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昱文鬆開女兒,熱切的迎向她。「婉婷!」
乍然面對離異一年未見的前夫,朱婉婷並非不激動,但曾瓊雅的存在卻澆熄了她所 有的感覺,只除了全然的憤怒和她不願承認的嫉妒。
朱婉婷避開他的手,將下巴抬得半天高。「你好,『方先生』。」
「媽……」語彤以祈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實在害怕她會把氣氛弄僵。「爸才剛下 飛機,就立刻趕來看我。」
「是嗎?」她完全不在乎女兒懇求的目光,只想把心裡的不快感宣洩出來。「我來 得可真不是時候,沒打擾到你們一家三口共享天倫之樂吧?」
「媽!」方語彤無奈的呻吟,只有白癡才聽不懂她話裡嘲諷的意味。
方昱文不解地搖頭。「婉婷,你怎麼這麼說呢?」
朱婉婷把頭抬得高高的,斜眼著矮她半個頭的曾瓊雅。「如果打擾了你們,我很抱 歉,但至少我有權利來看我的女兒。」
曾瓊雅回予她一個友好的笑容。「婉婷,咱們姊妹倆好久沒見了,你怎麼就顯得這 麼客套、生疏。」
朱婉婷緩緩綻開笑顏,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我可不夠資格與你以姊妹相稱, 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方太太』?」
「婉婷,你誤會了!」方昱文急切地解釋:「我和瓊雅……」「你們之間如何完全 不干我的事!」朱婉婷故意裝出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樣,但她冒火的雙眼卻洩露出另一 種情緒。
「我和昱文還沒發展到那種地步。」曾瓊雅試圖以無辜的笑臉來掩飾她的譏諷,但 一點也不成功。「婉婷啊,你如果好奇我和你前夫的關係,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問,何 必用這種方式臆測呢?」
「你們還沒結婚嗎?」朱婉婷誇張的瞪大眼睛,一副快被嚇昏的模樣。「『方先生 』,你真是出人意料啊!
食古不化的老學究竟然跟上了時代潮流,學起年輕人同居試婚?真教人『敬佩』!
但是……你不怕這種行為會影響你百年樹人、教育英才的高尚形像嗎?」
方昱文殷切地凝視著她。分開這三百多個日子以來,他沒有一天不思念她;即使此 刻面對她的冷漠和譏諷,仍化不開他滿腹的深情和愛意。「婉婷,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 樣。」
朱婉婷再將攻擊的炮火轉向曾瓊雅。「我說『方太太』……哦,不,『曾小姐』, 你的『功力』實在退步不少,就我以前對你的瞭解,你死纏爛打的功力可是無人能及的 ,這會怎麼會讓方昱文成為你手下的漏網之魚呢?」
「媽,拜託!」語彤拉著母親的手,盡量壓低聲音:「別讓爸和瓊雅阿姨這麼尷尬 ,我拜託你理性點!」
「你這個胳臂往外彎的不肖女!」朱婉婷同樣壓低嗓音,卻堅決的掙開她的手。
「婉婷,你是怎麼啦?」曾瓊雅直勾勾的迎祝她那蘊滿怒火的雙眸。「二十多年的 老朋友了,心裡有什麼不痛快不如直接說出來,我可不記得自己幾時招惹你來著,瞧你 冷嘲熱諷的,嘴巴還是像年輕時一樣鋒利。」
「是啊,有的人一輩子也改不了個性。」她的眼光像兩支利劍直射向她。「就好比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搶奪不屬於你的東西。」
「我究竟搶了你什麼東西?」曾瓊雅臉上的笑容愈來愈掛不祝「我夠資格與你爭嗎 ?
幹嘛貶低你自己,你朱婉婷高高在上、目空一切,誰有資格與你匹敵?更何況是我 曾瓊雅。」
朱婉婷火辣辣的回嘴:「你是不夠資格,你只配撿我不要的!」
曾瓊雅以滿溢著嘲諷和刺探的眼神瞅著她。「你連這種雅量也沒有?你不懂得珍惜 的或許正是我渴望擁有的。說真格的,眼見你這麼激烈的反應,我真要以為你是開始後 悔起自己所放棄的。」
「我朱婉婷從不知道什麼叫後悔!」她強硬地宣稱,一再漠視自己真正的感覺。
「夠了!媽——」方語彤忍不住介入她們的唇槍舌劍之中。她懂得這兩個女人話中 真正的含意,誰不懂呢?
爸爸臉上極其無奈且深受傷害的神情,使她決定要阻止這一切。
「爸,你剛下飛機一定累壞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明天再去看你,好嗎?」
「可是,你媽媽顯然誤會了一些事,我想跟她解釋……」方昱文不捨的看著朱婉婷 。
「沒用的,爸。」語彤握了握他的手,催促道:「有機會再說吧,爸。」
曾瓊雅也勸道:「是啊,昱文,坐了那麼久的飛機,你又興奮得睡不著覺,這會一 定累了。」她故意笑吟吟的接著說:「我家環境清幽。鬧中取靜,你一定住得慣的。」
方昱文無奈地點頭,眼光仍停留在妻子臉上。「婉婷,你心情不好,我先走了,我 會找時間去看你。」
「不必,方先生,我跟你無話可說,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狂烈的怒火 在朱婉婷身軀裡燃燒。
一想到他和曾瓊雅在一起的情景,她就像座隨時會猛烈爆發的火山!
