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人命关天哪,她不也曾为了躲避追杀而在山路上狂飙吗?而且,蓝剑儒的技术她应该能信得过吧。
她才这么想着,前面两辆并排的公车挡住了视线,中间只留下一道仅容得下两台机车塞人的缝隙,却不见蓝剑儒有减速的迹象——
“嘿!你在做什么,要命吗?”耳边传来一阵急如星火的喇叭声——出自蓝剑儒之手。“过不去的!一点……煞车,煞车!煞车……”她手蒙住眼不敢看,最后几个字几乎变成了尖叫,她已经想见自己一头撞上眼前的庞然大物了……
她以为会听到一连串的碰撞声,不过,迎接她的却是寂静。
良久之后——
“放心,没事了。”
这是谁的声音?对了,蓝剑儒……为什么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他说没事是什么意思?
她愣愣地拿开手,眼前还是无限开展的马路、路上奔驰的汽机车以及高高低低的大楼,而他们的车还是一样高速前进……
“没事了?”她无意识地重复。
“对。”
“没事了……”突然,她回过头望着路面,以及后方被他们愈丢愈远的公车,所有画面重新涌入她的脑中。“没事了!我的天,蓝剑儒,你要玩命可以,非得要拖着我下水吗?既然要拖我下水,你何不直接把我丢给他们,一枪毙了我还省事些!我要死也死得干脆,不要血肉模糊外加心脏病发作死掉,知道了吗?”她义正辞严地说完,一点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兴奋感。
“知道了。”
听起来没什么诚意,至少表上的时速没有减低。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到底造了什么孽?
“摆脱掉了吗?”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还有一部。”
“我们不会整晚都得玩着这个玩命追逐的游戏吧?”她衷心希望不会。
他嘴角微微一撇,回答:“目前为止还满有趣的。”
“哦,别再来了……”突然,她灵光一现。“对了,你何不停下车,等他们追上我们,掏出你的枪,一人给一发子弹,这样我们不就安全了?”她认真地建议道。
他不可思议地瞥了她一眼。
“那是电影情节。你以为他们会傻得等我开枪而不反击吗?我可不想玩命……该死!”
他狂按着喇叭,直到前面那辆乌龟车不情不愿地让路出来。她开始同情起那个人了。
“你记下一个地址:明光路二段十二号十二楼。记住了吗?”
“做什么?”
“记住了吗?”
莫芷婕正确无误地复诵一遍。
“你要做什么?”她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这一辆车追得很紧,没那么好摆脱。待会儿我会尽量把车速减慢,你听我的命令,我说下车你就立刻跳下车,不要迟疑、不要拖延,如果受伤了也不要停下来,尽量压低身子,找最近的掩蔽物,像是汽车、树之类的,知道吗?
他确定她点头了之后才继续说道:
“记住,不要探头看。直到你感觉四周平静了才可以起身,找到这个地址,进去等我——那是我另一个住处。”
“那你呢?”
“我来解决他们。”
“我们可以一起——”
“不行,你在车上太危险了,我会分心,我得确定你安全了才能专心对付他们。照我的话做,到那里等我。”
他的话让她不安。他是想诱开他们,好让自己脱离危险,那他呢?倏地,她觉得浑身开始发冷——从八天前事发至今,她第一次觉得害怕。
“我……不行,我做不到。”尽管她已极力掩饰,她的声音仍微微颤抖。
“你一定要做到!”他坚持着。
“我——”
“别担心,他们只顾着追车,不会注意到你已经不在车上。你会很安全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
“芷婕,你一定要做到。帮帮我,保护好你自己。”
“可是你——”
“我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回你原来的地方?我可以回那里等你。”至少她对那儿比较熟悉,那儿有他的气味,她较能安心。
“昨天有人跟踪我们,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个地方,我们不能回去。”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们故意设计的,把他们引诱到那里再一网打尽,我敢说那些追丢我的车辆现在都回到那里集合了。冷面、影面也会在那里。照我的话做。”
“明光路……”她喃喃念道。
“对,二段十二号十二楼。别忘了,那里的电脑出入开关是连线的,所以它认得你,记得吗?它是你的,进去没有问题。不要犹豫,进去等我的消息。”
她的心里一片茫然,似乎只能照着他的话做了。但是,他呢?他会安全吗?
“我怕……”她看着他专注的侧面,小声地说道。
“别怕。”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了她苍白的脸色,于是腾出右手,迅速地握住她的。“记住我说过的话……快到了!”
莫芷婕感觉自己心跳愈来愈快,手指几乎掐进他的掌心。
“你……”她喉咙干哑地几乎说不出话。
“嗯?”
