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正沉浸在思绪中,突然间一个黑影无言地经过她身边,近得她伸出手就可以触及。她静立不动,甚至不敢呼吸。她知道离船的是维奇。他的气味首先传到了她鼻端,那是她绝对不会认错的。其次他的身材及他行动时豹般的优雅也告诉了她一定是维奇。他穿着黑色粗布衣服,她一言不发地让他过去。她不会让自己对他的迷恋蒙蔽了他是个危险男人的事实,而且那对冰冷的蓝眸可能正看上某些违法的走私活动。她不知道他在走私些什么,也不想要知道。
突然间她不想再待在甲板上了,她感觉在自己的小舱房里会安全些。她洗了手、脸,躺在吊床上,她摇动着吊床,回想过去一个月来她拜访过的港口。她慢慢地沉入梦乡,并作了个和安利在一起的好梦。
大约清晨三点,她被人摇醒了。她感觉到某人的手搭在她肩上,吓了一大跳。
“别惊慌,安利,是我。”维奇喃喃地道。
舱房中漆黑一片,她旋过脚定住吊床。“你该死地想要什么?”她咄咄追问。
“我需要你到我的舱房帮忙一件事,我不想惊动船员,你会来吗?”
“我想会。”她僵硬地道,心想他刚走私了什么上船。
他们缓慢无声地走过走道,来到维奇的房间。他摸着点燃油灯。
安妮看着他脱下黑色外衣,已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但他接下来的话是她一点也没有预料到的。
“我的肩膀上有一颗子弹,我要你为我取出来。”
“老天!你为什么不立刻说?”她的心乱成了一片。“这是你三更半夜地在外面鬼混的结果!”
“省了这一套教训,小伙子。”维奇平静地道,他穿着黑色的衬衫,看不到血,但衬衫脱下后,便看见到处是血。她明白他失了不少的血。
门上传来一声轻敲。维奇点点头,她走过去开门。是贝先生提着一壶烧开的水。
“谢谢你,贝先生。”她松了口气道。
“你应付得来吗,孩子?”他问道。
“我们可以的,”维奇明快地道。“你注意是否有警官。”
贝先生鞠个躬退下。安妮转回头,看见维奇将小刀放在油灯的火焰里锻烧。安妮替他洗净胸口的血迹,她一直低垂着视线。她的手指触及她记忆中熟悉的肌肉,阴郁地想着: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地再次碰他。
安妮审视着伤口,维奇道:“我知道它没有伤到骨头,它嵌在肌肉中。”
她一言不发地握住刀柄,迟疑了一、两分钟,聚集勇气。常识告诉她下刀必须快且深,一举除去子弹,而不是毫无效率地在伤口附近乱挖。她深吸了口气,咬住下唇,刀尖插了下去。
血立刻涌了出来,流下他的胸膛,但子弹也取了出来,掉到铁盆中。她松了口气。她看向酒柜,走过去取了瓶兰姆酒回来,她再次地迟疑,但维奇平静地道:“我可以把心神和痛苦分离开来。”
她很快地在伤口倒下兰姆酒,看见他的身躯一僵。她感到一阵小小的满足。他也会感到痛。活该!谁教他要去作奸犯科。
他指示她放绷带及纱布的箱子,她必须用力按住伤口,阻止流血,再绑上绷带。他们听见甲板上传来了脚步声。
维奇道:“把东西都清理干净,收到衣柜里,拿出我的睡袍。”
安妮将沾了血的衬衫及毛巾丢到衣柜内,再把绷带箱及脸盆也放进去。她帮他套上猩红色的睡袍,他刚系好腰带,门上已传来了敲门声。
“快,上床去。”他命令道。
她不假思索地照做了。维奇的视线扫视过房内,然后他走过去开门。贝先生的表情深不可测。“抱歉打扰了你,先生,但这些警官坚持他们追的一名罪犯上了‘飞龙号’。”
维奇的蓝眸扫过贝先生及法国警官。然后他慢吞吞地道:“既然你们已经打扰了我们,我建议你们进来看看。我和年轻的同伴一整晚都在舱房里。”
法国人锐利的目光看向床上的少年,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掩不住脸上的厌恶。他看向沙维奇。“我想要搜船。”他用腔调很重的英文道。
“随你,”维奇慢吞吞地道。“我给你三十分钟。”
门关上后,安妮由床上跳了起来,她气得脸都发白了。“你这个畜生!”她恨声道。“你怎能以这么卑下的方式利用我!”
