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芷菱说得一点也没错。他的任性将会伤害身边爱他的人,总有一天,他也会教大哥对他彻底的失望。
* * *
徐绍亭看了看表,然后瞄了桌上被冷落许久的大蛋糕一眼,无奈的摇头。『绍熙什幺都妤,就是没什幺时间观念。昨天我还一再叮咛他,今天妳仍要过来替他庆生,谁知道他忙到这个时候还不见踪影!』
芷菱低头不语,暗暗感激绍熙的迟归。她无法永远躲避着不见他,但每次一见他的面,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会不由自主的紧绷着。
舒妤毫不在意的绽开甜美可人的笑容。『绍亭,别太着急,反正今天晚上也没什幺事,我们就多等一会儿吧!』
『嗯!』他心头仍有一股化不开的愁绪,不单单只是因为绍熙的迟到;这阵子,他一直因为绍熙明显的转变而揣揣难安。
绍熙是从什幺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他仔细的回想,似乎是在芷菱失失踪之后开始
他悄悄看了芷菱一眼。心里明白,芷菱依然在意自己的拒绝;但表面上她却尽力想假装什幺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切如旧;甚至在他有心想进一步开导她的时候,她总是极有技巧且坚决的打断他,根本不给他劝慰的机会。
她依然对他关怀备至,费尽心思想照顾他;而对待舒妤,她也依然客气与疏远,只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
芷菱执着的付出,虽然带给他一股无形的压力;但这阵子真正困扰他的,却是绍熙令人费解的改变。
从前的绍熙很爱玩,而且浑身充满了活力;但是现在的他却沉默多了,变得死气沉沉而且颓废丧志。从前,他们兄弟之间是无话不谈的,而现在,在面他关切的眼神时,绍熙偶尔也会强挤出由衷的笑脸,并向他保证什幺事也没有,但当他一转头,绍熙的眼神又似乎是等不及似的流露出深沉的迷惘和郁闷。
更明显的是,最近学校三天两头的便寄来绍熙的旷课通知单;在他百般追问下,绍熙仍然敷衍以对,不肯真正说明原由。
绍熙的改变令他极度困扰,他希望自己能在绍熙最迷惘的时刻伸予援手;但在他有意的隐瞒下,绍亭除了瞎操心之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就在他陷入冥思中时,大家期待已久的绍熙终于姗姗而回。
『你真是个最大牌的寿星!』舒妤不具恶意的调侃,有效的化解略显凝重的气氛。
绍熙淡淡的一笑。『你们还在等我吗?我以为你们早瓜分完蛋糕,自个儿出去疯狂了!』
『怎幺可能!」舒妤俏皮的露出两个漂亮的小酒涡。『我们还等着吃完蛋糕后,让你这个大寿星请我们看场电影呢!』
『没问题!只要到时候,你们还有那个兴致口』绍熙的话中似乎暗藏着玄机。
压抑一切不安,绍亭假装轻快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来吧!准备吃蛋糕了。』
他打开蛋糕盒盖,替早已插妥的香水蜡烛点上火,舒妤则负责关掉客厅的大灯。在『生日快乐』的歌声中,摇曳的烛火映照出四张表情均异的脸孔,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
歌声甫歇,在他们的示意下,绍熙轻轻闭上双眼,悄悄的向上天许下心中最渴切的愿望……
许完愿,他张开眼睛,一口气将烛火次熄,在鼓掌欢呼声中,舒妤重新打开灯;他凝视着方才那美丽、闪耀的烛火,如今只剩下一缕缕淡淡的轻烟,不禁胸中又翻搅着愁绪』』或许很快的,此刻的欢笑声也将如同熄灭后的蜡烛,不再有耀眼的光辉,只剩下黯淡及一股不甚好闻的焦味。
他切好蛋糕,分别送到绍亭和舒妤的手上:当他最后递向芷菱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他的双眼迫不及待搜寻着她的眸光。.
终于,他们的视线紧紧相锁,只是他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同时化为乌有
她那冷漠疏离,有如铜墙铁壁将他远远排拒在外的冰冷眼神,将他彻底击溃。
他心灰意冷地放下手中的蛋糕,一脸正经的间:『你们想不想知道我所许下的愿望是什幺?』
『我们能有幸分享吗?』舒妤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绍亭误以为弟弟只是想公开要求自己的生日礼物,所以大方的笑道:『我们当然想知道!搞不好我还能帮点忙,让你的愿望成真哦!』
绍亭的笑容令他心虚,他只怕待会儿绍亭将会失望得再也笑不出来。『你可以帮上忙的』』只要你愿意……』
在他们期待之下,绍熙终于缓缓的开口。『我向上天祈求,希望他能赐予我真正渴求的自由,让我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他略为停顿,直直的看进绍亭的眼眸深处。『我渴望能拋下世俗的压力,以及亲人对我的期望,毫无后顾之忧的专研我最爱的绘画。』
绍亭脸上的笑容随着绍熙的尾音而打住,他的眼神由原本充满温暖的关爱,迅速转换为疑惑、震惊,继之而起的是失望,最后终是熊熊的怒火。
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不安。
绍熙知道自己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但他无法回头,这个决定已经在牠的心中挣扎了许久』』他是要选择坚持自己的理想,让漂泊的灵魂找到依归?或者,他继续依循亲人的期望,一步一步将自己逼至绝境?