“小心点……我等你。”
她感觉他的手悄悄握紧她的。
车子飞快地转了个弯,车速顿减——
“快,下车!”他的手同时放开她,眼神变得凌厉。
莫芷婕无暇多想,门把一拉、肩膀一倾,转眼人已经离开车子了。车子猛然减速、复又加速离去的惯性使得她脚下一顿,整个人往前扑去。但她不让自己多耽搁一秒钟,迅速起身,心里重复着蓝剑儒的叮咛:压低身子,找最近的掩蔽物……压低身子,找最近的掩蔽物……
她直觉地跑向停放在路边的汽车,躲在车身后,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经过了约莫十秒钟的时间,他们来的方向转进了一辆同样高速行驶的汽车,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加速声使她心惊,一时间,车声及如雷的心跳几乎占据了她感官的全部,她屏息以待,直到声音逐渐远离、减小,才敢继续呼吸。
她警觉地站起身,一双迷蒙的美目开始搜寻着最近的门牌……
二段十号、十二号……
她拉紧了套装的外衣,环着双臂,在这孟夏的时节竟感觉到一股凉意。她缓缓地走进大楼,照着蓝剑儒的指示上到十二楼,一走到门口,在一架似曾相识的机器前输入熟悉的密码之后,厚重的铝门立即自动开启。
踏进开启的门内,她不禁怔住了……一样的墙、一样的家具、一样的色系、一样的装潢!
身后的门自动关上。
黑暗中,她不加思索地直接走向厨房,从一样的冰箱中拿出一瓶牛奶,然后转身回到起居室,蜷伏在电视机前方的沙发上。拿掉发夹,让一头长发披泻而下,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饮着牛奶,脚上隐约传来细微的刺痛感,但她选择忽略它……
在无尽的沉寂与幽暗中,她突然明白——
安全感。
他需要安全感。他让自己的住处拥有一样的规格,并且布置得一模一样;他不开灯,只习惯在黑暗中来去;他简化自己的需求,只保留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选择用最少量的必需品满足自己的生活;他不轻易改变,除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例如她的介入……这一切,都是为了安全感。他不愿意自己有“依赖”,包括任何人事物。
这样一来,他才能让自己保持在最安全的状态,既然不依赖,就不用害怕失去,在固定的安全模式中存在。
她想起他的孤独——那令人心疼的孤独,这是他生存的法则。
她的介入,是否已经为他的生命带来他未列入计算的灾害,她几乎能肯定。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而他还是没有回来……
现在的他在做什么?与歹徒周旋、搏斗,或者已经将他们一网打尽了?也许事情都已解决,而他正在回来的路上?他受伤了吗?
不、不会,他不会有事的,他会安然无恙地回来,一切都不会改变。她这样告诉自己。
或许他正好停下车,搭上电梯,就要进门了……
每一分钟,她都这么幻想着。然而,没有一次成真。
从眼角的余光中,她瞥到地板上散落了三、四本杂志,原本她并未多加留意,直到她意识到杂志封面的女子——是她自己。
她放下喝不到三分之一的牛奶,弯身拾起杂志,随意翻到显然最常被翻开的一页——一篇她的专访和几张她的彩色照片。
她记得这篇专访,因她愿意接受的访问寥寥无几。就在她得了最佳主播、最佳采访两项新闻大奖之后,她既没认真接受采访,也不肯摆pose让人照相,只答应让他们在她工作时摄影,并且以不干扰她的工作为原则。
事后,她也没费事找来这篇报导。
照片中的她没有一张是面对镜头的,而且都是同样一副讥诮、不屑的神情……
她不敢再看,拿起另一本杂志。同样的,在杂志的照片中看到了那个冷漠抚情的莫芷婕;再拿起另一本,仍是如此。
看着一张张如出一辙的照片,她茫然了……这就是她吗?曾几何时,她变得不知笑容为何物,变得冷眼旁观,不带一丝情感。她变得……不再是她自己了!
蓦地,她感觉汶然欲泣。她一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已从他的离开中平复,她对他已经没有感觉,然而,事实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原谅他,甚至忘怀他。
因为怨恨,她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面目可憎,若非今天的死亡阴影,她是否永远不会认清这样的自己?她是否得一辈子部活在那个安全、被羡慕,然而却冰冷的世界中,永远不会懂得爱为何物?