“放轻松,安利,我又没有真的上了你。”他嘲弄道。
她的脸颊火红,她想要一拳捶在他脸上。她握住拳头,威胁地走向前,但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维奇的身子摇晃。
“该死了!”她咒骂道,扶着他走向床边,并拿来了兰姆酒。“喝一大口,”她哑声命令道。安妮将酒瓶按在他唇边,他喝了好几口。
维奇眼中嘲弄的光芒消失了。“谢谢。”他真诚地道。
安妮坐了下来,直到他睡着后,她才回到自己的舱房。她躺了下来,但不必多久,她就明白到当他受伤地躺在数个房间外的地方时,她根本无法睡着。她起身解下吊床,想办法把它拖到他的舱房。她将吊床挂在角落处,让灯继续亮着,躺上吊床,倾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一定是打盹睡着了,但维奇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他踢到了墙,吵醒了她。她立刻来到他床边,她的手搭在他额上。他在发高烧。她用水瓶里的水沾湿毛巾,一遍遍地擦拭他的脸庞及颈项,试着让他降低温度。她并未留意他的呓语,直至他开始呼唤某个人。
“安……安……你在那儿吗?”
她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明了到他是在呼唤她。他一遍遍重复呼唤这个名字,变得愈来愈烦躁不安。她一时心急,伸手握住他,喃喃地道:“是的,维奇,我在这里。”
“安安?”他问。
“是的,我会留下来,试着休息。”
那之后他似乎平静多了,但她可以由他的手心感到他仍在发热。她不知道如果天亮后警官又再回来时,他还在呓语,她该怎么办。她靠着床,心中一片混乱。她很高兴他在呓语时呼唤了她的名字。如果……如果一开始她没有欺骗、假装成她的哥哥,如果维奇没有卷入某种非法邪恶的走私活动中……如果他不是个毫不知耻的花花公子,并和伦敦社交界的每位女士都有过一手……如果……
她拿开手,回到自己的吊床上。不到两个小时后,门上传来敲门声。安妮由睡眠中醒来,她听见维奇道:“进来,贝先生。”
大副打开门,他平静地看进房中的一切,道:“早潮了,先生,我们要启航吗?”
维奇旋过腿下床。“是的,贝先生,我们回家。”
“我很高兴你复原了。”安妮僵硬地道,跟着贝先生一起离开。
一直到他们在伦敦靠岸,安妮才再见到他。维奇告诉她一等“火龙号”由印度回来,就会通知她,他会监督装载货物的事。安妮曾仔细地打量过他,他看起来像是完全恢复了,并已能再次主掌全局。终有一天她会粉碎他那傲慢的镇静!
“我想决斗的新闻现在应该已经淡化了,在伦敦,再也没有比过时的传言更无聊的了。不过,如果未来你能想办法避免卷入更多的摩擦,我会很感激。我既没有那个时间,也无意不时地赶过去救你。”
维奇故意淡化决斗的危险,他知道如果他训得太重,可能刺激他做出更冲动、更危险的事。维奇现在接受这对堂兄弟彼此痛恨的事实,但安利认定伯纳想杀他实在太荒诞不经了。
安妮真想痛骂维奇一顿,但她硬忍了下来,只在心里生着闷气。如果他认为被谋杀及生死决斗是小摩擦,再和他吼叫也只是浪费口舌。问题是沙维奇并不把伯纳对安利的威胁当真。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同样地乐观,但她知道不然。蓝伯纳的意图是致命的,并直至他们其中一方死去才会罢休。
在考南街的侧厅,安妮终于能脱下男人的上衣、领带及外套,和她外婆独处。她卷起袖子,听她外婆诉说伦敦最新的消息。
“亲爱的,你去了如此久,你的衣服一定都过时了。下个星期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漂亮的衣服吗?”
少了安利,安妮不想庆祝她的十七岁生日。
“你忘记我已经为了长裤放弃衬裙了。”她涩涩地说道。
罗丝恍若未闻。“现在鲸骨架已经过时了,什么骨架都不要了。今年冬天每位女士都穿着宽松的荷兰外套,宽袖,滚着毛皮边,她们说今年春天最新的流行会是薄棉布。”
安妮打了个寒噤。这刻伦敦的气候可不适合薄棉布。“为什么女人不能实际些?”她以男人的口吻道。“我认为羊毛披肩及法兰绒衬裙会实用多了。”
“哦,说到披巾,最新的高雅的代名词是来自印度的喀什米尔羊毛,亮丽的印花布及印度红亮光丝也蔚成了时尚。”
“真的?”安妮深思地道,心里已在盘算着“火龙号”回程时,要它载一些过来了。
“还有发型最教人绝倒,流行持续不到五分钟!前一天你把你的头发分成两边符合流行,隔天就褪流行了。”
“我希望社交界不是真的这么注重这些小节。你只是故意夸大其辞,或开玩笑吧!”