曾瓊雅略帶得意和挑釁的展顏一笑。「再見了,婉婷,雖然你有一條既毒又尖銳的 舌頭,但畢竟我們是近三十年的好朋友,我不會介意的。」
朱婉婷發出極不淑女的冷嗤,咬牙切齒地大叫:「語彤,拿香水來驅散一屋子的羊 臊味!」
在母親暴跳如雷的謾罵下,語彤匆匆送走父親和曾瓊雅,再寒著一張臉進屋面對她 。
「媽,你有必要這樣嗎?你最自豪的淑女風範和高貴氣質到哪去了?」
「你敢教訓我?你這個吃裡扒外的不肖女!」朱婉婷將一肚子悶氣發洩在女兒身上 。
「你心裡只有你爸爸,根本沒有我這個媽存在!」悟彤不服氣的回嘴:「你要我怎 麼做?
盲目的抓起菜刀替你攻擊瓊雅阿姨?媽,你和爸婚姻破裂是你們的事,你不能妄想 將我一分為二,你要求我絕對的忠眨前帜兀俊�
「如果有一天你爸爸娶了曾瓊雅那狡猾的女人,你會怎麼做?」朱婉婷怒火沖天的 質問:「改口喊她媽?
或者乾脆忘了我才是生你的人?」
語彤毫不畏縮的迎視著她。「你是我媽,這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但如果瓊雅阿 姨真能帶給爸爸快樂幸福,我就會真心接納她。」
「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她覺得寂寞、孤立無援,她以一貫的憤怒來掩飾自己的 脆弱。「我到底造了什麼孽,竟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根本是以氣死我為樂,愈是我痛 恨的,你愈會去做!」
「不是這樣!」語彤以同樣憤怒的語氣反駁:「而是你總想主宰我,從沒想過我要 的是什麼、渴望的是什麼,只是霸道的要求我遵循你的方向走。」
「你和你爸爸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污點!」朱婉婷愈罵愈氣,嗓音尖銳刺耳。『你們 父女倆同樣的頑固愚蠢!
永遠聽不進我的話……」
「你未必永遠是對的。」語彤不勝其煩的打斷她,一古腦兒的將心底壓抑已久的不 滿宣洩而出。「事實上,你錯得離譜!你以為自己是上帝、是天上的神,你總想主宰我 和爸爸的人生,將我們當傀儡般的任你操控。你永遠弄不明白,你所想追求的未必是我 們想要的,你並不比我們聰明或者高明到哪去,你只是比我們貪心,比我們霸道而已! 」
朱婉婷張口結舌的瞪著女兒,以著震驚的口吻怒斥:「你竟然敢出言辱罵生你的母 親,你好……你不怕造天譴!」
「就算天打雷劈我也認了。」語彤的心中宛如決堤而出的洪水,翻騰不止再也無可 抑遏。「我受夠了!我再也不要聽你自以為是的建議和忠告,我真的受夠了!」
「你——」
朱婉婷揚起手,在面對女兒無畏、甚至挑戰的眼神時猶豫了一下,她轉移攻擊的目 標,手一揮,推翻了置於矮櫃上的盆栽,花盆破裂的聲響阻止不了她的怒火,她還想砸 更多更好的東西,直到她滿意為止。
「住手!」語彤衛護著另一株盆景,以阻止母親盲目的破壞。她所有的耐性都隨著 精緻花器的破裂而瓦解。
「要砸回去砸你那品味超卓的屋子,不准再動我屋裡任何一樣東西!你以為我為什 麼堅持非要搬家離開你?我連做夢都渴望一個屬於自我的空間,我絕不容許你破壞它! 」
「你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朱婉婷停在半空中的手,顫抖得猶如風雨中的 樹葉,她淚如雨下。「枉費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你,你竟然是這麼一個大逆不道的 女兒!早知道如此,我會在你一落地時就活活把你掐死,現在也不必忍受你的不孝和忤 逆!」
「隨你怎麼說,只是不要說給我聽。」她無法感到愧疚,此刻不能,她已經被逼至 崩潰的邊緣。「我求求你走,讓我安靜一下。」
「我會走!」朱婉婷又氣又傷心的哭喊:「我再也不會管你,就當做我沒生下你這 個女兒一樣!你會後悔的,有一天你會為自己這麼對待生養你的母親而得到報應的!」
「你以為我在乎?或許只有死這條路才能真正擺脫你的操縱。」語彤說著氣話,但 這一刻,她真的有股想自我毀滅的衝動。
朱婉婷忘了哭泣。語彤眼中異樣的神色令她擔憂,但她不改以往的作風,以諷刺的 口吻想嚇阻止她的傻念頭。「尋死是弱者的行為,你別真以為一死百了,要有本事就證 明沒有我你會活得更好,有本事就闖出一番作為給我看!」
「夠了,拜託!」語彤什麼都不在乎了,只想安靜的一個人獨處。「我求求你走! 」
「好,以後就算你求我,我也不會來!」
朱婉婷怒沖沖地奪門而出,隨著鐵門發出的砰然巨響,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教人窒息 的靜默。
語彤彷彿不堪負荷的頹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出神地盯著被破壞的盆栽,她的淚一滴 滴落在依然盛開的花朵上……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呆坐了多久,直到輕微的開門聲驚醒了 她。語彤一把抹掉滿臉的淚痕,重新武裝起自己。