她不敢想。
她将杂志收一叠,起身丢进厨房的垃圾桶中。他再也不需要这种垃圾杂志了。
她回到沙发上坐下,静静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脆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大门开启,不过她没发现、也没有回过头,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芷婕……”
她震动了一下,不太确定那是不是真实的,直到她发觉身边的阴影。
“芷婕,你还好吗?”
不是错觉?是真的!
她飞快地起身投入他的怀中。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没骗她!
蓝剑儒有些错愕。他知道她应该没事,但是在没见到安然无恙的她之前,他不敢肯定。她应该是没事的,不是吗?
他感觉到怀中颤抖的她,心疼地收紧双臂。她不应该面对这些的!都是他愚蠢地想利用她引出那些幕后黑手,才害得她又陷入危险之中,幸好最后没事了,如果真的出了意外,他要如何原谅自己?
“没事了、没事了……”他喃喃安慰道,将她拥得更紧。
“哦……”突然,她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
“怎么了?”他着急地问道。
“我的脚……”
蓝剑儒拦腰抱起她,让她躺在沙发中,小心翼翼地检视着,发现她右脚膝盖上长达五、六公分的擦伤,点点的血渍渗了出来,与她白皙肌肤相对比之下,显得触目惊心。
“很痛吗?忍一忍,我去拿急救箱。”
几分钟后,他轻柔地为她上好药,问道:
“觉得怎么样?”
她摇摇头,反问:
“事情解决了吗?人捉到了吗?”
“嗯。我猜得没错,他们都聚集在我们原来的住处,我把最后一辆紧追着我不放的车引到那儿,结果被冷面带领埋伏的人逮个正着。”他平静地叙述着,将过程中所有的惊险部分全部删去。
“总共多少人?”
“十四个人、六辆车。为了杀人灭口而大举出动,看来他们想一劳永逸,而且势在必得。”
“所以说你们这次的计划算是成功了?”
“嗯。”
“那明天呢?”
他扬起一道眉毛,露出疑问的眼神。
“我是指我明天能上班、播报吗?”
“还不行,等真正的主使者落网之后,你才算是真正的安全。经过了今晚的事件,他们对你更不能善罢干休,你的危险只有加深,没有减少。”他平静地向她分析着。
“嗯……”她没他那么担心,反正只要他在她身边就好了。“那玉面他们呢?都平安吗?”
“平安得很。”事实上,事情一结束之后,他便把落网的人都交给他们负责,自己先赶回来了。他知道在玉面、影面两人联手讯问之下,那些人肯定生不如死,在天亮之前一定会得到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答案。
太好了,大家都好,而他也陪在她身旁……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一只大手拨开她掉落至额前的发,轻轻柔柔地,像和风一样。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发现他朝着卧室走去。
“你可以冲个澡再休息,小心脚别碰水。”
“嗯。”
他细心地将她在浴室里安置好,并且取来了盥洗用品以及一件他的棉质衬衫。
“刚才过来得太匆忙了,没来得及收拾你的衣物,我再想办法。”
想办法——像前几天一样,当个夜游神回她的住处,或是他原来的住处吗?那多危险……不过,她没开口。在他离开并且礼貌地关上门后,迅速地冲了个澡。
躺进舒服的被窝之后,感觉浑身每一根筋骨开始渐渐放松,然而,她还是无法入眠。经过近半个小时的辗转反侧,最后,她索性坐起,在心里作了个决定……
她小心翼翼地将脚板移到地面上,缓缓起身,膝盖传来剧烈的刺痛让她猛抽了一口气,连身体都站不直。
对了,用跳的好了。她微曲起右脚,脚尖点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跳着,直跳到书房门口。
果然没料错,他正埋首于电脑前,一向敏锐的他却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兀自忙碌个不停。
深夜幽静的室内,唯一的光源是电脑萤幕反射出来的银白色光芒,她再靠近一步,看见了他专注的神情、微蹙的眉头,以及抿着的双唇。
他在烦恼什么?
蓦地,蓝剑儒抬起头来,原本心事重重的表情在见到她之后,立刻充满了关怀之情。
他敏捷地起身走到她身前,问道:
“怎么了?痛吗?”
她摇摇头。
他举起双臂,轻轻搓揉着她的臂膀。
“还在害怕,是不是?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这里的安全设备比原来的地方先进许多,即使他们神通广大,要找到这儿也得花上好一段时间。就算他们找来了也没关系,有我在。”
“嗯。”她抬起头,眼中盈满了无奈。“我知道。可是……我还是睡不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睡不着。”
“要喝点牛奶吗?”他建议道。
“没有用。你在忙吗?我能不能留在这里?我保证不会打扰你。”她一派坦然,不卑不亢地要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