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历经风霜的脸庞闪过惊慌,疲惫的眼始终不敢阖上。
也许是疲累太久了,也许是看着她的脸,看得他眼倦了,朦胧间,他跌入梦中梦里的柔儿跑着、笑着、跳着,她像儿时一样唤他无忌大哥……
“无……无忌大哥……”
欧阳无忌惊跳而起,瞪着眼前的她。
“无……无忌大哥……”比呼吸还微弱的声音,出自一张干涩脱皮的唇。
他说不出话,只能拚命掐住自己的手臂。
很好,会痛。
“无……无……无忌……”她干裂的唇痛苦地摩擦着,瘦到只剩轮廓的容颜,在努力睁开眼睛时显得狰狞。
“柔儿,我在这里。”他急忙拥起她靠在自己怀里。
她喘着气,鸡爪般的手指搁在他胸前。
欧阳无忌端过水,用唇哺喂着她,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如果现在就要哭泣,那将来那么多幸福的日子,他一个大男人真要以泪洗面吗?
“慢慢睁开眼,别急。”怕她被光线刺激了眼,他的大掌遮在她眼睑上方。“我会陪妳的。”
刘宛柔揪着他的手臂,感觉他的呼吸灼热地吐在她颈边。头脑昏沉沉地闪过许多画面,却没有一幕看得清楚。
“我……睁不开……”全身发酸发僵,她想动,却动不了。
“睁不开就别睁。”
将她搂得更紧,他不敢再要求更多。
“可我想看你……”她痛苦地仰起脸庞,双手摸索着。
“大哥老了。”欧阳无忌怜爱地看着她干瘪的面容,握住她的手掌,让她抚着自己早被折磨成沧桑的脸孔。
“你在笑?”她摸到他扬起的唇角,而后抚上他颊边的湿润。“还是在哭?”
“又哭又笑。”他轻喃着,低下额与她轻触。
她的眼在此时睁开,直勾勾地望人他眼里。
“无……忌大哥……”她不适地眨着眼。
“柔儿……”
见她“看”着自己,欧阳无忌的情绪全然崩溃,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全成了屁话一堆。
也许流泪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她,或者是为了他这辈子曾经拥有与失去的一切……只是泪水一旦失控了,他便哭到无法自抑,哭到几度低嚎地握紧拳头。
她就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会说话、会回望着他!
这样的真实,真实到让他不敢置信。他伸出大掌盖住自己的口鼻,却掩不住那从指间渗入、滑下颈间的泪水。
“无忌大哥……”
干涩的眼被他勾出雾气,那琥珀金眸竟又是水汪汪了。
刘宛柔试了几回,才有法子搂住他的颈子,吮干她能吻去的泪水--他的泪水刺痛了她干裂的唇,而他的模样揪痛她的心啊。
“无忌大哥……我们不是死了吗……”她问。
“上天怜悯我们,没让我们死成。”他含泪笑着。
“那……这里是……哪里……”她看着这间陌生的屋子,许久不曾说话的喉咙像有把火在烧着。
“这里是我们的家。”他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
刘宛柔皱眉看着他手中那只颜色灰褐的肢体,她动了动手指,那青白的指竟也晃动了下。她怔愣了会儿,才愕然发现那只恐怖的鸟爪是她的手!
她瞪着自己的手,随即害怕地别过眼,紧偎到他怀里。
“我……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她把手缩到衣袖里,不敢再看。
“妳昏迷了半年多。”
刘宛柔猛然打了个冷颤。好可怕,一百多个日子怎么可能在她毫不知情的状况下飞逝无踪?
他就是用这般心疼的双眸看了她半年吗?