“这些日子来贺夫人可说是维新党社交界的女王,夏天时她习惯将头发在额前编成辫子,但现在她开始在脸前垂下许多卷发,这许多卷发令她看起来就像只坏脾气的法国狮子犬一样地有魅力。”
虽然她的外婆很机智,安妮并不觉得有趣。她记得那位高雅的贺夫人太过经常去拜访半月街了。
柏克送来了点心及三明治,但安妮先为三人各倒了杯雪莉酒。
“我必须坦白一件事,我很惊讶你们到现在还没听见丑闻。”安妮突然间已获得他们的全神注意。“你们记得我们拜访伊甸庄的那天吗?蓝伯纳也大剌剌地在座,那天我去森林骑马,有人对我开枪,我很肯定那是我的堂兄,当下我决定一劳永逸地除去他。”
“你做了些什么?”罗丝手抚着喉咙。
“我向他挑战决斗,我知道他会耍诈,因此我在数到九就转身开枪。不幸的是,我没有杀死他,子弹只擦伤了他。”
罗丝的眼睛瞪大得像铜铃,柏克也张大了嘴巴。“沙维奇赶来阻止决斗,但他太迟了。不过他倒是及时看到伯纳也在数到九时转身开枪。他认为我可能会被捕,于是带我离开英国,希望这期间事情会淡化过去。”
“哦,亲爱的,你不能再继续这种危险的欺骗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疯狂的禽兽会再次出击,我认为我们应该通知警方逮捕他。”
“他们会逮捕的是我,我向他提出决斗的要求,违反了法律。而且他该死地狡诈透顶,他大概会发誓他对空中开枪,我则瞄准他,想要杀死他。”
柏克提出建议。“我相信沙维奇可以吓吓那个小子,令他心生恐惧。沙先生非常地魁梧,而且看起来危险有魄力。”
“我告诉沙维奇蓝伯纳破坏我们的船,杀死安利,而且他仍坚决要成为下一任的蓝爵士,但他不相信。他很气决斗的事,并告诉我不要再惹事,他没有那个时间,也无意一再赶去救我。”
“我想从现在起你在伦敦各地漫游时,我最好陪伴着你。”柏克坚定地道。
“我的天!你想在我颈子系上皮绳。”她抗议道。
罗丝手捧着头。“安妮,我说不出来,但这次的旅行后你变了。他们说旅行会开拓一个人的心胸,但不只是那样。你变得更有自信、更坚定,仿佛你突然醒觉并察觉到自己的力量。”
安妮抿起唇。“感谢天,我永远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过去一个月来,我学到的关于生命及我自己的比过去十六年都多。”
“老天!通常女孩要到她结婚及成为女人后,才会有那么戏剧化的改变。”罗丝沉思道。
安妮并拢脚跟,对他们两人各鞠了个正式的躬,谜般地道:“不要再说了。”
对一个决心要将一名女人的影子逐出脑海的男人而言,沙维奇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回到伦敦的第一件事是拜访魏律师,并要求他找出一名叫南安安的年轻女孩。他告诉他他所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但并不多,他建议魏律师雇一个男人追踪她。他愿意付任何价钱,如果他们能成功地找到她,会有重赏。
安妮小心地在伦敦到处逛。她停下来看着圣詹姆士街上最流行的鞋店,对着店中系着绿色蕾丝的蓝鞋叹气,再往前走。她经过怀特俱乐部,看见麦上校及谢立敦坐在窗边。他们看到她像看到救星般一齐向她打招呼。安妮不是俱乐部的会员,他们只有出来加入她。
“决斗和丑闻过去了吗?”安妮直截了当地问道。
“早过时了!如果你仍被攻击,我们还会由怀特的窗口向你打招呼吗?”谢立敦道,指着他挟在腋下的一叠纸。“我正在写一出剧本,也许你可以帮我想出剧中角色的姓名,那一向是最困难的部分。”
“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吧,我听说诺利斯街上有一家咖啡店做的咖哩棒极了。”麦上校提议道。
“咖哩现在变流行了?”安妮问,在心里默记下她要加运回来的货物。
“对了,听说沙维奇那家伙昨天在议会发表演讲,通常那儿的人在别人辩论时,总是吮着他们的橘子、啃干果的。但昨天他说话时,却一片鸦雀无声。”
安妮知道维奇在议会买了个席位,但她很惊讶他会发表演说。“他说了些什么?”
“不记得了,事实上我昨天有些醉了,都是这天杀的剧本逼我喝酒的。如果我叫我的主角安利,你不会介意吧?”谢立敦问。
“绝对不!”安妮保证道。
“绝安利!”谢立敦喊道,似乎突然间得到了灵感。
“天杀的!”麦上校扔下叉子,喝了一大口啤酒,“我知道咖哩会辣,但这玩意儿简直是炼狱出来的。”
“王子仍然迷恋费玛丽吗?”
“上帝,真的,他们形影不离——在臀部相连。”谢立敦嘲弄道。
“小心点,不然就轮到你服枷刑了。”麦上校哼唧道。
“没位置了,有个家伙因为谣传他们要结婚了,称她罪恶王后,结果被判枷刑示众!”
安妮觉得罪恶王后还满贴切的,谢立敦跟着掏出纸张给安妮看。纸上是最近的打油诗,把费玛丽及乔治王子的恋爱史讽刺得不堪入目,令人捧腹,安妮笑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