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日晏,长安街头熙来攘往。
摩肩接踵的人潮里,不时传来叫卖声、吆喝声、嬉闹声,交织出这个城镇的活力。
长安最热闹的东市边缘,不同于市集的热闹,终年不见阳光、满地秽臭,这里正是长安游民聚居的暗巷。
暗巷中,一名少妇背上背着孩子,右手牵着一个女娃,试着躲开地上一坨坨不知名的脏污。
女娃儿则张大水灵灵的双眼,好奇的张望四周。
“真臭!这里哪是人住的地方。”少妇拉着覆面的薄纱,喃喃抱怨着。
“既然知道这不是人住的地方,这位嫂子何必来这里?”一个露出黄板牙的中年男子突然冒出来,冲着少妇直笑。
少妇一惊,脚步没踩好,一脚踏入地上的小水坑。
“唉呀!我的鞋。”少妇边叫边跳脚。
女娃儿看着少妇惊呼跳脚的模样,天真无邪的嘻笑出声。
“还笑,把你卖到青楼,看你还笑不笑?”少妇大声斥责。
女娃儿被少妇的凶模样吓得嘴巴一抿,几滴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打转。
少妇根本不理她,转头掀开面纱,问一口黄板牙的男子: “这位大哥,请问这里有没有人要买小孩?客栈的小二哥说往这儿,就可以找到买主。”
男子眼里精光一闪而过。
“这位嫂子要卖孩子?”他心底暗笑,今日不晓得交了什么狗屎运,连拐骗这小娘子的理由都不用想了。
“是啊,我一个人无法抚养两个孩子,只得牺牲一个。”少妇抹抹眼角,一副无奈状。
“看嫂子的模样……有需要卖孩子吗?”男子斜眠着少妇。
少妇面貌姣好,微微上扬的大眼,弯弯的柳眉,自有一股风情,穿的衣着虽不华丽,但是质料、做工都属中上。
“唉……”少妇低首敛眉,深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家相公刚刚过世,没有留下家产,我迫不得已,才……”说着,她硬是挤下雨滴泪水。
男子看她假哭模样,根本不信。恐怕是她拐人家孩子来卖,才是真的。
不过,这么光明正大的来卖孩子,不是太笨,就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这位大哥,到底哪里有人在买小孩?如果事成,我会送你一些银两当谢礼的。”少妇十分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一提到银两,男子更是欣喜。既然人家送上门来,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
“这位嫂子,随我来吧!”男子露出笑容,带着她们往更阴暗秽臭之处走去。
★ ★ ★
一行人东绕西行,行至一间简陋的屋子前。
屋内无人,少妇警觉的在屋外踱着,不肯踏入屋内。
“这位嫂子请放心,噶,我开着门不关,请进吧!”
少妇环视一下周遭,简单的家具之外,并无长物,心想应该没有危险,这才一脚蹲入屋内。
“这位嫂子,请等一下,我去找负责的牙婆。”男子说着,人已迈出屋子,消失踪影。
少妇这才松了一口气,解下背上熟睡的孩子,放在屋内的床上。
她正整理着孩子的衣着,没想到刚刚的那名男子,突然从门外扑进来,由背后一把抱住她。
“救命啊!救命啊!”少妇立刻尖叫求救。
小女娃愣愣的看着少妇和男子拉扯,而放在一旁的孩子也被惊醒,坐起来嚎啕大哭。
男子根本不顾忌大门敞开,也不避讳两个孩子大大的眼睛,刷的一声,他扯掉少妇的衣服,拉下她的亵裤。
他一边粗鲁的揉着少妇胸前的丰盈,一边解开自己的裤头,一挺身就想登堂入室——
在他身下的少妇,闭眼咬牙强忍着,她知道呼救不成,现下只得等男子发泄完他可耻的欲望,她才有可能逃离。
突然,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
少妇慌乱拉住扯破的衣服,抬眼一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捉着一根粗棍,追着男子猛打,口中还边骂着:“你这畜生,敢欺负良家妇女,打死你!打死你!”
男子提着裤头,一边躲棍子,一边骂道:“死婆子,坏我好事!”
虽然老妇年纪大,但打在身上的棍子,依旧是结结实实的痛着,男子想也不想的就往外冲。
少妇借机拉起衣服,拖着两个小孩,掉头就逃。
她没命的冲,拼命的跑,在暗巷里左弯右拐,不知跑了多久,白花花的光线突然出现,照得她睁不开眼。
乍然回到阳光下,她有刹那怔忡。
刚刚是场噩梦吗?手中还握着的温暖小手,提醒着她,身后还拉着两个孩子。
回头一看,刚刚背在背上的孩子,还牵在手里,一脸无辜的看着她;至于原先牵的那一个,已不知所踪。
她俯身抱紧孩子,小小的女娃儿,跟刚刚牵在手里的女孩,生得极为相似,大眼、白肤,可爱的小圆脸,花办似的红唇。
她跨下身来,拍拍小女娃的胸口,“不怕,不怕!”
