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古奎震面无表情的回答。
“我二叔有幸曾和他打过照面,他说这世上还真没见过这等英杰,年仅十七就能号令数万大军,无论是调兵遣将、参谋策略皆属一等一,面临难关困境却能迎刀而解,毫不费力,要不他有这等本事,我二叔才不敢相信,朝廷竟会把重任托仔给这个年纪轻得不像话的毛头小子。”
“就是嘛,才十七岁就手握兵权,任谁也不敢置信。”
众人七嘴八舌交头接耳,将自己所听所闻当作宝的交流出去,深怕错过这场讨论。
“他精通战斗,擅长以寡击众,即使败退也从未惨败过。”
“震将军最有名的是在兴庆之战中以五千名精兵,大破蛮人的三万大军……”少年比手画脚的说,“当时情况一度危急,一个闪失就会让蛮人长驱直入,直扬大散关,好在他引兵抄路途中埋伏,后领将兵挺进兴庆直取银川,才逼得蛮人退守……”
“没错!在后援大军赶至大散关驻军扎营之时,那场仗老早在兴庆就打完了,听说蛮人损失惨重,连夜撤回酒泉,不敢轻言再犯。”
众人将所有听闻过的事迹传诵一回,一个又一个献出最精采的故事,全是关于那个叫震将军的勇猛传奇。
在大伙彼此交流得兴高采烈时,站在古奎震旁连的中年男人冷不防地问了一声:“这位小哥,见你好像不是本地人,瞧你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怎么?是咱们说得不够精采,还是没听过这号人物?”
对方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古奎震只是漠然地扫向一旁,不加理会。
男子一开口后,众人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对古奎震的来历与魁梧傲然的模样很感兴趣。
“嘿!你是不是有更好的故事?”那名少年凑过脸问着一脸酷劲的他,丝毫无惧他投来的冷漠眼光。“咱们都很好奇呢!”
古奎震本想转过头不予理会,但毕颜却轻扯着他,“没。”他勉强给个答覆。
“你一定听过震将军这号传奇人物吧?”
“有。”他讨厌这个叽叽喳喳的年轻人。
“你看起来像外地来的,曾见过震将军吗?”
“没印象。”他忍住快要自鼻腔里哼出的冷气,十分克制的回答。
“真可惜,你看起来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呢。”少年叹了一口气觉得很可惜,因为他很少看见有像他如此英姿勃发的男人,不禁对他产生好奇。“他是咱们的英雄,当年就是他只手打下这片江山的,我二叔说他这男人根本就是个传奇人物。”
“是呀,当时动荡疾苦的模样你可能没体验过,要不就会和我们一样感同身受,他简直是上天赐给这乱世中的一线曙光,咱们就是倚靠他才能活到现在,就是可惜现在下落不明……”
“我再也没见过比他还要厉害的将领了,多亏老天赐给我们这么一位英杰,要不……”
古奎震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们嘴里的歌功颂德,听在他耳里觉得很刺耳。“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差劲的男人。”
他话里的寒气将在场所有人冻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在那一刻里,众人似乎能够感受到他的恨意,十分彻底。
“小子!你别太放肆,震将军岂是你能侮辱的?”众人气得用言语讨伐他,直逼他说个分明。
“你怎么了?没听过众怒难犯?”毕颜低声问道,被他突如其来的怪异举止给吓住。他羞辱的,可是这一票叔叔、伯伯、大娘、大婶们心中的英雄,非同小可。
“这是事实。”古奎震面不改色,未将众人激愤的模样看进眼底。
“臭小子!信不信你再多批评震将军一句,咱们就让你买副棺材葬在这里。”
古奎震勾起一抹冷笑,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你们晓得那位大英雄身上背负着弃苍全百姓的罪名吗?”
