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交缠在缰绳上的手指,爬满了湿冷的汗水。
宝穆迎着风拉开嗓门笑说:“他们这么窝囊,我当然高兴!玉桐,你知道吗?在我三哥后面的那个男人,他和我梁子结大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吃不完兜着走,跪地向我求饶。”
她那双漂亮的眼眸底,闪着危险的讯息。
专心驭马的玉桐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宝穆?”
宝穆只是心思深沉地微笑,不再多说。
盯着她们的背影,南募勾起嘴角,绽出一朵冷笑。
这个黑衣蒙面客,真是好样的,胆敢在云燕子“本尊”面前冒充云燕子,还掳人要胁他引
趁现在有力气逃,快逃吧,否则让他逮住,不剥掉他一层皮也要抽掉他一根筋!
“看你往哪里逃?”
南募高喝挥鞭,像鬼魂一样,紧迫在后,势不善罢甘休。
直直骑过这片黄土地,触目惊心的断崖已在眼前,前有狼、后有虎,玉桐紧张地大喊:“宝穆,前面就是断崖,没路了!”
“跳下去。”
从后面传来宝穆凉凉的嗓音。
“你开什么玩笑?”
“我像开玩笑吗?”宝穆悠哉说道,拔起头上一支牡丹百珠金簪子,突然狠心刺了马臀一下,马匹立即发出嘶叫,突如其来的痛楚令它丧失理智:狂奔,陷入完全失控的状态。
“宝穆……宝穆!”
已然无法控制马匹的玉桐满头大汗,眼睛瞪得老大,断崖已近在眼前,然后突然问马匹就腾空了。玉桐有一秒钟的时间相信她们在飞,真的在飞,但接着就失速下坠——
“啊——”
惊叫声冲破喉咙,玉桐魂飞魄散,血色尽失。
正当她急速下坠之际,冷不防地,一面由断崖上斜吊至谷底森林处的网子接住她们,网面陷下一个大大的弧度,两人在网子上弹了一下,逐而沿着网面急速翻滚,马匹不小心压了玉桐一下,她立时尖叫,受挤压的脸颊被网子印出一个大大的菱形红印子。
一阵天旋地转,她们相继滚进一堆刍草丛里。
南募与善褚在崖边勒住马匹,探头往下望,斜网位于谷底的一角已遭人割断,丧失了保护作用,至于宝穆与自称是云燕子的人转瞬间便已不知去向。
面对这一幕,南募大大地挑眉。厉害!
他转望向善褚,客套几句。“善褚大人,一路追来,真是有劳你了。”
“我是为了逮捕云燕子而来的。”
善褚毫不领情地掉头离去,准备待会儿调派人马入谷搜查。
南募顿时充满敌意地回敬他的背影,倨傲地扯过缰绳,另行绕道下谷。
道不同,不相为谋。
* * *
玉桐蹙紧眉宇、轻咬着下唇,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从草丛堆里抬起头。好在有那匹马当垫背,才使她与宝穆免于头破血流的危机。
玉桐吃力的坐起身,看着宝穆问:“你……没事吧?”
她自己的骨头像是快散了似的,一根一根酸痛无比。
宝穆揉着右手肘,嚷着说:“除了肘部有些刺痛外,并无大碍。”
天啊,这片断谷的高度远比她想像中的高,这一摔,没要了她的小命,实在是她福大命大。
”宝穆,那网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玉桐掩着脸上半个巴掌大的菱形红印子,不明所以的问。
“是我事先派人去搭的,这些线绳质地强韧坚实,是远渡重洋从洋人国进口到南方的,我辗转买来,是个得来不易的宝贝。”
“原来如此。”玉桐柔声接道,恍然大悟。
“既然你明白,那我也该走了。”宝穆脱口道,起身拍掉膝盖上的灰尘泥巴。“我会主动跟你联络,保重。”
玉桐愕然瞪着她的背影,无法反应,过了好半晌,才急急忙忙追上她惊问:“你说你该走了是什么意思?”
“离开呀,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离开?!”
玉桐跟着她绕过几条迂回曲折的林道,直到一个树丛后,玉桐惊讶地发现居然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夫正是专为宝穆驾车的那个小侍,原来这根本就是事先安排好的。
“你走了,那……那我怎么办?”她不安的问,不好的预感就堵在胸口。
宝穆在小朱子的辅助下钻进马车,玉桐硬是被无情的挡在车厢外。
“你的任务还没完,你要帮我引开他们。”宝穆透过小窗子,不容争辩地道。“还有啊,提醒你,千万别掉进水里,否则必定大祸临头。呐,再给你一个锦囊,危急时打开它,或许可以保你一命。”
“这……”玉桐低视手中的东西,不知该作何感想。“咦?别走啊,宝穆!为什么不能掉进水里?你跟我说清楚啊,宝穆!”
总是这样,任凭她怎么乞求,宝穆仍是说走就走,徒留一堆烂摊子让她水里来、火里去地想办法解决。
人生至此实可悲!