“奶娘!”小女娃甜嫩嫩的嗓音唤着,继而转头四望,问:“春姐姐呢?”
“她啊,到别的地方玩了!”她慈蔼的回答小女娃,同时心想:女儿真是受教,惊慌之下也不会叫错!往长安的一路上这么耳提面命下来,果真有用!
“我也要玩!”
“傻孩子,少了她没关系。她不在,你才能有漂亮衣裳穿、漂亮屋子住喔!乖,不能忘记喔,你是小姐,从现在起,别人只能这么称呼你!”
小女娃兴奋的直点头:“嘻!这个名字真好玩,我是小姐,我是小姐!奶娘,小姐的意思,是不是大家的小姐姐?”
“对啊!”少妇宠溺的拍拍她的头。
眼角别到一队路过的巡城士兵,少妇眼珠一转,站起身来,神情倏然一变,扯着喉咙大叫:“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命啊,有人欺负我们哪!”
巡城士兵听到叫喊,匆匆跑过来。
一位着军官衣饰的男子趋前扶她。
“这位小嫂子,有没有怎样?”破碎衣服下的美丽丰满,让他震了一下才开口间,同时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她的身上。
“刚刚有人,刚刚有人想对我……”少妇抽抽搭搭的哭诉着。
“这位小嫂子,你放心,我们弟兄一定会捉到欺负你的贼人。”军官回头指挥士兵入暗巷巡察。
“这位军爷,不用追了。我没让他得手,现在我们没事就好。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说着,她捉着他的臂膀,一副急于寻求保护的模样。少妇知道自己这个娇弱模样,没有男人可以抵挡得了。
士兵看着长官分神,立刻在暗巷口徘徊,做做样子,毕竟里面看起来比黑夜还黑,没人想闯。
“这位嫂子,怎会误入这里?这里可是长安人达白天都不敢进去的暗巷。”军官安慰之余,不忘问她。
“我刚入长安,看到市集就往这走,怎知会……”说着,她又流下两滴泪水。
军官自然又是安慰一番。
“谢谢这位军爷!请问军爷,现在长安城的禁军校尉,是否姓李?”少妇觑着士兵们敷衍的巡查动作,心底暗暗满意,飞快拭净泪水,捉住机会问。
“没错,正是李鉴李校尉。”
“这位军爷,请你帮帮忙,这孩子正是李校尉的女儿,我是孩子的奶娘,求求你带我们去见他,替这可怜的孩子找到爹吧!”
“真有此事?”
“我们一行人到湖州灵泉寺上香还愿,怎知回程时遇到流寇,夫人不愿清白受损,当场自尽,只有我带着小姐逃出来。”说完,她拉紧身上的披风,嘤嘤哭泣。
“这位小嫂子,我先送你到李校尉的府邸。至于遇流寇一事,我们一定会派人围剿。”
“谢谢军爷!”少妇貌似哀戚的抹泪,掩住的嘴角,却微微上扬。
她款款起身,牵着小女娃,在士兵的护送下,朝着她的梦想,更进一步。;
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一个“小麻烦”,让她更相信,她的计划一定能够成功。
至于那个走失的小女娃,将来是落入青楼,或是被卖为女婢都好,只要不会碍着她的事就成。
★ ★ ★
小女娃一个人在暗巷徘徊。
刚刚被拉着奔跑,她的手没有力气,握不住奶娘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奶娘拉着花儿,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她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没有哭,娘一再教她,身为一个大小姐,不能随便哭,因为哭是件很丢脸的事,所以她默默站在原地。
“该死的家伙,都沦落到这里了,还想着要欺负人家,畜生就是畜生。”老婆婆拖着大棍子,一路走一路骂,差点撞上杵在路中央的小身子。
“小女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刚刚好像见过这女娃。
“我跟奶娘走失了!我娘说过,若是走失,一定要待在原地等家人来找。”童稚的小脸,努力维持着镇定的模样。
老婆婆很欣赏这不过丁点大的孩子,如此勇敢冷静,于是慈蔼的低头问她: “那我这老婆子陪你等奶娘来,好吗?”
小女娃用力的点点头。她不喜欢一个人持在黑暗里,多一个人陪她,她会更勇敢。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娘叫我春儿,其他人都叫我小姐,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名字。”
“小姐啊……那姥姥叫你春儿,可以吗?”听她口气,再看她穿着的衣裳,可能真是个小姐。
小女娃用力的点点头。
“春儿,你的亲娘呢?”
