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波巨浪扫过船上的甲板,安妮尖叫道:“撑下去,安利。你在哪里?”
冰冷的恐惧攫住她的心。“安利!安利!安利!”她一遍又一遍地尖叫。但触目所及是滚滚不绝的海浪,一片灰色的雨雾迎面狂扫过来,眼前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安妮原以为她可以轻易地瞥见她哥哥穿的黄色雨衣,但什么也没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慌淹没了她。她并不是为自己危急的处境担忧,她的全副心思都在她哥哥身上。
耀眼的闪电划过了天空,安妮闻到硫磺的气味,知道地狱近了。她看见主桅折断,像被砍断的大树般往下倒。她忘了自己还绑在主桅上,下一刻她只知道她已在海里,拚命喘气,吐出她吞下去的海水。
她像软木塞般在水中漂荡。海水不停地覆过她头上,她感觉到腋窝下被束缚住,用力一扯,随即明白自己还系在断掉的主桅上。当它荡到她身边时,她双臂用力抓住它,终于她的头能够浮到水面上。
上帝!安利究竟在哪里?她告诉自己他可能已爬回船上,正疯狂地找她。海水冰冷无比,她的身躯逐渐变得麻木,继之是她的心灵。雨继续倾盆而下,远方的海面雷声隆隆,安妮攀着浮木,机械式地在海面浮沉,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过去。
数里外,安利正有着和他妹妹类似的遭遇。他躺在管家柏克为他们准备的大野餐篮里,餐篮像大筏般地带着他出海,越来越远。安利也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清醒的时候他在心里感谢天至少安妮留在“海鸥号”上,并漂向正确的方向,迟早潮水会将她带上岸,他自己则已离岸太远,唯一的希望是有船只经过求救,但那机会几乎是微乎其微。黑夜开始降临时,他的希望随着渐暗的光线消逝,他陷入了昏迷。
一艘商船上的水手正在看着一群被暴风雨驱离了航道的鲸鱼,就着微弱的太阳光,一个水手瞥见了安利穿的黄雨衣,喊叫出声。在水手们的合力协助下,终于一名勇敢胆大的船员用鱼钩勾住了野餐篮,水手们七手八脚地将那名溺水昏迷的年轻男孩拉上了船。救了安利的是东印度公司的船“亚伯威伯爵号”,而它的目的是孟买。
自从天色转暗后,一股紧张的气氛就笼罩了蓝庄。黑色的云朵由西方吹过来布满海上,雷声开始隆隆响起,南夫人原本在会客厅接见一位倾慕她的中校,此刻她向布中校致歉。她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和布中校喝下午茶,她的两名年轻的外孙子女正在海上。
“我得上楼看看暴风雨有多大,由安妮的房间看出去的视野最好。”南夫人忧心忡忡地道。
南罗丝虽然已年过五十,但风姿仍不减当年。她因为和南爵士没有生下男性子嗣,南爵士去世后,她只得离开南邸,靠着一份微薄的寡妇津贴维生。因此当她的女儿邀她来蓝宅照顾一对双胞胎外孙子女时,她欣然应允了。
数十年来,双胞胎可说是她一手扶养长大的,而且她敢说她疼爱他们比她那位自私美丽的女儿远甚。虽然蓝爵士夫妇到锡兰赴任时,双胞胎已经七岁,但伊芙从以前就不是很喜欢亲近他们,她更感兴趣的是在蓝庄大开宴会,招待远近的年轻绅士,享受他们的倾慕、恭维、赞美,不管她丈夫正因公在伦敦忙碌。
事实上,伊芙和洛斯的结合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爱的考量。若说伊芙曾真正地爱过谁,那或许是洛斯的弟弟洛勃。不像他严肃的长兄,洛勃一向风流不羁,潇洒自命,而且自我中心,他和伊芙是同类。罗丝知道他们甚至曾议及私奔,而后蓝老爵士去世了,洛斯继承了爵位及蓝家偌大的产业,伊芙实际的一面很快地看出成为男爵夫人的好处,她抛弃洛勃,很快地掳获了蓝洛斯,成为蓝庄的女主人。
蓝洛勃并未伤心太久,他很快地娶了一位有钱商人的女儿,并生下一子,命名为蓝伯纳。倒是伊芙因为迟迟不愿生育,反而双胞胎还比他们的堂兄年幼许多。
罗丝想到了这位“远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忆起了洛斯去世的消息传出不久后,这位蓝庄“第一顺位继承人”来访时,贪婪地打量着蓝庄的目光。
安利年轻未婚,没有子嗣,万一他有不幸,蓝家的爵位和财产都将落入他手中。可预见的是,南夫人和她的外孙女将会立刻被扫地出门,尤其洛斯在遗嘱里除了安妮的嫁妆外,并未特别留给她可自己支配使用的财产。
罗丝并不是爱杞人忧天,相反的,她一直是个乐观、幽默、开朗的老妇人,只是伯纳来访后就发生两次意外令她心有不安。一次是安利骑马因马勒断掉而摔倒,另一次蓝家的马车在她和安妮要往伦敦的路上出事。
罗丝事后还特别查询了一下蓝伯纳的经济状况。蓝洛勃在结婚后不久就花掉了他妻子大部分的财产,夫妇俩后来在一场意外中一起丧生,他们的独子伯纳的个性酷似其父,他流连赌场及风月场所,听说已债台高筑,罗丝的疑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她没有对安利提起她的疑虑,但她吩咐了马厩的人留意陌生人并注意马匹。