就在这时候,她赫然听见后方传来马蹄声,立刻明白追兵已至。
她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猛然转身拔腿狂奔。
她的脚步自始至终都没慢过,但她跑得越快,顺着脚步泄漏出去的行踪就越明显。
马匹的嘶叫声已逼近身后,转眼之间,南募如鬼魅般的伟岸身影堵在她跟前,吓得她不自觉地后退,冷汗直冒。
“很杰出的绑架计谋,在下由衷佩服。”南募的话语极其平静悦耳,不动如山的身形却教人不寒而栗,倍受威胁。“计划了多久?多少同党?宝穆人呢?”
他柔柔徐徐的询问令她浑身发抖,无法言语,连呼吸都很困难。
现在她总算明白宝穆为什么对他没辙了,语调放得如此低柔,但威胁性却又那般的足够,怎能不令人打从心里畏惧他?
“胆敢选在这种日子绑走她,你与宝穆是何关系?说吧,我洗耳恭听。”
玉桐抿着唇瓣,浑身紧绷,戒备地迎视着。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见玉桐一直不出声,南募开始踢击马腹,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他进,她就退,不过一晌,她已经被他逼出葱郁林区,一寸一寸接近谷底的河滩。
玉桐心想,宝穆警告她千万别弄湿自己,否则大祸临头,但照现在这情况看来,她再退下去,就要直接涉入河中了。
宝穆既然这样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在,她必须小心。
情急之下,她灵机一动,眼尾假意瞄了南募的右后方一眼,仿佛那里正有什么人在接近。
待南募回头察看,她立刻拔腿就跑。
南募发现她的意图,微微一笑,足下忽而加劲,纵身凌空跃起,一把扼住她的肩膀。
玉桐顿时震住,倏瞪他的巨掌。
南募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停留在她肩上的大掌,送出一股力量,轻轻一挥就将她打得飞上天,摔落在流水潺潺的河道里,溅起一大片惊人的水花。
玉桐不敢相信地看着湿透的衣衫,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宝穆交代她不能把自己弄湿,她已经如此小心了,没想到他却轻而易举毁了她所有的行动。
现在好了,大祸就要临头了,甚至还可能殃及家人。
可恶!他——摆明了欺负人!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转为愤怒,气急败坏,整个人当下激动地冲进他怀里死捶烂打,气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面对她乱无章法的拳脚攻势,南寡微微错愕。这黑衣人的力道未免太薄弱,个头也未免太娇小了?
“啊!”
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冲过来攀住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咬住他的脖子,这举动,使他猛地出掌将玉桐推开,却不经意地碰到她胸前的柔软。
“这是?!”南募怔住,对掌心那份触感产生疑惑。“女的?”
被推倒跌坐在地的玉桐也怔住了,极度羞恼之余,气得抓起地上的石头丢他,疾声怒吼——
“下流!”
一吼完,她起身便委屈地跑掉。
这下,南募更加肯定她的性别,因为她的嗓音实在太娇嫩柔细了……
* * *
山脉断块底下,浓荫蔽日,古树参天,嶙峋怪石俯拾皆是。
玉桐又气又怒又想哭,无法思考的她,只能竭力狂奔,偏偏脚下一个踉跄,拐到脚了,害她一路上颠颠簸簸的。
她的身子连她家的嬷嬷都没触碰过,没想到就这样被他占了便宜,叫她以后怎么见人?
她跑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心脏响得仿佛就要由口中蹦出来。待她冲过一片矮丛,趁着抹掉眼角泪水的空档,这才可怜兮兮地掏出宝穆交给她的锦囊。
危急时打开它,或许可以保你一命。
宝穆的话回荡在耳边,她急欲把锦囊里的纸张掏出来救她一命,但当她好不容易掏出小纸条,拆开一看,脑门顿时像挨了一棍。
“脱掉衣服,伺机而动?!”
谜底揭晓——
满怀希望的热切心情,一下子被打入残酷地狱,玉桐直觉的想尖叫,但不能。
身后又有脚步声逼近,纵使心里感到绝望透顶,她也只得继续在乱林间穿梭窜逃。
够了,真是够了!
第三章
头巾、面罩、黑衣,玉桐一鼓作气脱掉了盗贼的衣物,将它们全扔在杂芒矮丛里。这才揪着身上单薄的绸衣,低头转出野林区。
虽然现在衣衫不整,但她心里已打好主意,只要遇到过路的樵夫或农妇,就可以给些贵重物品换到衣物,而且从这里回内城,距离并不太远,走个半天路应该就可抵达。
“站住!”
人算不如天算,才走没几步距离,身后赫地传来惊天动地的命令声。
胆小如鼠的她,原地惊跳了一下,险些没吓破胆。
慢慢的、唯唯诺诺的,她徐徐回头,当下定睛一看,心里又是一阵无力的叹息。是勒郡王府的人马,护军十多人,带头的正巧就是前不久追捕她的其中一人。
冲着他有能力差遣勒郡王府的护军,可见身份不是贝勒,也是贝子,她的运气还真背得可以。不久前,才“牺牲”自己的身体吓退宝穆的三哥,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大票人!
