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宛柔狂乱地拨开他的手,喘着气等待那股膻腐气息穿过她的咽喉,到达五脏六腑。
她以为这一次她可以熬过那种感觉!
她以为!
捣住唇,她冲到溪边,一次又一次地掬起溪水,拚命饮下喉,只求那血的气息别停留在舌尖,再次恼得她终夜无法成眠。
近年来,她早就不吃任何会流血的生物,只是这每月一回的解药,总要呕得她掏心挖肺。
直到再也喝不下任何溪水,她疲累地瘫坐在溪边,颓然地垂下双肩。
“别折磨自己。”他跪在她身后,紧紧搂住她的肩。
“不管我愿不愿意,反正都要受折磨的,不是吗?”刘宛柔侧着头,用脸颊轻轻摩擦着他的手臂。“你该让我痛的。因为唯有在痛不欲生之时,我才能说服自己--我每天每天的出生入死是因为我吃不了苦。”
溪水从她唇边滑落,湿了他的臂袖。
“总会有希望的。”
至少上天让他在数月前诛杀一名官员时,发现了“血药”这个秘方。
他只怕她不愿哪……
“三年前,你也这样告诉我。”她苦笑着。“但是我们仍然看不到希望。”
“三年后,我有资格说得更加理直气壮。”他在她唇边低语。
刘宛柔闻言飞快地旋身,望人他黝亮双瞳裹那深邃的眸太专注,专注到让她的背脊冒出冷汗。
“你找到解药了?”她的声音颤抖着。
“不。”他不想哄她开心,所以只得承受她眼里再一次的希望破灭。“不过,我相信我已经找到能够稍解妳中蛊时痛苦的药方了。”
十指交握着,是谁的手心泌出了汗,他不知道。
“是什么药方?!”她屏着气息问道。
“妳不需要知道,只需要在妳偶感不适时告诉我,让妳不至于每每一犯疼,便被折腾到像要离我而去一样。妳或者忍得住,但我……我难道不会不舍吗……”欧阳无忌低吼一声,将她的背紧紧压向自己。
她茹素,吃得又不多,是故蛊毒一作怪,往往耗尽她所有的力气。而他只能惊恐地握着她微弱的脉门,生怕她从此长睡不醒。
“告诉我,那是什么药?”她追问。
“大哥不会加害于妳。”他说得认真。
“傻……”纤纤玉指点上他的额间,眼眶微微湿润。“我怕的是你加害自己啊。”
四目交接,两人心里皆是一恸。
他俯身轻吻她的唇,却尝到泪水的咸,双唇的缱绻苦得让他不得不松手。
“答应我,妳愿意吃这帖药,我便告诉妳一切。”他凝望着她,沙嘎地说道。
“如果要我茹毛饮血,你要我如何同意?”
拭去他眼角那颗泪水,她柳眉蹙起。
“如果那血来自于我呢?”他问。
刘宛柔睁大眼看着他,直到确定他脸上的激切不是儿戏,她整个人霍然倒退数步。
她倒抽了一口气,摇头、摇头又摇头。
“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方子,别白费我的一番苦心,好吗?”他握住她的肩,指节全绷得发白。
“你……”她的拳头击向他的胸,不留情地,打得又凶又霸。“你何苦……何苦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由着她失控地又哭又叫。这几年,真苦了她啊。
“你何苦……何苦……”她哭喘着说道。
“我不苦。能保得妳一时,便是乐多于苦了。”怕她动了真气,他单手扣住她的双腕,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多添些餐饭,别再瘦下去了。”
“你这个蠢笨呆子!”她猝地将脸埋人他的胸膛,潸然而出的泪水像要用尽此生的眼泪般。
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无忌大哥没中蛊毒,只要她不在,他可以逃脱的。他还有大半辈子可以在外头海阔天空。
她只需要狠下心,像杀死其它人一样,一刀刺入自己胸口。
他们两人从此就能解脱了。
只是,要她如何舍得呢?舍得他总是让她倚靠的宽厚胸膛,舍得他总是冲击着她耳朵的有力心跳,舍得他总是紧揽着她的结实臂膀……
舍不得啊。她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却不让他抬起自己的头。
但是,因为是无忌大哥--所以再不舍也要舍得!.刘宛柔拚了命地紧抱着他的身子。
哭累了,哭哑了,她任性地由他支撑自己的重量。
“答应我,身子不适时,务必告诉我。”欧阳无忌挑起她的下颚,吻着她来不及滑落的泪珠。“如此才不枉我这些日子试药的一番苦心。”
“试药苦吗……难受吗?”她踮起脚尖,捧着他的脸孔哽咽道。“你从什么鬼地方找到那么……阴邪的药方?”
