  “我知道你爸爸说了什么。你呢?你记得什么?”

  记得什么?还能记得什么……她屡次回想,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对于回忆,她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只是,经他一问,似乎真的有些画面在眼前闪过……

  “车……很快……”她的声音有着迟疑。不是骑自行车吗?爸爸这么说的。可是,她能看见窗外高速飞逝的景物,车速快得她胃抽痛——然而心情是平静的。怎会这样?为什么这些年她深信不疑的“真相”,开始起了一丝丝的裂缝?

  他的手抖了一下,手的动作却没停。

  “还有呢?”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只是轻声诱哄着。

  “旋转……大火……像爆炸一样……”

  “然后呢?”

  “很烫……红色的雨……脸湿了……”

  随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他的动作时轻时重,渐渐停了下来,低俯的脸陷入阴影中。

  “还有……流星,好美。”

  “流星?什么流星?”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沙哑。

  “满天的流星……许愿……”

  “你许了什么愿?”唐豫追问。

  “你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

  “说嘛,什么愿?”黑暗中,他带着笑意的眼神闪闪发亮。

  她记得。那夜,他开了一晚的车……车窗一路是开着的,让暗黑中的海风送来阵阵的咸味。下车后,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到后来,只听得见沉沉的心跳和呼吸声。他的、她的,分不清。

  停下脚步,随他抬起头。只见满天星繁似棋,如箭的流星以弧线四射,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她许了什么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

  “不告诉你上

  她猛地缩起身子,不住地颤抖,额际的疼痛烧灼着。不能再想了!

  “怎么了?”唐豫搂近她不停发颤的身子。真相就在眼前,该不该再探?他……和她,能承受吗?

  这是思烟的记忆,还是她的……在剧痛中,孙易安勉力睁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神秘、深邃得看不出思绪的眼。

  她的视线游移,在他的眉眼五官间徘徊。他成熟了许多,也沧桑许多,看起来好疲惫、好脆弱……

  怎么会这样?印象中的他应该是傲气的、跋扈的,不是吗?

  她的心好痛。闭上眼,蜷进他的怀里,口中低喃着什么,教人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他低头将耳朵靠近她的唇边。

  “一愿郎君千岁……”

  他的脸部线条倏地僵住,眼神也冷硬起来。

  “不准说!”他的声音含着紧绷的怒意。

  “二愿——”他不要她说,她却不能不说——怕再没机会了。

  “不要再说了!”

  “妾——身——常——健——”说完,她感觉多年来难得的轻松,但眼泪却不自禁地扑簌流下。

  他突地放开她,踉跄着脚步离去。

  她失了魂似的不住啜泣,却不知自己因何而哭。不知过了多久,俞颖容出来找她,她才发现,脸上的泪痕也不知道在何时便干了,原来她就一直坐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回程的车上,她几番忍不住想从后视镜中探求唐豫的眼神,然而,他一直没看向她一次也没有。无止尽的沉默……沉默到底。

  *  *  *

  次日,各报纸财经版上登出了一则让商界为之沸腾的消息——

  远之惊传财务危机股东贱价抛售持股

  〔本报讯〕地方  政府土地政策大转弯,远之观光农场计划受阻,限期停工,十亿心血尽付东流。商界名人唐豫以饭店业起家,近年加速旗下企业之扩张转型,推展国内观光娱乐事业不遗余力,无奈几宗开发工程一波三折,日前,于台南、台东的观光农场王程更被限期停工,致使两年投资血本无归。保守估计,此一停工效应让原本资金即不丰厚的远之企业至少亏损十亿,对远之未来影响极巨。目前总经理唐豫亟思解套方案,除积极与银行团交涉,申请借贷展延之外,据可靠消息指出,极有可能借由处分名下长期获利可观的远之饭店,以期度过难关。消息传来,股市一片惨淡,以饭店股为最,而向来名列绩优股之林的远之饭店股价更是以无量跌停坐收。

  第九章

  接连几日,孙易安走在饭店里,耳里听的,尽是饭店员工上下的耳语臆测。大家都在传着:“‘远之’是不是快倒了”、“饭店谁会接手”、“饭碗会不会不保”等等教人心慌的问题。

  原来那日唐豫说的并非玩笑。只是……这天来得太快!