心口蓦地揪成一团,痛到她连四肢都在发颤。
“我怕……”她说。
“没什么好怕了,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大哥会慢慢告诉妳一切,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说。”
“一辈子……真的一辈子吗……”刘宛柔不安地瑟缩成一团。
“真的一辈子。”欧阳无己心坚定地说道。
只是他没想到,她的一生从没“正常”过,所有的“正常”对她而言,都不正常。
***
“欧阳大哥!”一道漾着笑意的声音在外头叫唤着。
谁在叫无忌?
屋内的刘宛柔瞪向房门,手已然抓住枕下防身的匕首。
“欧阳大哥?”门外的叫唤声又起。
刘宛柔咬紧牙根,才长了些肉的身子勉强下榻,竭尽所能地悄然藏身于门旁的矮柜后方,听着门外的对话。
“妳的欧阳大哥不在,陪着魏爷出去了。妳甭白费、心机了。”另一道低沉女声吃吃笑着。
“谁”的欧阳大哥?
刘宛柔的指甲用力抓过矮柜,在木头上留下五道弯曲的磨痕。
“什么我的欧阳大哥!人家只是好奇嘛。难道妳不好奇吗?”门外话声伴着娇笑,然后又是一阵互相推摇嬉闹的声音。
“……你是指欧阳无忌在里头养了一个人这件事?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进来就让她们好看!刘宛柔在心里撂下狠话。
“这门锁上了,我们又没有钥匙,哪打得开。”门外女子说道。
门,上锁了?
刘宛柔瞪着门板,睡眠费去她泰半的时间,而其它时间有他陪着她,所以她从没想过要打开那扇门。
为什么要锁着她?
他不愿意让她出去吗?他怕她丢了他的脸吗?
刘宛柔举高自己的手臂,看到的却是两根枯黄的柴木--不只是手臂,她全身肌肤早已干萎成风干橘皮般的粗糙。
她在复元、她现在这样子很好……无忌总是这样告诉她。
而她也一直这样相信着。
那他为什么要把门反锁引门外的说话声,让刘宛柔再度竖起耳朵。
“……这个欧阳无忌一入府就神秘兮兮的,不和人打交道。要不是近一、两个月来,他突然让厨房增了养身膳食,就算他不在府内,仍要按三餐送来,谁会知道他在里头藏了一个人。”
“妳从送食物的暗门偷看过里面吗?”
“当然看过,只是有一扇屏风挡在暗门前,什么也看不到,可一股药味倒是重得很!不过,从地上的暗门这样送食物,感觉……感觉上倒挺像养了条狗哩。”女子说着说着,突然抿嘴笑了。
“妳这张缺德嘴……嘻……”
她们凭什么说她是狗!
刘宛柔恶狠狠地推倒屏风。
砰!
屏风倒地的巨响让门外顿时鸦雀无声。
刘宛柔趴在地上喘着气,瞪着那从暗门外被送人的药膳盅。
“……房子里有声音,该不会是……”两名女子细碎的说话声往暗门接近。
刘宛柔看见暗门被缓缓拉高,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端起药盅往外一泼。
“啊!”
她微笑地听见外头惨叫的声音,金亮的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烫!好烫……”女子哭喊着。
“不要脸的卑鄙小人!”
暗门突然整个被拉高,一道刺眼的阳光笔直射人屋内。
刘宛柔瞇起黄瞳,对上一双圆圆的眼。
“……有鬼!”
暗门再度被拉下,尖叫声、哭声、脚步杂杳声,吵得刘宛柔捣住耳朵。
什么鬼不鬼的?
刘宛柔瞪着脚边的暗门,却看到自己如干尸般的脚掌。
她像鬼吗?
瞪着自己不成人形的手臂、腿陉,她干噎地低吼着。
扶着墙壁起身,她像无头苍蝇般在屋内打转,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映见自己容貌的器具。
手里的刀光一闪,她拿起匕首往自己的脸上一照。
当!
她吓得掉了匕首,不住地向后急退。
匕首上有个骷颅鬼!
她,刘宛柔就是那个鬼!