他继续投下另一枚火力更为强大的炸弹。『我今天已经正式向学校提出休学的申请』』』
『我不答应!我要你明天向学校取消这项毫无理性的申请。』绍亭的声音有着伪装的平静,勉强压抑心底那如火山爆发般的反应,以满载期望的眼神紧紧锁住绍熙的双眸。
『对不起!大哥,我无法这幺做。』绍熙也以祈求谅解的眼神坦然迎向绍亭。
绍熙显然很坚持他的决定,绍亭再也无法座抑心中沸腾的怒火,硬声命令:『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大哥,你就必须这幺做。』
绍熙反唇相稽:『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不可能一辈子牵制着我,要求我违背自己真正的意愿,一昧依循你的期望走。』
失望和伤心有如一把利刃,无情的刺向他的心。『我的期望?我对你所有的期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你过得妤,活得有意义。难道我错了吗?』
『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无私的,甚至是伟大的;但是大哥,如何才能活得快乐,活得有意义却是你无法替我界定的。』大哥眼中的失望令他自责,令他痛苦,但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坚持。
绍亭忍不住拔高嗓音。『你根本还不够成熟到知道什幺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绍熙同样的固执。『大哥,你根本不了解我真正想要什幺……』
『我知道!』绍亭激动的打断他。『你只想任意孤行,一昧放任那种愚蠢、短暂的迷惑;等到觉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毁了原本拥有的一切,到时候,后悔、自责也于事无补。』
『不!我绝不目一时的冲动。』他不知该如何向大哥剖心明志。『绘画一直是我割舍不下的兴趣。以往,我是为了要求自己符合你的期望才拼命压抑自己;大哥,你知道吗?我不快乐,放弃绘画的我,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幼年时的回忆,是绍亭最恐怖的梦魇。『绘画是让人玩物丧志的元凶,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的看你重蹈覆辙!』
绍熙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不能只因为自己莫名的偏见和恐惧,就要求我放弃我最爱的兴趣!我才是自己的主人,你别想一辈子牵着我的鼻子走!』
『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你的大哥,就请再听我最后一次。』他不在乎自己用的是祈求或威胁的口吻,只希望能扭转乾坤,好让绍熙悬崖勒马,不至毁了自己的一生。
绍熙强力的反击。『如果你真的爱我,真心希望我快乐,你不但不该阻止我,反而应该帮助我,即使只是精神上的支持,我也会心满意足。」 失望、伤痛像是永不知足的白蚁,一点一点的啃噬着他枯槁的心。『如果纵容就是爱你的表现,那幺,我宁愿让你恨我。』
深沉的无奈让绍熙口不择言。『这种有条件的爱,我不稀罕!如果真的疼爱我,你就能接受我原本的样子,而不是爱自己所塑造出来的我!』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处于极端忿怒的绍亭完全失去了理智,竟对绍熙扬起拳头。『与其眼睁睁看你自毁前程,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你!』
『我求你们两个冷静下来,好不好?』一直认为自己无权介入他们兄弟争执中的舒妤,终于忍不住挺身而出。『我们为什幺不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谈,想出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方法?』
『我绝不答应他将时间浪费在毫无用处的绘画上。』绍亭表现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绍熙的固执却也不下于他。『这一辈子,我绝不会放弃绘画!』
『绍熙,你---』
『没用的!』一直静默不语的芷菱,突兀的打断他们愈形激烈的争执。『绍亭,别劝了,没用的!』
她的眼神似乎毫无焦距,空洞、缥缈得让人无法理解。『你知道吗?绍熙的心中盘踞着一个恶魔,它会驱使他放任自己,任意妄为,毫不顾虑身边爱他的人心中的感触;他根本没有办法可以抗拒那个恶魔,我早知道的,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绍熙昂首狂笑,眼里有着冰冷的绝望。『是啊!芷菱早就看透我了。大哥,你该学学她,早日放弃我这个无药可救的废物吧!』
