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普顿子爵塞了个黑色的眼罩给她。“来,开门前先戴上这个,确定不会妨碍到视线。”
“我干么要戴这个?”安妮问。
“小伙子,这是必要的防范。你知道我们可能因为今天的事被捕吧?人们容忍决斗,但它仍是不合法的。”
安妮踏出车外,突然一种恐惧的感觉攫住了她,浓雾笼罩着树林,马匹及皮革的气味令她厌恶地皱起了鼻子。她闭上眼睛,希望……不,该死了,她才不会希望蓝伯纳不露面。他会来。这是他的大好机会。他只要掷下骰子,便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但她会先送他下地狱去!
内心里,她知道他冷血地谋杀了她双胞胎哥哥,现在她也会同样冷血地杀了他。空地上聚集了一群人,安妮毫不迟疑地走向他们。她用稳健的手解开斗篷,南安普顿子爵接过斗篷。
仿佛在梦中般,第一丝黎明的曙光照亮了天空,她等她的副手和对方低声咨询完毕。然后麦上校走向她,问她是否要退出。她愣了一下,跟着恍悟这是决斗规矩的一部分。
现在光线已经亮得足够让他们看清楚对手。麦上校打开枪盒,对方的副手检查它们确实装有子弹。
决斗的两人走过去挑选枪枝,两对闪亮的眼珠在面具底下相遇,他们之间弥漫的恨意几乎可以碰触得到。然后他们背转过身子,背对背,蓝氏堂兄将手指向天空,拉下保险闩。
整个过程对安妮是如此地熟悉,她感觉像在远方看着这一切,在梦中她已经历过这些多次了,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在数到第九时转身开枪,她的对手也同样地做。她冷笑地看着蓝伯纳对她开枪,但她早已有防备。
安妮看着蓝伯纳倒下,感到一阵深深、黑暗的满足。突然间一个高大的人影在黎明中大步走向她。她眨了眨眼,对方有力的手拎住了她的衣领,推着她走向等在一旁的马车。
一个深沉、愤怒的声音承诺道:“我要好好打你一顿!”
她被猛力摔向皮椅上,一口气几乎岔不过来。维奇重重地坐在她对面的座位咒骂道:“你以绅士之名许下的诺言根本是狗屎不如!”
安妮的身躯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牙齿打颤——决斗的后遗症。维奇骂了句三字经,他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安妮身上。
“如果你杀了他,你会入狱,甚至上绞架,你这个有勇无谋的傻瓜!”
安妮没有回答他,她全心希望自己已杀死了蓝伯纳。然而如果她被捕入狱,她的身分势必会被揭穿,成为伦敦的大丑闻。她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这是值得的,至少蓝伯纳将无法再夺走原属于安利的一切。
“你是个无情的小恶魔。”维奇喃喃地道。
安妮的脾气发作了。“别假扮伪君子了!我做的正是你会做的——如果有人威胁要夺走你的一切!你不是一有机会就拚命逼我成为一个男子汉吗?我必须也和你挑战吗?该死了,我会的!我还敢单挑全世界!”
维奇听出了安利话中的决心,理直气壮的愤怒,知道他深信他的行动是必要的,甚至是正义的。至少他得承认在决斗场上面对敌手需要勇气。
“我要带你上‘飞龙号’,之后我会去查查你的堂兄是死是伤。不论是何者,你都得暂时离开英国一阵子。我原计划直到周末才启航的,但你让我没有选择。”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安妮在心里感谢维奇强而有力的存在。她一辈子从没感觉这么想哭过。如果她能靠在他肩上,让他拥着她,并告诉她一切都安好就好了!她的眼中噙着痛苦的泪水,她勉强以沙哑的声音道:“谢谢你站在我这边,即使你并不相信我的动机。”
“你的父亲是我的朋友,我在试着代替他。”
安妮想要对他尖叫她不要他当她的父亲,但幸运地他们已经到了码头,马车停了下来。
他们上了船,沥青的味道好重,因为船才刚刚重上油漆过。维奇告诉船员他们会趁晚上的潮水启航,吩咐在晚上前一切都准备就绪。安妮打量着那些长相凶恶的船员,强抑下颤抖。他们许多人是印度土著,少数的英国人看起来则都像是罪犯或恶棍。
维奇打开小舱房,房里有一个小舷窗,但没有床。“这是你的舱房。”他说得似乎他刚给了他一间皇家的寝宫。
“没有床。”安妮气愤地抗议道。
维奇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对某个架子上挂的东西一点头。“吊床在那里。你该屈膝感谢我没有要你把它吊在其他船员睡的地方。”
安妮不得不感激她有自己的小房间。
“船上的每个人都得工作赚取自己的食宿,不过我不要你今天在船上露面。”
“谢谢你。”安妮松了口气道。
“我们会趁着黄昏的潮水启航,明天就该你擦甲板了。”
安妮看向他,不确定他是说认真的。维奇非常地认真。
“罗丝不知道决斗的事,你能够让她认为我们是出国去买货物吗?”安妮满怀希望地问,甚至不敢要求维奇在家里留一会儿,让柏克为她收拾好行李。
维奇点点头。“我会出去几个小时,除了你的事情外,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办。”他的语气表明他该死地不高兴她所造成的不便。