“大人,什……么事?”她小心翼翼的问。
一位护军替善褚询问她道:“你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物在这附近游荡?”
“没有……”
她垂着脑袋,抬也不敢抬一下。
“如果你看见了,记得回头通知我们,我们还会在这附近搜查一段时间,清楚了吗?”
“知道了。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大人?”
“走吧!”
护军并未多加怀疑就遣她走。
玉桐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地转身就要开溜,但没想到善褚居然出声叫住她,害得她欣喜的面容倏地僵住。
她不敢直视他。“还、还有事吗,大人?”
善褚驱马向前两步,冷冷盯着她。“你为什么全身湿淋淋?”
“掉、掉进河里。”她结结巴巴的说,心里则在尖叫:宝穆,你应该跟我说清楚会遇上这种纠缠不休的情况!
“怎么掉进河里的?”
“不、不小心。”
她咬紧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但游移的目光泄漏出她的不安。
“身上的衣服是怎么一回事?”
“湿了,所以扔了……”
“你住哪里?”
“内城。”
善褚的眸子闪出冷光,倏地喝道:“不合常理!一般人衣服湿了的反应是生火烤干,你一名单身女子,行走在这荒郊野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衣服脱得只剩一件白袍,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附近?”
玉桐在他寒冽的逼问下,愀然色变,额角隐隐透出冷汗。
“善褚大人,别这么严肃,小心吓坏了人家小姑娘。”
——是宝穆的三哥!
玉桐结结实实倒抽一口气,最坏的状况全让她遇上了。一边是豺狼、一边是虎豹,他们想怎么收拾她?是开膛破肚,或是生吞活剥?!
“她是我救的。”策马闲步踱来的南募道。
善褚眯眼。“你救的?”
南募稳住马匹。“她在山区遇见不法之徒,险遭欺辱,我在追捕云燕子时碰巧撞见,才出手搭救。她身上的衣物理所当然毁在不法之徒手中,你说是吧?”
情况紧急,玉桐不得不从。“是、是。”
南募满意的勾起嘴角,正色道:“善褚大人还有疑问吗?”
善褚道:“走!”
一票人浩浩荡荡驭马离去,现场留下玉桐与南募两人,他留意到她秀灵可人的容貌,她则感觉到情势不妙,匆忙跑走。
连跑的姿势都一样,此地无银三百两!
南募勾起一抹邪笑。
* * *
日正当中,摊铺杂处,茶楼喧嚣,内城外城都一样,处处欢快热闹,处处平民百姓,偶尔杂着几个王公贵族在里头闲散游街。
卖蒸饼及清粥的店铺今天生意特别好,从一大清早卖到现在已近中午,店内人潮依然络绎不绝,桌桌客满。
一窝人全热络讨论着眼前城里最新的八卦消息。
住在东斜胡同的老苏,啧啧有声地吸进一大匙清粥,咬下一口蒸饼,才满足地道:“是我亲眼看到的,这袭简亲王府的宝穆格格还没嫁出家门,就让人给掳跑了!”
“难怪!难怪!”万吉西巷的刘婶附和连连。“我听我妹子的小姑的朋友说,那天迎亲的队伍,去的时候浩浩荡荡,锣鼓喧天;折返的时候却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完全没有嫁娶的喜悦。”
“真的吗?”旁人讶异不已。
“千真万确厂
“何止如此,”老苏再爆内幕。“何止如此,我还晓得绑走宝穆格格的人是云燕子。”
“云燕子?那个不畏权势的大英雄?!”
哎呀呀,这消息真晴天霹雳了,原来侠盗云燕子偷的不仅是名门富户的钱财,甚至连人儿都偷得走呀!
“耶,就是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这云燕子与宝穆格格两情相悦,蕴有不为人知的儿女私情,在大婚之日带走她,也是情势所逼。”
“敢情就是带她远走高飞了。唉,英雄美人,情关难了,浪漫。”
几个已婚妇人听得如痴如醉,纷纷对着想像中的潇洒身影托腮空思,直把蒸饼往清粥里头舀,再把调羹往嘴里嚼。
“莫非这就是那个、那个什么诗人写的意境——春蚕什么到死丝方尽,蜡炬成什么灰泪始干?”
迷人!
* * *
登慈尼庵
木鱼钟声,溺溺于耳,天外一片碧色,庵内一片肃穆。
“施主,这边请。”
面目慈蔼的小尼姑带着玉桐穿过无数回廊。
玉桐恭敬的点头。“谢谢。”
尼庵里的回廊曲曲折折,绕过二、三进的佛堂,小尼姑终于在最后一进的院落止步。
“你要找的施主就在里头。”
“谢谢。”
玉桐径自推开禅房。
房内摆设明净简朴,她马上就瞧见宝穆水艳依旧,舒服至极地侧卧在内隅的四角大床上。
她的贴身丫鬟不慌不忙地为她扇着团扇,驱逐室内微微的闷热,而茶几上有吃剩的水果与喝了一半的冰镇凉水。在这吃斋念佛的佛门里,宝穆被供奉得像尊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