罗丝上了楼,布中校跟随其后。他们走进安妮的房间,发现追随蓝家两代的老管家柏克早已在那里。他忧虑地看着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洛斯及双胞胎可说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洛斯不在后,他照顾、疼爱双胞胎恍若自己的子女一般,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就像典型的英国管家,不苟言笑,且不轻易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此刻他正平静地对南夫人道:“别担心,南夫人,安利是个好水手,而且他们两个都聪明得很,他们看见天色不对时就会返航的。”
一阵骤雨打了下来,令他们无法到阳台上。“我从没看过雨来得这么快。”罗丝道。
“最近这个星期一直窒热难当,大概是因为这样,反常的天气。”布中校评论道,他虽已过盛年,但仍仪表堂堂,壮健不减当年。
暴风雨一会儿就袭向了海面,罗丝道:“老天!这风真大,‘海鸥号’会被吹成碎片。”
管家柏克试着安慰夫人,尽管他自己心里也忧虑得很。“我敢说他们在暴风雨吹袭之前,就已启程回到半路了。”
三人回到楼下,守在客厅,等着双胞胎回来。风卷起了厨房窗外的一处花架,花园里不少树已被吹倒了。
“老天!这是我离开比斯卡湾后第一次看到这么强劲的暴风雨。”布中校道。
柏克轻碰布中校的肩,示意他不要让罗丝夫人担心。罗丝并不是个容易担心的人,但是她心里早有不好的预兆。
柏克走向门。“我去船屋看能不能看到他们。”
“我也去,”罗丝说道。“我没办法坐在这里干等。”
船屋没有“海鸥号”的影子,于是他们沿着河往海口走去。暴风雨已移向远处的海面,陆地的风变小了。他们来到海边,举目往海面望去。但他们听到的只有澎湃的海涛声,海面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船只,没有人影,或是船只的遗骸。
布中校很快下了决定。“我们留在这里没有用,罗丝,现在暴风雨已经远去了,海面可以航行了,我驾我的小艇出去,距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
“哦,杰克,谢谢你,不过不要一个人出海。”
“我的邻居是个驾船好手,我会找艾肯特和我一起出海。放心,就算‘海鸥号’遇到了麻烦,我们也会将它安全拖上岸的。”
“南夫人,你没有带外套,”柏克告诉她。“和中校先回屋子去吧,我沿着海岸走。潮水就要涨了,就算‘海鸥号’的帆被风吹坏了,潮水也会将它带上岸。”
南夫人决定回去加件外套,但她打算立刻就回来加入柏克。她和中校走回屋子,中校给她个安慰的拥抱,告诉她不要担心。他离开回去准备驾船出海。
罗丝披上一件红色的斗篷,心想着鲜艳的红色就像烽火般地召唤着海上的人。她经过镜子,看见镜中的自己憔悴不堪。她深呼吸了口气,平静自己。离开屋子前,她对圣朱德祈祷,并严厉地告诉自己不能失去希望,乱了阵脚。
她在海边赶上了柏克。天色已经变暗了,海边阴沉沉的一片,只有远处的天空还剩一点光亮。罗丝抓着柏克的手臂片刻,自镇静的老管家处汲取力量。然后她放开了他。“我走这个方向,你走另外一边回到河口,潮水就要涨了,我们随时可能会看到他们。”
他们分开来找,一个小时后两人再次回来。海边已经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们仍竭尽目力,搜索着任何可能的动静,拒绝放弃希望。
“我们再找最后一遍,我还不能回屋子去。”罗丝道,知道柏克就要叫她回去,事先阻止了他。
“好吧,”他同意道。“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就叫我。”
十五分钟后,柏克先叫喊罗丝。前一刻海浪中仍无所见,而后浪花在岸边破碎,柏克看见了其中漂浮着一个黑色的物体。他毫不迟疑地踏入浪中,抓住那个东西,立刻知道那是个人。他看见了对方身上穿着黄色油布衣。
“老天!你还活着吗?”他问手上抓着的人。“罗丝!罗丝!”他大吼,跟眷用力将对方抱离水中。
他听见罗丝回应他,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仍可以听出她回应的声音中的兴奋。他注意到男孩身上还有绳子系着,顺着绳子摸到了一截断掉的主桅。他试着要解开绳子,但绳结在水中泡得涨大了,他将绳子绕过男孩的下身,脱了下来。
他知道他手上抱着的人还在呼吸,尽管他已昏迷不醒。罗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哦,我的天——”
“是安利,”柏克喊道。“他还在呼吸。老天,他好重!”
