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奇留下他的人照料一切,骑上刚刚约翰骑的阿拉伯马,赶往十二哩外的斯托。蓝庄位处之偏僻颇出乎他的意料。那是幢美丽、温馨的乡下大宅院,管理着几户的佃农。但斯托只是个偏僻的小镇,蓝庄位在麦德威河出海口附近。在这儿养大年轻人是件好事,但对蓝安利那样年纪的年轻人来说,也未免太过与世隔绝了,维奇想着。
安妮由窗口看见了那名骑在马上的高大男子,她立刻知道他是谁,心中惊慌无比。“罗丝!他来了!”她喊道,两步并作一步地退回二楼。“赶走他!”
现在她都住在安利的房间,她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等着看那名不速之客离开。她拿起一本书,放在膝上,脑中思绪乱转,她的心颤抖狂跳。
“老天!安利,为什么你要留下我独自面对他?”她指责地低语。安利已经失踪两个月了。在她心中,她始终认定他是失踪不是溺毙了。她回想起她的孪生哥哥有多么怨恨多了个监护人来管他们,她则对那名建了伊甸庄的男子有着无限的好奇。
上帝!她是着了什么魔,竟对韦威廉提议那么多昂贵的设计在伊甸庄上?她知道韦威廉喜欢她,她就大大地加予利用这一点,来报复她的监护人。她认为既然她无法花自己的钱,她就干脆大花特花他的。当然,这些花费也是为了将伊甸庄塑造成她心目中的屋子。安妮一向喜欢古典建筑,而伊甸庄正好可以实现她的理想——并且不计花费。她想像他们的监护人在锡兰看到这帐单会气炸了,但现在他人不在锡兰,他到了蓝庄,而她正假扮成她的孪生哥哥,并必须面对这名权威十足的男子。
只消看见那名黝黑、威严的男子一眼,她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只有傻子才会故意激怒一个在她成年前,一直控制着她的生活及财务的男人,而且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喜欢被人愚弄的男人。她的心一沉,了解到自己除了面对他之外别无选择,但上帝,不要在今天。
柏克打开门,打量着来人。维奇没有带名片,他以醇厚的声音自我介绍,告诉管家他来见蓝安利爵士。
罗丝出来迎接他。“日安,沙先生,我是南罗丝,安利的外婆,请进来坐吧!”
她和柏克互换了个惊讶的目光,沙维奇一点也不是她所想像的样子。他的脸显示着他有一段不可告人的过去,他在女人这方面可能恶名昭彰。这是个不能轻忽的男子,一个有着严魔般的吸引力的恶棍。
沙维奇锐利的蓝眸打量着这位风韵犹存的老妇。伊芙的优雅风范明显是得自于她的母亲,想来罗丝年轻时一定比她女儿美丽许多。他等她坐下后,才坐到她对面,单力直入地开口。
“南夫人,我的首次来访希望能给你带来安慰的消息。你的女儿已由洛斯爵士死亡的震惊中恢复,她是个实际的女子,她知道这样的结局会比蓝爵士缠绵病榻数年的好。”
“谢谢你带来我女儿的消息,沙先生。伊芙有着人人羡慕的韧性。”
维奇立刻知道罗丝是个精明的女人,她很了解自己的女儿。“自从决定要回英国,我一直期待见到安利及安妮。”
突然间一波哀伤呛住了罗丝的喉间,她必须强抑下泪水。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像岩石般强壮,她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告诉他她们所失去的。“沙先生,我们另外有一件不幸的消息。我恐怕你再也不能见到我的外孙女安妮了。”
维奇震惊不已。他接到的回信说蓝庄正在举丧,但他不知道那是为了另一个人。上帝!伊芙知道她失去了女儿会悲痛欲绝的。他的心飞向了面前勇敢的女士。
“我很难过听到这个消息,夫人,但我知道你更难过,你想你能谈谈事件发生的经过吗?”
他同情的语气几乎令她崩溃,但她强持镇静,叙述了那次的暴风雨及船难。
“你们一直没有找到尸体?”他问。
罗丝摇了摇头。“它已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恐怕是没有希望了。我已经接受了事实,我别无选择。”她哀伤地道。
“你非常地勇敢。那是我最赞赏的特质。”
“谢谢你,沙先生。但安利受的创伤更深,他现在仍把自己封闭着。双胞胎一向比一般的兄妹都更亲近,安利恐怕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回复正常。他要求今天不要被打扰。”
“南夫人,听起来他已经被打扰了。现在我更加急于见到他了。”
“你认为这样做明智吗,沙先生?”罗丝仍希望能阻止他,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我确信是的。我认为他缺少做父亲的强而有力的指引太多年了,让他独自一个人悲伤是错误的。这地方与世隔绝,他可能永远无法甩去他的忧郁,他必须做些什么来填补空虚。我相信我可以帮得上忙。你不认为应该让他有事情忙才对吗?”