  唐豫似是好几日没回到饭店,她一直没见到人,倒是每天的新闻、报纸少不了他。不修边幅的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不过,却另外有种落拓不羁的魅力。面对新闻媒体的他,始终维持他一贯轻松、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不把公司的危机当一回事。她知道那只是表面,几日守着电视新闻,详阅各家报导,饶是对商界运作不甚理解,她也感受到那股一个大型企业面临分崩或存续关头的紧绷气氛。

  迄今,远之旗下的事业仍都正常运作,资金方面也没有明显窘迫的现象,然而,似是真的有人与唐豫过不去,除了股市谣言不断、股价持续重挫,公司与饭店内部几个重量级的股东竟也沉不住气地率先发难,要唐豫“给个交代”。

  对此,身为旁观人,她也替唐豫感到深沉的无力感。

  走进饭店大厅,她看见同唐豫一起消失了几日的涂孟凡,乍见他的兴奋让她忘却了对他的畏惧,不假思索地上前——

  “涂伯伯!”

  正在柜台边检查住房记录的涂孟凡转过身来,不带任何情绪。

  “你好,易安小姐。”

  他疏远的态度让她原本的兴奋消失一空,她强压下不安,对他微微一笑。

  “嗯……好几天没见到你……还有唐总,你们……在忙公司的事?”

  涂孟凡的神色瞬间变得更为冷漠封闭。

  “你想知道什么?”

  她这么问错了吗……她不安地自忖。

  “我……我只是关心公司的情况,我看到新闻了。那是真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们一直很忙,没时间理会外界的报导。”

  “哦,那公司现在——”

  谢谢你的关心。公司的事唐总自有考量,恕我不方便多说。”

  “哦……”碰了个大钉子,原本以为见到涂孟凡,能让她对整个情况有更多的了解,显然她错了。“不过——”看到一旁脸现好奇神色的职员,她压低声音道:“你可以给我几分钟时间吗?”

  涂孟凡思量了半晌,便点点头,道:“我们去咖啡厅吧。”

  进到咖啡厅,落了座之后,他刻意瞥了眼手上的表,让她知道她的时间并不多。

  孙易安立刻会意。

  “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话还没说,脸就先红了。

  “呃,我想,公司的财务好像有很大的问题,我……我能做的有限。如果、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台南的地和茶坊卖掉,再加上我父亲留下的钱,呃,真的不多,大概有一、两百万吧。我知道这比起公司所需的,真的很少很少,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对你们有帮助。”她低着头一古脑儿地说出这个在心里盘旋了几天的念头,顿觉轻松起来。

  涂孟凡那头传来的沉默让她又局促起来,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长者,期待他的回应。

  涂孟凡看着她的眼神,似是带了许多疑问,以及不可思议。良久,他才微微点了个头,说:“你的好意我替唐总谢了,不过,‘远之’真的不需要这一、两百万。”

  他又沉吟了会儿,像是思虑着什么。

  “如果……如果在这关头,你能毫无困难地拿出几千万,甚至几亿,即使唐豫不接受,我也会代他答应……真的,即使是你。”

  闻言,她如坐针毡。这话……不像是说给她听的——至少她没能听懂。

  “即使是我?为什么这么说?”

  “恕我失言。”涂孟凡丢给她的目光隐含着愤怒,但他的语气平静依旧。他准备起身离开,孙易安伸手阻止。

  “不,等等!涂伯伯,我老早就想问清楚了。俞姐说你是直性子,不会拐弯抹角,事情搁在心里不说明白你一定也不痛快。你就直说无妨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

  她看出他的压抑。

  “你是真的不乐意见到我,不是吗?从我住到饭店的第一天起,我就有这种感觉,可是我想不透,为什么?”

  “你多虑了。”

  “我没有,你知道。甚至,从你第一眼见到我,就开始否定我了。”

  “不,你误会了。”

  “是因为我吗?我曾经对你做了什么吗?”

  “易安小姐,别再追问了。”涂孟凡有些招架不住。

  “那是为什么?”

  他不想说。可是,这些话藏在他心里太久了——

  “是孙思烟。”

  思烟……是因为思烟。她早就猜到了,也早就该知道,从进到饭店,没有一件事是与思烟无关的。

  涂孟凡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本问躲的眼神,现在却略带指责。

  “孙思烟这个人带给唐总和大家太多痛苦,她一出现就带来悲剧和不幸。六年前唐总有幸逃过一劫,那是他命大。六年后你却这么突然地出现……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图的是什么。可是,你才出现,问题又发生了。我不希望过去的事件重演,让唐总再受到伤害……我拜托你放过他,好吗?远之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规模,而唐总也才慢慢淡忘六年前的事,事情不能再重来一次了。”

  孙易安愕然。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思烟做了什么?什么悲剧、什么不幸?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她忍不住追问。

  涂孟凡怀疑地打量着她。

  “你不知道?”