“胡说!他为咱们牺牲奉献,哪里有这项不光彩的罪名?”众人大嚷一声,否决他的话。
“你们晓得他当年杀的,不只是那些侵犯边疆的蛮夷吗?你们晓得他有多残酷、多冷血吗?如果真有因果报应之说,那么他该是个不得善终的人。”他冷酷笑着,墨黑的眼闪过一抹诡异光芒。“他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勇猛果敢,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只是背负太多自己不愿承担的责任,不小心达成众人的期望。我若说出他曾犯过的错误,那么你们再也不认为那男人是位英雄。”
“他是个既自私,又自负愚蠢的男人,就是因为他一念之间错误的判断,葬送无辜的全命,就是因为他自大的个性,种下不可饶恕的恶果,你们知道吗?”他眯起眼,冷冷扫向他们。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造成你们的盲目崇拜。若你们将前后因果看一回,就会明白那男人,是全天下罪大恶极的罪人!没有人会原谅他的错误;没有人!”他的话里少了一份激动,却有一种让人冰冷直透心底的寒意,仿佛他嘴里那名男子,犯下无数罪愆,不该被饶恕。
“你……你凭作么这么说?又知道些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古奎震剑眉一挑,那双墨黑的眼瞳直勾勾盯着首先发难的中年男人,“因为……我就是知道。”他笑了,语调里没有温度,脚跟一旋,带着毕颜转身离去。
众人倒抽一口气,瞥见他腰际那把亮白大刀刀柄上所刻的字——震,而后目光一致停留在那道颀长伟岸的身影上。
第八章
“不要这样讨厌自己。”挣脱他的手,毕颜停下脚步。
暗巷里,两人的身影映在墙上,被一股沉寂气氛包裹着,而巷外庙会庆典却热闹喧嚣,巷里巷外就像两个世界。
先前那场讨论让她晓得,他嘴里恨的人就是他自己。
但她却不明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他对自己如此残忍?
“不要如此伤害自己,我会难过。”他的背影在她眼里显得很陌生甚至还能让人感受到他刻意传来的冷汉。
古奎震看似一派沉温,却没有勇气转头面对她,唯独放在身侧紧握的双拳,泄漏他激动隐忍的情绪。
“那已经过去了,你该抬头向前走。”毕颜了解他,他不是个随便批评旁人的人,尤其这话既伤人又无情,更不是他会说出的话。“不然,痛苦的是自己。”虽然他与旁人保持的距离显得冷漠疏远,却不会轻言伤人,至少她未曾见过。
“你在说什么?”他刻意忽略过她语调里那抹心疼,强作镇定。“我懂你的。”
一句没有修饰却实在的话语,却将古奎震武装的心房给撼动得宣告崩裂全数瓦解。“你不该懂我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懂你。”
因为她在乎,因为她关心,因为她……也包括爱他吗?收在身侧的双拳加重力道,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
“我会怕……”他痔痞地说,话声颤抖。
“怕什么?”向前一步,她握住他的手,感受得到他的掌心隐隐颤抖。
“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
“哪种人?”紧握他的手,毕颜笑着问,“圣人?伟人?还是罪人?”
她最后问出的话让他脸上浮出吃惊的表情,而泄漏的情绪里,也包括他的害怕。她一语道出,却刺中他心底要害,像把刀一般锋利。
罪人!他多怕这项罪名安在自己身上,更怕这么多年后还发现自己逃不开,活在阴影之中,这是多么残酷的惩罚。
伸手抹去他眉间的不安,她显得一派平稳,“我爱的人,他只需要够爱我就好,其余的,我管不着也掌握不了。”
他的身子一僵,心底某一角被她的温柔给触动到,无声侵蚀看似坚强的自己。
“他不用背负多少责任,只要在这一刻里他看的是我,也就够了。”他紧握的拳微微一松不再紧绷,她将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里。“我不贪太多。”这副被毒侵入的身子能陪在他身旁多久,没人能说得准。
古奎震将她紧紧环抱住,“不要太过包容我,我会辜负你的。”
“那是我甘愿的。”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也认了,但至少现在她不后悔。
“我不值得。”他眉头深锁,把脸埋进她的颈项里,深怕让她看见自己此时脆弱的表情。
“可我却没法子自制。”对他,她陷入太深;而他,待她太好。“至少在辜负我之前,你是珍惜我的。”
“但我会伤害你,这也无所谓?”他做的错事,是没有办法掩盖的,骗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
“伤口再深,总有一天它会愈合的。”贪恋他凄里的温暖,她听着他的心跳声感到平稳安心。
“会留下疤痕,你也没有关系?”
“我可以不去看它的,是不是?”他温热的呼吸吹吐在她颈项间,她很喜欢两人如此亲密的贴合,让她清楚晓得他在自己身边,哪里也没去。
“我以为那刻上演的,是自己的故事,我和屠镇一模一样,在无心之间,总是伤害爱我的人。”他在那一刻里,看见那些被自己刻意遗落的过往,再次翻涌现形。“我娘是,凤琳也是,就连你,也无可避免。”
毕颜没有打断他的话,听着他话里些微的怅然,仿佛在他隐忍的情绪里,藏着极大秘密等着她去抽丝剥茧。
“我和屠镇一样无情,一样残酷。”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颤抖,“有时我恨自己在背负天下百姓期望之际,却无法为爱我的人停留下的脚步,我不断往前走,将她们留在原地承受思念亲人的痛苦,我竟是用这么残酷的方式来对待她们。”他略微哽咽,却强做镇定。“我娘只有我这个儿子,但我却连最基本的孝道都未能尽到;我是凤琳最钟爱的男人,可我却不能在她寂寞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这辈子,我辜负了两个最爱我的女人。”
“错不在你,是情势所逼,对吧?”毕颜为他找了个借口,试着别让他如此悲伤。“告诉我,我要你亲口对我说,那不是真的。”
他该说对还是不对?“我不晓得,因为我从不曾找到个理由给自己……我找不到,这么多年来我仍旧找不到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你晓得那种感觉吗?”