刘宛柔扬起嘴角,再度尖笑出声。她是鬼……她是鬼……
“不!”她笑到无力,整个人躺在地上抽动着。“我不是鬼……”
连鬼都生得比她好看!
“妳们在这里做什么?”门外一声急问响起。
啊……无忌回来了。刘宛柔静止身子,侧耳聆听门外的说话声。
“欧阳大哥……”女子边哭边叫着。“你养的那个人把热药汤泼到我脸上……”
“这是马油提炼出来的药膏,妳先拿去擦烫伤。”欧阳无忌声音较平日低沉、也急促许多。
“她……不会无缘无故伤人。”
“她不正常!正常人的眼睛怎么会是那种颜色!”女声惊魂未定地抖动着。
正常人哪会这样?
对喔,门内的刘宛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是我的人,轮不到妳们批评。”欧阳无忌淡漠的声音冷冽如冰。“没事的话,全都走开,不要打扰她!”
刘宛柔把脸贴在冰冷的地上,隐约听见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柔儿!”
欧阳无忌冲到她身边,脸色惊慌地抱起她。“妳没事吧?”
刘宛柔睁大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盯到他心慌不已。
“柔儿?”他悬着一颗心问道。
“你看清楚了--”刘宛柔用手指戳着他的眼睑,唇边的笑十分诡怪。
“我不是你的柔儿。”
第九章
“妳说什么?”欧阳无忌浓眉一拧,低声问道。
“我不是你的柔儿。”
刘宛柔眼里迸出金光,手指牢牢地抓着他的下颚,紧得像是想将他捏碎。
他看着她唇边的笑,竟有些不寒而栗。
“我是鬼。”她睁大眼,声调阴森悠长。
“妳是我的柔儿。”他说。
“你的柔儿眼如瞳铃、面目狰狞、惊恐骇人吗?你的柔儿是个鬼吗?”她咧出一口白牙,狂乱地低吼着。她拚命地摇头,将虚弱的身子摇得七荤八素,而一头纠结乱发被在脸上,更衬得她的脸色青白惨淡。
“谁告诉妳妳长成那样的!”
他火了,扣住她的肩,不让她再伤害自己。
“我自己看到的。”她嘻嘻一笑,眼泪掉了一颗又一颗。“好骇人啊……你不怕吗?不怕吗?”她的脸逼近他。
“我该怕吗?妳是想告诉我--这金黄的眼,不是我的柔儿吗?!这小巧的鼻,不是我的柔儿吗?这甜美的唇,不是我的柔儿吗?还是妳是要告诉我”
欧阳无忌蓦然将手覆住她的胸口,而她则是低喘一声。
“还是妳要告诉我--这颗心不是我认识的柔儿呢?”
刘宛柔一惊,抓开他的手,整个人缩到角落发着抖。
“我的柔儿不会怀疑我,因为她相信我不会改变。”欧阳无忌每说一句,就朝她逼近一分。
直到她的眼只能看见他时,他将唇印上她的,却被她推开。
“若真要嫌弃妳、真想离开妳,在妳昏迷的那半年,我早可以不顾一切地走开了。”他凝视着她。
“你可能是为了道义才没走的……”她找了一个蹙脚的理由,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的不是。
“一个从小跟着刘明蝠的人,需要讲什么道义吗?”他问。
“如果不是嫌弃我,为什么把我锁住?”她尖声问道,心里就是烦躁、就是不安。
“妳才刚从另一个地狱被释放出来,我又怎么忍心锁住妳?如果妳有心留意的话,门边的墙上就挂一把钥匙,妳随时可以离开。”他说。
她盯着他,盯着他,盯到她再也没力气撑直身子,于是她被顺势拥人他胸前。
她揪住他的衣领,把呼吸埋人他的颈间。
“无忌大哥无忌大哥无忌大哥无忌大哥……”她不停地低喃着。
“我在。”他下颚顶紧她的发旋,认真地响应。
“无忌大哥……刘明蝠……”提到这名字,她仍不免惊跳了下。“他真的死了吗?”