「拜託,媽,你就不能讓我安靜一下嗎?」她嘶聲抗議。
「是我。」向書祁挺拔的身影走進她的視線之中。
「我媽給你我的鑰匙?」她尚未熄滅的怒火此刻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她怎麼敢! 」
向書祁平靜的解釋:「婉婷阿姨來找我,我知道你們母女之間發生了爭執,不管怎 麼說,她還是關心你的,她央求我來看看你。」
憤怒的火焰燒去了她的理智!語彤像只被搶去地盤的狗兒般叫囂。「她妄想主宰我 的人生還不夠?更進而找你這個劊子手來侵擾我的生活,戕害我自由的意志,難不成你 們想聯手逼死我才肯罷休!」
書祁不理會她的指控,走向廚房,找了個類似花器的小水盆,又折了回來。
語彤繼續她的攻擊。「我瘋了才會再給你機會接近我!向書祁,無論你有什麼不可 說的理由,我都不會給你絲毫機會的!你不必再白花心思,你走!留下我的鑰匙,然後 滾出我的視線,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向書祁依舊不理會她,只是安靜的將花移植到他找到的小水盆裡,仔細的整理它, 替它澆水……「你可惡!你們一樣的可惡……」得不到任何回應,她尖銳的嗓音愈來愈 小,愈來愈無力,最後消聲於安靜的空氣之中……語彤靜靜看著他熟練的照顧著那株被 破壞的植物,她的心卻奇跡似的得到了安撫,她的混亂和痛楚奇跡似的消失於無形。
「她砸了那盆花……」語彤的嗓音不再尖銳高亢,而是低沉沙啞猶如暗夜裡悲哀淒 涼的曲調。「我媽每次生氣就會用砸東西來發洩,當我知道她和我爸離婚的事之後,我 也如法炮製的砸毀了我自己的房間。」
她微頓,綻開一抹自嘲的短暫笑容。「但最後我發現,砸毀一切也改變不了什麼, 甚至得不到任柯安慰,於是我發誓,絕不再重蹈我媽的覆轍。」
他的安靜使她有機會盡情宣洩內心的混亂和她從不願正視的恐懼。「在你執意將這 些花塞進我的屋子之前為什麼它空洞得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擺飾?因為我害怕,我害怕 自己會變得像我媽一樣,我怕這些無辜的東西會成為我洩忿的工具,所以我不要它們… …我不要像我媽一樣,我不要有任何跟她相像的地方。她愈想改造我,我愈想反抗。」
他停下一切動作,靜靜的看著她。語彤驚覺自己透露了內心不曾與他人分享的秘密 ,再次想武裝起自己。
她精緻的臉龐冷若冰霜。「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你為什麼拿這種眼神看我?」
「我餓了!」他極突兀的冒出這麼一句。
語彤匪夷所思的瞪大了雙眼!他竟然枉顧她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肚皮?她張開嘴 ,正想詛咒他的無心和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罪行,但她的嘴又緩緩的閉上,一抹隱忍不住 的微笑差點跳出她美麗的唇邊。
無論她肯不肯承認,向書祁顯然比她所知的更瞭解她;他知道,此刻若流露出一絲 同情或者妄想安慰她,她只會崩潰,只會生氣得將他推得更遠。
「你吃過一種以鳳梨為主的披薩嗎?」他雙眼亮晶晶,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
她轉怒為喜。「夏威夷披薩?」
他點頭。「還加了火腿和鮮蝦,味道相當特殊,我們叫外賣送來吃吧?」
「好,不過不加鮮蝦。」
「加蝦。」他堅持。
她比他更堅持。「不加。」
「猜拳?」
她搖頭。
「怕輸?」
語彤接下挑戰,不出五秒,爆出勝利的歡呼。
她不僅為自己贏得了一個不加鮮蝦的夏威夷批薩,還贏得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難怪你喜歡廚房裡的工作,你穿圍裙的模樣相當出色。」方語彤大刺刺地坐在餐 桌前,盯著向書祁在爐火前忙碌的身影,不時調侃、取笑他一番。
他自得的一笑,關掉火,將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廣東粥端上餐桌。「可以動筷了 ,嘗過以後你會更佩服我過人的天賦。」
語彤享受著美食,佐以他與眾不同的幽默和風趣,不時綻出銀鈴般輕脆的笑聲。無 論她肯不肯承認,向書祁已然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存在她心中的圍牆隨時都有傾圮 倒塌的可能。
門鈴聲在這時突然響起,向書祁自告奮勇前去應門;不一會兒,他和白筱帆走了進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