当问题搁在眼前时,人们总习惯去寻找一个让自己心安的解答,不管是好是坏,这答案是真是假,可他却连这最基本的都做不到。伤痛就摊在眼前,他看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已有十二个年头,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我娘有个习惯,每当儿子上战场,她便会到庙里为我祝福,那一天她一如往常的到庙里,却在回程时遇上盗匪打劫……”古奎震拥紧她,仿佛得借由这动作才能让自己继续说下去。
“消息传至连关,可我却走不开回来为她奔丧。”他颤抖着,语调失去平稳自制。“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有人看得出来。接着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与凤琳大婚的日期一延再延,结果她因病过世,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对我无法兑现承诺所给予的一种无声抗议?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如果……如果我从不曾出现在她们的生命里,是否就能让她们的下场不至于如此凄惨。”温热的湿气盘旋在眼眶里,他得花很大的力气克制才不至于失控。
“别胡说,她们不会愿意听见你说出这种话的。”他的伤心摊在眼前,而她却无力为他做点什么。
他的秘密太黑暗!突如其来的坦白让她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见他独自沉浸在悲伤里。
“我一错再错,错过身边美好的事物,更错失手里的幸福。我的手,总握不牢任何东西,就连无辜的人,都要受我而拖累……”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纠缠得让他感到疲累,一颗心无处所依,也无人可待。
“我拒绝和任何人有交集,我害怕有人再因我而受伤……我累了,也怕了,所以我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难过悲伤、一个人飘泊流浪……这些年来我只能一个人。”他想找个能让自己忘记过往的方式,却屡屡失败。
所以他冷漠孤僻,和任何人保持距离,就连最初他想拥抱她的那一刻,都因为这些陈年往事涌现,而将她狠狠推离开来,他仍然在那些过往记忆中打转,挣脱不开来。种种怪异的行为,在此时得到最好的解释。
“你对自己太残酷、太无情了。”她被悲伤侵占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因为他是如此不珍惜自己。
“我无可选择。”这些年来,他不断告诉自己,已经都过去了,但他连出口也找不到,浑浑噩噩的在红尘中打滚十多年,一路下来,他还是逃不开。“一个人看着当年的错误,一个人想办法弥补,一个人在心底挣扎……一个人……去背负那些罪愆……”他的语气充满悲凉。
可是错误仍在,无声无息的指控他这个罪人。
“够了!不要再怪罪自己,你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够了!真的。”她的泪为他而落,抑止不住。
她的啜泣声传至他耳里,那伤心的模样,仿佛就像是替这么多年来,未曾落泪过的他狠狠哭上一回。“或许,我的泪放在你眼中。”
这些年来,那些几度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被硬生生忍住,悲伤哀愁曾在某一天独自醒来的夜里盘旋在胸口,他的心飘零了太久,没有一处港口能暂且停泊,直至现在,他开始有了一个依靠。
闭上眼,古奎震拥着她站在暗巷里,喉头硬咽起来,一股热气窜至鼻腔,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人为他伤心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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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奎震绷紧身子,压低嗓音在她耳边低喃:“快走!”
毕颜猛然抬头,落入视线理的,是埋伏在暗巷两旁屋檐上,数十道背光的黑影。“震……”
“别说话,快走。”松开拥抱她的手,他轻轻推开她。
“我……”
他知道她想拒绝,却不给她机会。“我没有办法失去你。”拉着她的手,他不着痕迹将她带往巷口。
她的手在那一瞬间将他握得很紧,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失去他。“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该来的总是会来,我逃不了。”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随时准备在第一时间内结束敌人的性命。“和你无关的,就不该被牵扯上。”
“我不想一个人。”紧握住他的手,毕颜不愿轻言放开。
她的不甘愿,古奎震看进眼底,“你不会,我也不会,这只是权宜之计,并非永久。”他手一揽,将她纳入怀里。“相信我,你要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