  孙易安一径摇头。

  “那场车祸真的让你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这倒好,一了百了。”

  她听得脊背发凉……他在暗示什么?为什么事情变得这么扑朔迷离?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忘了?那我来提醒你对唐平原、唐世明兄弟有印象吗?”

  她摇头。她从没听过这两个人,没有人向她提起过。对了……唐豫说过他有两个哥哥,会是他们吗?

  涂孟凡继续说着,一面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

  “当年,孙思烟小姐接近唐总的目的,是和唐家那两个兄弟串通好了,想陷害唐总,进而把唐总踢出‘唐氏企业’。当时唐总刚接手‘唐氏’不到半年,公司在他的管理下正开始一片荣景,所以,失去舞台的唐家兄弟才联手设计让思烟小姐接近唐总,探知公司重要的决策。唐总因为太爱思烟小姐,才会没看出她的目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那么把握,唐豫会爱上思烟?如果唐豫不爱思烟,这计划不就不能进行了?”

  “没错,你说得对,这就是唐家那两兄弟厉害的地方。其实,早在七年前唐总和孙思烟相恋之前,他们已经有过几面之缘,因为你的父亲孙德范曾经是唐总母亲的主治医师,在他母亲去世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然而唐总一直对小小年纪的孙思烟不能忘怀……

  “他们再见面时,孙思烟一个人在台北念书,唐总见她一个人在台北怪孤单的,便接她到饭店住下,他们几乎是一开始就陷入热恋。那时,这里还是唐氏旗下的饭店。

  “唐总直被骗到最后,就在他与孙思烟结婚当天的喜宴上,传来唐氏因唐总的错误决策而在几周内亏损数亿的消息。当场,唐平原、唐世明兄弟与几个被煽动的老董事联合起来要唐总为此主动请辞,唐总因为新婚而踌躇满志,不加思索便答应了,这下达了他们的心愿。但这样对他们还不够,他们接下去更残忍地和盘托出与孙思烟共谋的事实……然后,就发生那场车祸了。唐总因为受不了那样的打击,才会像企图自杀一样开着快车乱闯……”

  想起当年的情况,他不禁一阵唏嘘。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唐豫前些日子的反常像是预兆,宣告另一次可能的风暴,不料,才过几日,俞绮华、杨绪宇竟然就带着一个几乎是孙思烟翻版的人,以孙思烟双胞妹妹的名义出现。孙易安一进入唐豫的生命中,几乎是立刻又让唐豫陷入困境于公如此,于私更是。目睹了六年前的不幸,他如何能不担心!

  听着涂孟凡的述说,孙易安已经苍白得面无血色,只隐隐感觉头又痛了起来。她紧紧压着伤疤,那些丑恶的过去在她脑里翻搅着,像是要突围而出。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相信,事情的真相怎么会是这样!这么纠结的过去……原来她还以为一切都是单纯的单纯的热恋、单纯的车祸,留下的也只是单纯的遗憾。怎么竟是一连串的欺骗、伪装和阴谋!

  如果思烟还在世,她如何面对?死亡是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因为一切复杂到她无从处理。当年,在欺骗唐豫的时候,她没有一丝为难和痛苦吗——面对这样一个用情至深的男人?在整个事件中,她,是不是也有所憾恨?

  天!这是怎么样一笔牵扯不清的帐?怎么算、怎么理?

  涂孟凡不让自己有所心软……尽管她的迷惘、痛苦是这么的真实,不似伪装。如果情况不是这么令人担心,他会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忘记过去以及当年的孙思烟,他会乐意接受这样有些笨拙,但更为单纯、可亲的孙易安。

  “为什么回来?六年前你做的还不够?非要唐豫一败涂地,永不能超生?”

  “涂伯伯……你为什么……这么说……”又来了,他在暗示她就是思烟吗!

  “六年前的事,我相信你也不好过,甚至,你付出的代价不比唐豫少,你现在的样子……唉,过去的事,为什么不让它过去就算了……”

  “涂伯伯,你误会了,我不是……”她依着直觉想反驳,然而,语气却不由得软弱下来。

  “还是,你为了那一场车祸记恨唐豫?”

  “我不是……”她从来没这样想过。

  “为什么回来?”涂孟凡的眼神、语气里满是沉痛的责备。

  这一切,她再也受不了,转身飞奔离开咖啡厅,直往饭店外跑去,疼痛欲裂的伤痕提醒了她的存在,只剩涂孟凡的质疑在她脑海里一而再的盘旋……

  为什么是这样?原以为事情说开了就会清清楚楚,没想到换来更多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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