“数月前,偶然看到一本经典中记载,得知有一味‘归魂汤’及几味草药能治恶疮、防蛊毒,常人若每日吃食少许,则可防恶人之歹、心。而经年累月之后,中蛊者若服食此人的血液,不只有血气相补之益,亦生解热去毒之效。前些时候,帮里的熊祥犯了错,没拿到解药,整个人昏死过去。我趁他昏迷时让他喝了一盅血……”
欧阳无忌停下话,将她颊边的发拨整于耳后。
“然后呢?”她扯着他的手臂,听得既出神又感动。
“熊祥喝了血后,脸色逐渐好转,人也在半个时辰之后醒来,虽然仍痛到哭爹喊娘,却已能够靠着喝酒来减轻疼痛。”他双眸发亮地凝睇着她,激动地握住她的肩。“这表示我的血液里已具备了解药的成分,也许时日一久,妳体内的蛊毒会渐渐减轻”
“够了。”她捣住他的唇,不忍再听。“我欠你的,该怎么还?”
“用妳的情还。”他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
“这辈子看来是还不完了,能欠到下辈子吗?”
她唇角的那抹微笑,飘忽地几乎要飞出嘴角。
欧阳无忌脸色一变,抚住她的脸孔,厉声说道:“不许说这种不吉祥的话!”
“吉祥不吉祥,与我们这种人无关,我们反正是受了诅咒的命。”她叹了口气,目光不曾移开他的脸庞片刻。
黄泉路上势必要孤独了……那么就让她牢牢记住他的脸孔吧。
“别说了,我们就要摆脱这种罪恶的宿命了。”他浓眉一拧,不快地说道。
“你不爱听,我就不说。”
刘宛柔望着他眉宇之间的担忧,鼓起勇气给他一个灿然的笑靥。
拉起他的手贴住自己紊乱的心跳,雪肌因为他粗糙的掌心而轻轻抖栗着。
“你要了我吧。”她说。
“妳……”大掌震惊地缩却,瞪视着她认真的神态。
“要了我吧。”她又说。
“为什么突然要我要了妳?”长臂一伸,霍然将她揽人怀里。
心头陡升的不安,是要将她揉入他的骨肉里,才能释怀的。
“你不想要我吗?可我想要你……”刘宛柔苍白的脸孔飞上霞红,金澄眼眸漾着浅浅的羞,灿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在你的血液成为我的药之前,让我先和你融为一体,好吗?”
欧阳无忌眸光深深长长地凝定她,在她着急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求他之时--
他打横抱起她,走向他的房间。
在低吟与喘息间,肢体再如何相偎都嫌不够亲密。
都是彼此的第一次,激情里总不免有些慌乱,只是灼热的抚触让两人忘却了所有的难受,只留下奔腾在骨肉间的快感……
屋内的烛火,熄了又被燃起,只因她要能清楚地看见他。
直至东方天色开始转亮,两人方于榻上相拥人眼。
听着他的呼吸渐稳,她慢慢地睁开眼。
在他怀里侧翻过身,他下意识地搂紧她的腰。
红着眼,她静静地凝望他,直到他又缓缓地沉回睡梦中。
她拉开他的手,下榻着衣,一步一回头地远离他。
一袭白衫飘回溪边,拾起那柄遗落在溪边的匕首。
别了,别了……别了……
第四章
“柔儿?”