她怎么辩得过这样的逻辑?她想要保护安妮,但同时她直觉地知道沙维奇有种不容否定的力量。
“如果你允许,我想要上楼和他小谈一番。”这并不是在征求她的允许。他直视着她,那对蓝眸似乎有着催眠人的力量。罗丝无法拒绝他。
安妮听到敲门声,她以为是柏克来告诉她访客已经离开了。她道了声:“进来。”
看见推门进来的黝黑、高大的男子,她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以前所有对她监护人的想像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她从没有看过像他一样的人。他比大部分的男人更高大,他宽阔的肩膀及有力的身材似乎填满了房间,他的头发是乌鸦羽翼般的蓝黑色,浓密的在脑后绑成一束。他脸晒成了深桃花心木的颜色,和他冰蓝色的眸子成了强烈的对比。
一道刀疤由他的鼻端延伸到嘴角,但那却令他的脸多添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看起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确实,他就像由奥林匹克山走下凡间的神祗。
维奇对蓝安利先入为主的想法也立刻被抹煞掉了。那名惊慌地跳起来的瘦长年轻人没有一点男子气概,而且看起来比实际的十七岁年轻多了。维奇失望极了。
“安利?我是维奇——沙维奇。我对你妹妹的事非常地难过。”他看见男孩如梦般的眸子盛满了眼泪,知道这时候该给他打气。“我知道你和你的孪生妹妹很亲近,但如果你妹妹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她也会抗议你为了她这么地颓丧。我是个直率的人,我就和你直说了。我早学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并必须接受。据我的经验是愈早愈好。你的情况有许多应付的方式,其中有的是健康的,有的是绝对不健康的。我的建议是勇敢地面对它。当你想到你的孪生妹妹时,想想你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而且从现在起下定决心把生活过得充实。现在你必须为你们两个人而活了,你不认为吗?”
安妮愤怒无比。他怎敢不请自来地在这儿发号施令?他说得简单俐落。她的孪生哥哥死了,而她必须继续过她的人生。泪水涌上了眼眶,沾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她仰望着那对冰蓝色的眸子,认为他是她所见过最冷酷无情的人。很好,如果他喜欢把话说明白,她会配合他。
“我已经准备好要恨你了,”安妮突兀地道。“但恨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的感情,我发现我无法办到。”安妮的手插入裤袋。“我决定满足于厌恶你就好。”
“哦,务必试着恨我,那是比较强烈、比较男性气概的感情,可以让你挺直腰杆。”维奇冷冽地道。上帝!他漂亮得太过火了,维奇愤怒地想。蓝安利真是生命的不公平的最好例子。这位被宠坏的年轻人不只是天生有钱、有地位,上帝还赋予了他非凡的美。维奇对自己卑劣的想法随即感到后悔,他不该因为自己的容貌被毁而怨恨起这位有着完美五官的年轻人。他叹了口气。“让我们试着容忍彼此吧!”
“就我个人来说,我认为那得非常地努力。我觉得你对我的痛苦麻木不仁。”
“你认为我就没有尝过痛苦?”维奇淡淡地嘲弄道。
“我不知道你对我期望些什么。”安妮道。
“我期望你用男人的力量,而不是用孩子的悲伤来承受他的话令安妮登时羞愧起刚才的泪水。她在扮演着安利啊!想到她让他们的监护人看见蓝安利爵士流泪,她的脸红了。
维奇看见那张漂亮的脸上的绯红,心中暗自惊讶蓝安利爵士的女性化。生平第一次,他生他已故的朋友蓝洛斯的气了。他为什么没有带他的儿子到锡兰去?他被留下来只有外婆及妹妹为伴,完全没有可以学习的男性角色。维奇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以上帝之名,他会使他成为一个男子汉!
“你的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不得不怪他没有带你到印度经历一番。你知道的,为了你的母亲,你必须表现得坚强。她听到安妮出事的消息时可能会心碎。”
安妮一直没有写信给她的母亲,她一直希望安利会出现,而且她和罗丝始终不愿意将她们的欺骗行为形诸于文字。
维奇拉了张椅子坐下,悠闲地伸长了腿。安妮靠着书桌,晃着双腿,她看着自己的靴尖好一晌。“我还没有写信告诉我的母亲,而且我也不打算如此做。”话中透出的讯息是她也不希望维奇说出来。“她远在半个地球外,何必让她心碎?”