“亲爱的上帝,安妮呢?”罗丝喊道。
“没有看到她……也没有看到“海鸥号’。安利用绳子把自己系在桅杆上。”
“安妮!安妮!”罗丝绝望地对着漆黑的海面大喊她的名字。她疼爱这个外孙女比自己的女儿更甚。她的声音消散在海上。
“罗丝,如果我们要救安利,我们得尽快送他到温暖的床上,他昏迷不醒,几乎冻坏了。来吧,罗丝,我们得尽力抢救生还者。命运只愿意交还我们其中一个,但如果我们不赶快,我们可能两个都会失去。”
罗丝的心像是被扯成了两半,但她知道她必须实际一点。她最后绝望地往海面上望了一眼,啜泣地跟随抱着外孙的柏克回到宅邸。走到半路时柏克必须停下来喘口气。罗丝爱怜地将男孩湿透的头发拂开额前。等他们回到屋内,安利的身子温暖过来后,他就会告诉他们安妮的下落。
仆人瞪着眼睛站在那儿,女仆则只是无助地搓着手,罗丝迅速地发号施令。“在安利的房间里生火,他在海水里冻坏了。立刻热一些汤!拿白兰地过来!由温柜里取热毛巾过来!算了,我自己来!”跟着她又想到了些什么。“叫布莱来!我要他驾着马车到布中校那儿,告诉他安利安全回来了,但要他们继续寻找安妮及‘海鸥号’。”
柏克一路抱着安利上楼到他的房间,毫不在意屋子的地毯上滴得都是水。他将安利放在床上,并开始脱下他湿透的衣服。他扯下雨布。
“我的天——”
罗丝无法相信她的眼睛。“老天!是安妮!”
柏克惊讶地后退一步,让罗丝接手脱衣的工作。安妮湿透的上衣及长裤被褪了下来,罗丝用暖过的毛巾裹住她,再用被单盖上。
一名女仆端着热汤上来。“蓝爵士会活下来吗?”年轻女孩哽咽着声音问道。
罗丝看着她良久。老天!女仆说得对,可以确定肺炎是逃不掉了。“他会的,你出去吧,我的外孙需要好好的休息。叫其他人不要接近他的卧室,这才是乖女孩。我不要安利受到任何的打扰,我自己来照顾他。”
门关上后,柏克及罗丝互换了忧虑的眼神。柏克在壁炉里生起火,罗丝耐心地将热汤灌到安妮的口中。安妮的身躯逐渐地暖和了起来,但她明显地已筋疲力竭。
罗丝用被子包好安妮的身子,安慰她道:“睡吧,亲爱的,明天你就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安妮的眼睛已经闭上,她已回到了温暖安全的家。她的嘴角扬起个甜美感激的笑容,沉入了梦乡。
第一章
沙维奇在“火龙号”的甲板上不耐地踱着步。他们离开锡兰才一个星期,但船上无所事事的日子令他感觉像被拘禁在笼中的豹子。他原打算趁这段时间让自己放松一下,并多读些书。确实,他已经读完了荷马及魏吉尔,开始看费尔汀近作的小说。但现在他明白这些阅读只占据了他的心,他的身躯仍渴求着行动。距离英国还有漫长的一段路,他过盛的精力渴望得到纾解。
许多认识沙维奇的人都认为这个名字极为适合他。(译注;其姓原意为野蛮人)他高大健壮的身材一点也不是传统的英国绅士的型,多年来锡兰热带的太阳将他的肤色晒得更加黝黑。加上他一头自然卷曲的黑发、冰蓝色的眸子,及嘴角一道过去留下的疤,他给人的印象就像他在锡兰的农场依以命名的动物:黑豹。然而这似乎也更增加他在女性之中的魅力,她们被他的野性吸引,投怀送抱。沙维奇不是贵族出身,他没有贵族的蓝血,但他不怒而威的气度却比许多贵族更加慑人。而他那似乎永不衰竭的精力更是绝大多数贵族所没有的。
为了发泄这些过剩的精力,他到船上的马厩,为他带回英国的两匹阿拉伯骏马刷洗。最后他干脆找上船长,要他指派他水手的工作。船长早已熟知这位老板的脾气,立刻遵从。维奇还接下午夜掌舷的工作。这些船上的工作对他是轻而易举,十多年前他离开英国时,就是靠自己在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工作,赚取到锡兰的船资。十多年后,他已在锡兰拥有一块占地数千亩的大农场,生产被称为“绿金”的茶叶及价格同样高昂的橡胶,及一支船队来回于中国、印度、欧洲。这些船载着茶及橡胶启航到各地。获得十倍以上的利润,回程时再购进商品卖出。他的商业王国已稳立不摇,他的钱多到花都花不完。最后,他决定也该是他回英国,实现他的梦想的时候,现在他已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