欧阳无忌在睡梦间清醒,睁眼一瞧,偌大的榻边就只有他一人。
他惊出一身冷汗,起身卷起衣裳胡乱一被,身子瞬时已疾冲至屋外。
太阳白花花地耀眼得紧,晒得四周景色明亮亮地好不真实。
“柔儿。”
足下轻功狂乱地踏过林间湿地,心急如焚地直奔溪边。
他早该发觉她不对劲啊!
万一她想不开……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他才跨上溪边碎石,便看见柳树旁那个背对他沉思的纤纤人影。
心脏彷佛从沸水里被扔人冷水中,吱地一声冒出白烟。
“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欧阳无忌怒吼一声,手背上的青筋暴凸。
她无语,他愤而上前一步。
炙热骄阳下,地上的一道银光炫刺了他的眼。
低眸一瞧,心被狠狠地揍了一拳--
一柄染着血渍的匕首横躺于地!
“妳对自己做了什么?”
欧阳无忌飞奔上前,旋过她的身子。
一柄短刀却在这一刻直刺向他的喉咙。
他错愕地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孔,手掌却早一步地格开她的攻势。
两人的功力相差大悬殊,她几次急攻,都被他化开。
他轻易地将她的手腕一扭,可她像是不觉得痛,仍执意要置他于死地。
“柔儿!”他在她的耳边放声大喊。
她眼神木然,像看着陌生人,纤纤十指仍然想尽方法要攻挖他的眼、刺他的喉。
“柔儿,撤手!”
他一掌挥向她颈后,劈昏了她。
只见她白眼一翻,如雪花般飘落至地面。
欧阳无忌接住她的身子,视线与她胸前那道刀割的口子对个正着。未干的血渍代表了她自戕并不久。而方才的一阵推拉之间,她的胸口又渗出新血。
雪白衣衫上的斑斑血色,煞是怵目惊心。
“妳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妳又怎么会对我下手?
一感觉到旁人气息的接近,欧阳无忌手臂一撑,带起她的身子一跃而开。
刘明蝠站在不远处,不怀好意地笑着。
欧阳无忌大掌翻揽过她衣不蔽体的身子,不许任何人瞧见。
“柔儿的武艺毕竟还是和你差了一大截。”刘明蝠忽左忽右地踱着步伐,倒三角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你对她做了什么?”欧阳无忌喝问。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阻止她自杀的大功臣。”刘明蝠挑眉说道。
“柔儿不会自杀。”
“她不会自杀,那胸口的刀痕是怎么回事?”刘明蝠啧啧两声。“方才柔儿拿刀刺向自己胸口的狠劲,可是毫不留情啊。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无情无义的事?玷污了她的清白吗?”
“我与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批评。”怀里的她轻盈得像是随时要消失。“你又对她下了什么毒手!柔儿就算死了,也不会对我动手的。”
“我是好心好意,怕她再度自残,所以才出手教训她,让她明白生命的可贵。”
“你对她做了什么?”
欧阳无忌伸手欲拔剑,却发现衣衫不整的自己根本忘了带任何兵器。
“我就说嘛……情爱这事儿会让人分神丢命的。”刘明蝠看着他紧张的神色,大笑出声。
“没有剑,我照样能取你的性命。”欧阳无忌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该先把柔儿送到安全的地方。
“很好,我这就为你送上一把长剑,看看你是否真能狠心取走我的命?”刘明蝠从身后抽出一把剑,剑尖直往他的方向射去。“这出云剑可也是耗了我不少、心神才得到的宝物。瞧瞧义父对你多好?”