留下满室的混乱,绍熙像阵风狂飙而去。
* * *
办公室里的同事已陆续离开;舒妤坐在自己的桌前发了好半天的呆,才走进绍亭的工作室。
轻叩紧闭的门,发现没有响应,她才缓缓的推门而入。他没有点灯,残余的夕阳透过百叶窗,微弱地斜照在倚窗而立的绍亭身上。
他孤傲的脸庞笼罩在黯淡不明的光线中,这画面却给了舒妤一种凄凉的感受;而他脸上那深切的苦恼和忧郁更强化了他的凄凉。
舒妤拉开百叶窗帘,陪他一同凝视着窗外,火红的太阳正快速的掉向山的那一头;第一次,她毫无心思欣赏日落的美景,只知道,黑夜很快就会降临大地。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话好悲观。』她替自己和他打气。『但我也知道,有日落才有日出,没有黑夜的降临,我们又怎能体会日出时的珣烂?明早,太阳依旧会东升的。』
他的手突然紧紧楼着她纤细的腰;更教舒妤有些意外的,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将头往她怀里藏,毫无掩饰的流露出他的脆弱。
『绍熙不肯给我任何沟通的机会,这教我好伤心……』他的声音听起来妤无助。『他一意孤行的休了学,每天只是疯狂的作画:即使少了我的经济支持,也丝毫阻止不了他绘画的决心。他卖了机车,卖了一切他能够典当的东西』』舒妤,我不知道该怎幺办才好!?』
『绍熙不肯沟通确实太伤你的心,但是绍亭,你呢?你有给过他沟通的机会吗?』
绍亭条然放开她,即使她话中毫无指责的意味,而且声音柔若春风,但绍亭仍以受伤的眼神看向她。
舒妤不退缩的继续地想说的话。『事实上,只要他一提起绘画,你的反应就好象世界末日就要降临般的激烈。这不像你』』你不但没有给他表达想法的机会,而且不肯试着去了解他究竟想要什幺,你只是断然的阻止他。你们兄弟很爱彼此,但你们也同样的固执!绍亭,如果当时你不是采取那幺坚决的态度,而是试着去沟通、去开导他,或许他不会这幺毅然决然的拋下一切,执拗而孤独的将自己关在绘画的天地里。』
他受伤的眼神消失了,神情傍徨无助的再度偎进舒妤温柔的怀里。『我只是害怕……」
『怕什幺?』她轻柔的拨弄着他微乱的发丝,希望他能感受到她最真切的抚慰。
他没有回答,只是贪婪的攫取来自舒妤身上最温柔的慰藉。奇异的,她的身上似乎传来一股无可言喻的力量,慢慢渗入了他的体内,就好象是一股暖流,流过他即将枯竭、荒芜的心田。
他终于找到勇气,揭开那尘封在心底多年的痛苦回忆。『我爸爸』』他有一个亲如手足的朋友,他醉心于绘画而且拥有过人的才华。但很不幸的,就在他终于崭露头角,开始受人注目之际,一场车祸却毁了这一切;他最宝贝的右手再也拿不稳画笔,他似锦的前途、他最爱的绘画世界就这幺毁于一旦。』
他凝视着舒妤柔美的容颜,虽然她温柔的双眸充满抚慰,但他仍然摆脱不了心中冰冷的恐惧,以及深沉的痛苦回忆。『还有更惨的!他的妻子因他一时的颓丧而放弃了他,她拋夫弃子投向别人的怀抱而一走了之。妳知道吗?这个爱昼成痴、把绘画当成生命的男人最后的下场是什幺』』他拋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懦弱的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天啊!想必你们和他一定非常亲近过,不然不会带给你这幺大的痛苦和阴影。』即使已经事隔多年,即使那是发生在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的身上,舒妤善良的心,已因这场人间悲剧而纠结成一团。
『他对我们兄弟而言,就好象是---第一个父亲;他从小抱着我们兄弟俩长大。』他并不想一直沉缅在痛苦和恐惧之中,但这点点滴滴的记忆却有如鬼魅般紧追着他不放。
『舒妤。绍熙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无法眼看着他也走上这条不归路。我宁愿他只是个平凡的人,而不是什幺天赋异禀的大画家!我也不要他把绘画当成是自己的生命,一旦希望破灭,而他却无力承受结果时,他一定也会走上毁灭之途的!』
『他不会的!』绍亭眼中强烈的慌乱令她心疼,舒妤渴望能褪去他嘴角、眉梢自然流露出的愁云。『同样一条路,不同的两个人就能走出完全不同的结果来,这道理你一定也明白。绍亭,你只是太爱绍熙了,是你对他太过的保护而使你挣脱不了自己的心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绘画并不绝对甘给人们带来厄运。』
『我只是极力想避免即将会发生的一切,我不想让绍熙冒险,让他重蹈我父亲
朋友的覆辙。』舒妤的话,他完全明白,但要他跨越心中的障碍却绝非易事。
『绍亭,我知道你非常疼爱绍熙,但绍照说对了一件事,你不能奢望他会一辈子走你为他铺设好的路;他已经长大了,而且是个很有主见的男人;再则,如果放弃绘画真的使他无法再快乐起来,我相信这也绝不会是你乐于见到的结果,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