他离开后,安妮悒悒地看着他称为吊床的那堆绳子。安妮从没有看过吊床。她在墙上找到了铁钩,勉强把它挂了上去。她等到它停止摇晃后,才小心地坐了上去,再抬起双脚离开地面。一个人在这个阴暗的小房间,她感觉好孤立。她无法阻止泪水流下脸颊,但她坚决地用袖子抹去。
维奇找到了齐医生,得知蓝伯纳并没有丧命。他松了一口气,安利的子弹只不过擦伤了他的肩膀。不过齐医生接着告诉他,蓝安利爵士已经在城里引发了丑闻。他在数到九时转身开枪。这是前所未闻的事,只有懦夫才会这么做。
维奇平平地道:“我当时在场,他们同时转身。”
“那不重要,伤了人的一方要负全责。如果被射伤的人是安利,那么被责难的就会是他的敌手。”
“天杀的绅士规则,”维奇嘲弄道。“感谢天我不是其中之一。”但你正该死地努力要成为其中之一,他脑中一个嘲弄的声音道。这是为了伊芙,他反驳道。另一个声音又响起了;正像伊甸园中的另一个亚当说的:那个女的引诱我的!
到银行的路上,维奇的表情一直阴郁无比,他由保险箱中取出他的珠宝盒,由其中小心地挑选足够串成项练的钻石及蓝宝石。他将项练放进黑天鹅绒袋子中,珠宝盒放回保险箱,再迳自前往凯顿宫。
维奇打算好好操纵乔治王子,事实上这个游戏在王子昨天提起他想要得到一串稀世的珠宝时,就已经开始了。他要给心爱的费玛丽一份可令她心动、屈服的稀世珠宝。过去他也给过他嫖上的女演员珠宝,但这次不同。玛丽是个有身分的女人,要打动她的珠宝必须极珍贵、罕有,而且不同凡响。
问题是,王子并没有钱。乔治王子的问题总是钱。他对维奇坦白他负了五十万镑的债务,维奇知道总数是六十五万镑。王子听说维奇由锡兰带回来了上好的珠宝,他希望能用他所有的东西和维奇交换,就像他卖掉他马厩里的马一样。
维奇则半开玩笑地说,他并没有想要的东西,只或许除了一个头衔。
王子哀伤地摇了摇头,告诉他这种事是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乔治王子对珠宝的事非常失望。他打定主意要得到它们,正如他决心要得到费玛丽,而且他不会放弃。
维奇走上凯顿宫的台阶,他冷冷地微笑,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是得不到的,只是有些事物的价格比其他更高罢了。等到乔治王子真的见到那些蓝宝石及钻石,看见它们和玛丽的蓝眸有多么地相配,他一定会想出办法来得到它。
王子殿下透露他已问过他的好友胡查理取得爵位的事,维奇的眼里藏住了笑意。他好不容易自王子的手中取回珠宝,放回黑色天鹅绒袋子里。
“我大概会离开英国三个星期,”他耸耸肩。“也许等到我回来时,殿下可以凑足买下珠宝的钱,这串项练我至少可以卖个二十五万镑,但我可以以十万镑的价格出售给殿下。”维奇知道债台高筑的乔治根本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弄到钱。对他来说,十万镑和一千万镑一样地不可能,但他主要是给他三个星期的时间想办法为他弄到爵位。
维奇接着造访了考南街,他没有对罗丝夫人透露决斗的事,只说安利要和他到欧洲,及他们会离开三个星期。
“我会替他收拾个行李。安利真是粗心,没有带衣服就走了。”
“他不需要什么漂亮的衣服,我打算要他在船上工作赚取船资。叫柏克收拾几件简单的衣物就好了。”
罗丝惊惶地打量着维奇。“沙先生……维奇……我希望你不是真的打算要安利做那些粗重的工作。他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他或许不够强壮。”
维奇微微一笑。“你太过宠那个孩子了,夫人,你低估了他。他在伊甸庄时就替我铲过马厩里的马粪,粗重的工作可以锻炼一个人的人格及身体。”
罗丝的脸色发白。“水手一向是以粗暴、危险出名的,我无法想像他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维奇的眼神变得非常认真。“放心,罗丝,我已经将他纳在我的保护下,我不会让他遭到伤害。你知道我视他为自己的儿子。”
罗丝想过或许她该告诉他,他应该视安利为自己的女儿。但她只是吩咐柏克为安妮收拾简单的行李,在心中忧虑地叹气。
离开考南街后,维奇回到半月街,他和他的秘书关在办公室里数个小时,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他会先航行到格文沙,在伊甸庄下锚,要布约翰为他收拾旅行要用的行李。
离开半月街后,他又去了东印度公司,再到莱奥德银行查存款纪录。
安妮根本无法放松下来。她的胃部紧绷,手紧握成拳,牙关紧咬。在吊床上晃了似乎无止尽的两个小时后,她下了吊床,开始踱步。
决斗并没有帮助她纾解紧绷,不知道决斗的结果,像老鼠般地躲在地洞里令她感觉被困死了。她足足踱了两个小时的步,而她甚至还没捱到中午。她不饿,却感到口于舌燥了。她小心地打开门,往外望。她闻到食物、沥青及潮水的气味,还有一种难以名之的味道。
她沿着甬道走到了货舱,里面是空的。突然自她身后响起粗哑的询问声,吓了她一跳。开口的是一名短小精悍、满脸桀骛之色的男子。“你在找什么吗,先生?”