欧阳无忌身子一个侧转,翻腕抓住长剑剑柄。
“你对她做了什么?快说!”柔儿方才决裂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手里的长剑一抖,立刻刺向刘明蝠的脸面。
“当一个人心神耗弱之际,使用幻术控制她,本不是太难的事。”刘明蝠自在地避开了攻势。
一个搂着心爱女子的男人,绝对不会是个太高明的杀手!
“你用幻术指使柔儿来刺杀我?”将刘宛柔滑落的身子往上一提,飞剑如虹地再度疾射而出。
“这样你才会知道她有多容易受到控制,而不敢像现在这样对我这般放肆!”刘明蝠出声一喝,身子不动如山。
欧阳无忌猛然收势,剑尖发出嘶地一声,正巧抵在他额间。
“柔儿都已经想自戕了,你以为你还能控制我们多久?”锐利的剑尖划破刘明蝠的肌肤,破出一朵血花。
“控制多久?”刘明蝠鲜红的唇,与额上鲜血相衬之下,诡魅异常。“柔儿想自戕,不过你却舍不得她死,不是吗?所以义父好心催眠柔儿,往后只要柔儿一有轻生念头,便会先对你动杀意。”
“你!”剑身一晃,又往刘明蝠的额上没人些许。
欧阳无忌瞪着他有恃无恐的双眼,抓住剑柄的手不停颤抖着--
天知道他要花上多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别一剑毙了这魔头的命!
“你该感谢义父才是,毕竟柔儿再也不会让你提、心吊胆了。”刘明蝠伸手格开出云剑,若无其事地看着脸色铁青的他。
“感谢你什么?感谢你让我们生不如死吗?”欧阳无忌咆哮着,手臂肌肉坚硬地偾起。
刘宛柔痛苦地低嚎一声。
他立刻丢下长剑,盘腿坐于地面,以便她能安稳地靠在他的胸前。
不甘心哪,总有一天,他会将刘明蝠碎尸万段的!
“小俩口看来甜蜜得紧嘛,哪来的生不如死?若当真生不如死,那就去死啊!义父会请来高僧为你们超度诵经的!”
刘明蝠长袖一甩,转身离开。
“慢着。”欧阳无忌低喝一声。“你要熊祥拿给我的请帖是怎么回事?”
“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事。”刘明蝠的眼眸闪着阴谋亮光。“那张请帖是‘青龙’少当家发来的,广邀几位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士,你去评估一下那些人的分量。另外,还有一事,武林大会即将召开,我要你拿下盟主一位。”
“难怪你又对柔儿施了幻术。”欧阳无忌冷笑着抱紧她。柔儿的命早在刘明蝠发现他的价值时,就不再属于她自己。“先把柔儿未来数月的解药交出来,我不想让她多挨皮肉之痛。”
“柔儿总还要待在我身边,解药随时可取。”
“你该知道盟主一位,不单只靠拳脚功夫--贯石帮的沉拓野实力虽与我在伯仲之间,然则即便我们两人打成平手,投票定夺胜负的九位长老也定然不会把盟主之位交给‘滔天帮’。”欧阳无忌说道。
“关于九位长老一事,义父在此先告诉你一桩喜讯--我升官了。司农寺御史一职所能掌握的人脉、钱脉甚广,义父我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刘明蝠拊着长髯,神态愉悦。
“你还不够有权势吗?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朝中几位大官一如柔儿,同样受了蛊毒之侵,为刘明蝠所控制。
“我要--天下。”他志得意满地说道。
“痴人说梦。”
欧阳无忌脸色一变,万万没想到刘明蝠竟野心“滔天”啊!
“义父今日心情大好,就不妨和你细说从前一番。你可听闻前朝炀帝背上有黑色羽翼一事?我自小梦中便常出现奢靡宫廷之境--我本是外族一巫师之子,又哪来那此一记忆?直到我听闻中原人传说炀市生前藏宝一事,方知我的前世今生宿命。我费心打探消息,布局多年才取得藏宝图及出云剑,虽然宝藏数目未尽如人意,‘水中月’今日规模倒也全靠那几箱黄金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