“刘明蝠死了,我和沉拓野的剑同时刺死了他,当时妳也在场的,记得吗?不只是妳我,还有许多人都亲眼看见了他的死亡--沉拓野让人用火葬了他,他现在只是一杯尘土,再也不会是我们的梦魇了。”他说。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死,然后又找人来陷害我们?会不会我最近吃的东西都有毒?”刘宛柔猛然抬头,揪住他的手臂,金眸再度泛上惊慌。
“柔儿,不要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心情烦乱地只想找人吵架。“你以前不会说我胡思乱想的!你喜欢外头那个叫你欧阳大哥的女人,对不对?”
“我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何来喜欢之有?”欧阳无忌捺着性子安抚怀中不可理喻的人儿,并没有发火--因为能和她吵架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她活着哪……
“那她们为什么讨厌我?”她的声音恢复成孩童时期的稚气,倦眸缓缓地闭上。
“她们只是送食物来给妳,她们没有讨厌妳。”他压低声音,大掌拍抚着她的背。
“你不懂……她们讨厌我……她们说我是鬼。我不是……不是啊……他们不怀好意……他们会骂我、拿石头丢我……”回忆和现实交叠,她喃喃说着,意识渐渐模糊。
垂下手臂,她倦极地打起盹来。
“倘若她们说妳是鬼,那只代表她们心里有鬼。因为妳和所有人一样,是个普通人。”
打横抱起她,他不停地在她耳边说着,直到将她置于榻上,听她呼吸声渐沉,他才停下。
拧了条毛巾,他轻擦着她汗湿的脸庞。
怕她没吃饭又虚了血气,他拿了一颗养生丸让她含着。
她仍然蹙眉而眠啊,可她还年轻,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要过哪。
他想带她看尽天下,只是啊……
一来她身子仍然薄弱上来她的命是范姑娘救活的,而她先前能撑下这具躯体,靠的也是魏无仪的金钱。这些恩情,他无法置之不理。
这才是所谓道义啊。
在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开之前,柔儿该在这里安身立命的。他要给她一个家,而她该有个人陪着解闷、陪着习惯这人世间的一切。
也许该提一刖让他物色的那个丫头王娃进来陪她了。
欧阳无忌躺上榻边,侧身面对她,将呼息吐纳至平静后,他闭上了眼I等待是他此生最难熬的痛苦,而今她已经醒来,便没有什么会让他痛苦了。
更夫敲更的声音在夜里幽长地响起--一更、二更……三更。
刘宛柔缓缓睁开眼,如同过去的那些夜里,她仍无法一觉到夭亮,总是会醒来,为了某些连她都不知道的原因。
今夜,她没有躺着等到五更时才又倦极地睡去。
她轻手轻脚地坐起身,就着昏暗的月光,看他的眉、看他的脸、看他额上那道烙刻得那么深的抬头纹。
她踮着脚尖跨下床榻,未察觉他的背影极其轻微地一僵。
走到门边,她仰头看到那把高悬的钥匙,情不自禁地低叹口气。
他是上辈子欠了她多少债啊,这辈子竟要受她这么百般折腾。这情啊……够她还上三生三世了。
开了锁,不小心发出些许声响。
她警觉地看了床上的他一眼,猜忖他也许是累了,所以连这声响都没有惊醒他。
屏着气将门推开一小隙,瞧见圆月当空,她不由瑟缩了下身子。
月圆了!
举步不前,她倚着门扉,偷觑了月亮一眼。
今晚的月柔柔地透着银亮上局悬在黑夜之中,映得屋旁一池碧水问着清璘绿光,煞是好看。
怎么月儿似乎……是挺美的东西呢?
于是,月光之下,她鼓足勇气踏出屋子。
大宅大院,她是熟悉的,却不曾这么无所事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