“这是个高贵的想法,但你不能无止尽地对她隐瞒真相。伊芙迟早会发现的。”
“既然如此,我宁可是迟而不是早。”安妮直率地道,她必须坚持这一点。
维奇一摊双手。“决定在于你,我会尊重它。”
“谢谢你,沙先生。”
“拜托叫我维奇。”他拿起他刚进门,安妮掉下去的书。“你在读些什么?”他看见那是一本理查森写的小说:贞洁的潘蜜拉。
安妮微微脸红了。“那是描述一位贞洁的女仆一再地反抗主人儿子的不轨企图,最后他娶了她。”
维奇爆笑出声。“你该看看菲尔汀写来讽刺这本小说的《潘安德历险记》,描述潘蜜拉贞洁的哥哥潘安德一再反抗他女主人的不轨企图,最后被赶了出来,在酒店及夜壶间的大冒险!”
安妮并没有被他坦率的谈话方式吓倒;她应该的。相反的,她在心里记下要买那本书。
维奇决定如果安利真要成为他的儿子,他迫切地需要教育一番。如果他没有在他的羽翼保护下,先好好地见一番世面,外面的世界会一下子吞噬掉这个天真的年轻人。老天,他敢打赌蓝安利还是个在室男!
“我叫魏律师将你的津贴加倍,坦白说我真不知道你怎能靠以前那么少的一点钱过活。”
安妮吃了一惊。多了一位监护人管钱包,她以为会很难拿到钱的。老天!如果他和魏律师联络过了,魏律师一定会给他看那些衣服及用品的帐单。
“我把我上一季的津贴花光买了副新马具,恐怕我的钱不够支付我妹妹及外婆需要的东西。现在你既然增加了我的津贴,我就可以付清她们的帐单了。”她僵硬地道。
维奇挥挥手。“一切都已经处理好了,包括农场的费用。我想要检视一下你们佃农的农场,如果他们有什么需要修补的地方,最好是赶快做。好好维护你的产业要比等到它坏掉后再花钱修补来得划算。”
安妮希望他们能尽可能地坦诚相对。欺骗他她自己的真实身分已经够糟了,如果她能在其他方面诚实,那会令她感觉舒坦许多。
“我对钱的事所知不多,沙先生……维奇,但我知道我不该透支我的钱。”
“我会把你的钱再投资,获得更高的利润。不幸的是,过去你的财务并没有得到最完善的管理,但我会改变这一切。”
安妮相信他。明显地只要他有心,他可以改变世界。她不得不承认她敬佩他的直接及信心,她立刻知道她由这个男人身上学到的会比过去所有的家庭教师处都多。
维奇伸手到袋中拿出雪茄盒子。他拿出一根细长的雪茄,转念一想又递了根给他的被监护人。他很清楚这名年轻人过去从没有抽过菸,他正好可以藉这个机会私下学会,免得以后在公众面前出丑。
安妮吃了一惊,摇了摇头。“我从不——”她的目光迎上了他的,看见其中隐忍的笑意。“我从来不抽印度雪茄,只抽土耳其的。”她改口道。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维奇鼓励道。
她打心里感到奇异的温馨,他的话是亲昵的,含蓄着浓厚的暗示。安妮接过雪茄,强做信心地含在齿间,等着他替她点燃。
维奇没有给男孩指示,猜想他该够聪明的学着他的样子。维奇先做给他看。他咬掉雪茄封住的一端,用食拇指抽出烟草叶,再点燃火柴,将雪茄衔在唇间,一吸—吐,一缕芳香的蓝色烟雾便缭绕而上。
安妮深吸了口气,试着拿稳雪茄,直到点燃了它。安妮吸它时只微微地颤抖,但突然间她感到舌头像被烧着了般,立刻停止了吸气。她看见雪茄就要熄灭了,她再次吸气,却几乎把一整口菸吃了下去,幸好她及时醒悟,赶快吐了出来。她不想迎上沙维奇的目光。突然间要他赞赏她变成了非常重要的事,如果她在他的眼中看见轻蔑,她会悲惨极了。
她观察他的手指握着雪茄的方式,看着它们移到他唇间,看着他吐出烟。那个姿态是不经意、极性感的。她小心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再次地吸气,品味它在她口中的感觉,然后缓慢、不经意地吐了出来,一面小心地低敛着睫毛,以免烟熏到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行后,再次看向那对冰蓝色的眸子。那之中没有轻蔑,但也没有赞赏,他的脸庞显示他认为安利会抽雪茄是理所当然的。他们静静地抽着菸,彼此不经意地打量着对方。维奇在烟灰缸中按熄了烟,安妮同样照做,突然地感到有些不舒服。
“带我去看农场。”维奇坚定地道,站了起来。
安妮怨恨他那主控全局的态度。明显地,维奇认为她没有能力照顾那些佃农的需要。他觉得她没有用,但现在她觉得比没有用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