“嗯……只是好奇地看看。你是……”
“麦克文,当然,你做什么不关我的事,先生,我只不过是厨子。你想吃些什么吗?”
“我想喝些什么。”
麦克文眨眨眼。“可不是吗?过来厨房吧!”
安妮试着搭讪。“我们要去欧陆买运到印度的货。这艘船的货舱看来很大。”
“另外还有两个,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麦克文抬起手。“不要告诉我你打算走私些什么,我是又聋又盲。”
安妮跟着麦克文进入厨房。她正要抗议他们无意走私什么,但她克制住。她根本不知道维奇在旅途上做些什么。他一向自定法律。
麦克文递给她一瓶兰姆酒。
“你们没有水吗?”安妮满怀希望地问。
麦克文一脸惊恐。“我从不碰那玩意儿,水是用来淹死人的。”他拿出个罐子,倒了些到杯子里稀释它。安妮不敢告诉他想喝的是水,不是兰姆酒,她只好慢慢地喝。
突然间约十名水手走进厨房,安妮连忙让到一旁,以免被挤到。他们嘲弄的目光看着她扑粉的假发及紧身长裤。安妮正要离开,一名有着一口浓重苏格兰腔的麻脸水手道:“怎么了,花裤子?太过高贵得不屑和我们这种人在一起?”
“不,当然不是。”
“那么就坐好你的屁股。老麦,今天你打算用什么毒药来对待我们这些无辜的人?”
“猪屁股加洋葱。”麦克文顶回去,其他人窃笑出声。
“哦,我原希望是奶子加奶油的。”
水手们爆笑出声,只除了安妮。
“你的红脸如果笑出来会裂掉的,是不是啊,花裤子?”
麦克文出面为安利辩护。“上流社会的人不那么叫它的,你这头傻大牛。”
“你们叫女人的那里什么?”苏格兰问。
安妮喝了一大口兰姆酒。“毛——毛毛。”她低语道,希望自己的脸没有红透。
麦克文切了面包,舀起炖肉汁到各个铁杯里。安妮用面包沾着炖肉汁,咬了一口。突然苏格兰人在她背上重拍一下,害她差点呛到。看来他决心要拿她取笑到底。“老麦,你告诉过小伙子晚上轮到他蹲桶子了?
幸好安妮不知道它们的涵义,但她该死地清楚那一定极为粗鲁。她有两个选择:她可以躲回舱房,或是正面迎击。今早她面对过枪口,她才不会让一些无知的水手吓倒她。她知道她必须说说粗话赢过他们,他们才会让她一个人好好吃东西。她想起了路亨利写过的一首打油诗。
“前天我听到一首写苏格兰人的打油诗,”她气定神闲地说道。“正好令我想起你,想听听吗?”
麦克文高兴地直点头,其他人也乐得看粗鲁的苏格兰人成为笑柄。
苏苏来了个年轻人,树上撞上了熊。
结果惨呀惨。剩下了个屁股,没有额头,三个鸟蛋加紫毛儿!
所有的水手乐得举杯向蓝爵士致敬。
第九章
维奇回到码头时已经是下午了。这趟启航,他打算自己当船长,他带着大副贝先生检视了船上每一处,对一切满意后,维奇才下令起锚,驾驶着船离开码头,进入泰晤士河。
安妮由所在的小舱房里明白到船已经开航了,这意味着维奇一定已经上船了;没有他他们不会启航的。这真像那个可恶的魔鬼的个性,让她一个人闷着直担心。她要去找他,打听蓝伯纳的消息。
维奇不在他的舱房里,也不在厨房。她猜测他一定是在甲板。她来到甲板上,上面嘈杂得很,有人在大声发号施令,一片片帆放了下来,海鸥围着桅杆翱翔,顺风飞去。
安妮看着快船朝海口航去,心中升起了惊慌。自从安利出事后,她就不曾再启航过了。她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恐惧,知道如果船遇上暴风雨时,她的恐惧会再整个蜂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