“奶娘说,我娘死了。”小女娃天真的回答,不知何谓死亡。
苦命的孩子!老婆婆叹口气,拍拍小女娃的头,当下对这孩子更心疼几分。
两人等到黑夜,却没人来寻,便回老婆婆家睡了一晚,第二日再继续等,第三日,第四日……等了将近半个月,始终没见有人来寻孩子。
“春儿啊,若没有人来寻你,你跟着姥姥好吗?”老婆婆慈蔼的问。
她曾想过报官,却又有点舍不得这乖巧娃儿。而且若她的家人真的宝贝她,怎会没有来找她回去?更何况一个大户人家奶娘,怎会将孩子带到此地?毕竟这里是连官差都不愿意进来的是非之地啊!
而她年纪大了,有个小女娃陪着,可是莫大的幸福。
小女娃看着老婆婆,慎重的点点头。
“来,跟姥姥回家吧!”
“好!”
老婆婆牵起小女娃的手,消失在暗巷之内。
第一章
早春。
长安城里,初春的花儿已次第开放。
占地辽阔的魏府花园,从洛阳重金移植过来的各色牡丹,硕大的花苞已悬在枝头,等待着一次热烈的绽放。
“春——儿啊!”深长的呼唤,在清晨初醒的花圈中响起。
驻足在牡丹花间的少女,无奈的摇摇头。她才想欣赏一下园里欲绽的牡丹,夫人却已迫不及待的唤人了。
少女快步行至传出叫唤的厢房,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光可鉴人的铜盆,笑容可掬的移步进房。
“来啦!夫人,春儿不就在这吗?怎么?才一会儿不见,您就想我想得慌吗?”
“春儿,来,快帮我梳个新发式,昨儿个我看见杨夫人梳着一个花俏的髻,我今天一定要梳个更繁复好看的髻子。”说话的妇人面容圆润白净,标准富贵人家的夫人模样。
“好的!夫人。”名噪春儿的少女,放好铜盆,跪坐在妇人身后,拿起篦子,动作轻巧迅速的梳起夫人的头发。
一头长发左缠右绕,春儿一手捏着线头,一边用嘴咬线,在丝线的层层固定下,一个新款的发髻俨然成形。
魏夫人对着眼前的大铜镜,满意的盯着自己。
接着,她抬眼瞧着镜中的丫环,瓜子脸儿,镶着一对不大不小的暗黑明眸,淡淡的新月眉,小巧瑶鼻,小嘴儿像花办一样微微噘着,模样好的无法挑剔。
突然,镜子里出现丈夫的身影,丈夫以为无人瞧见,正对着春儿伸手,想……
“相公啊,这么早就来找我吗?好难得啊!妾身真是受宠若惊。”言语里的轻蔑味,任谁都可以察觉。
“是啊,是啊!”被妻子突然出声吓一跳,魏大人立刻整整衣冠,状似轻松的踱至妻子面前坐下,假意看着妻子梳妆。
“相公,昨夜七妹没把你伺候好吗?”魏夫人语带讽刺的问。
“很好,很好!不,还是夫人好。”魏大人连忙答话,心里直想要讨好妻子,好跟她开口要这个丫环。
“大人,上朝不是要迟了吗?”魏夫人间,瞧夫婿的一双眼不时偷觑着春儿,那意图之明显,她想当作没看见都难。
“喔,是啊!不不,今日放旬假,我答应苏大人他们一起去游春,我该走了!”他一边跨步,一边还瞟着妻子身后的丫环。
“那还不快点走人!”魏夫人语气强硬。
“是!是!是!我走。不过,夫人,有件事……我回来再跟你商量。”说完,他忙不迭的离开妻子寝房。
看着关上的门,魏夫人重重的叹口气。
她是个人人称羡的官夫人,丈夫官大,财产丰厚,所生的三男两女,男的成材,女的美貌。
可是,表面上的风光,却怎样也无法弥补她的缺憾——
丈夫在朝中名声显赫,以刚正不阿,仗义执言着称,可是,回到家后,他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小妾一个一个入门,结缟二十余载,讨了九个小妾不说,连家中美婢都一一染指。
现下,他的目标就锁定了春儿。
春儿是她从市集买回来的,刚到府时,年方九岁。
小女娃在市集卖身求药,为救姥姥的病。瘦瘦弱弱的她,一点都不起眼,可是瞧着这小女娃,她总有种遇见故人的熟悉感,因而一时兴起,买了她,并约定待小女娃的姥姥病愈之后,自动到魏府报到。
没多久,姥姥终究因年迈过世,小女娃得到魏夫人的帮助,安葬姥姥之后,便开始在魏府当差。
这小女娃不但手脚利落,事情一学就会,人也勤快,加上逢人就绽出如春日一般的甜美笑容,光看着都让人觉得心喜,所以人府没多久,就被魏夫人收到身边当贴身丫环。
“夫人,髻子梳好了。”春儿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魏夫人回神一看,头上繁复的髻子,配一两支簪子,看似简单雍容,实则复杂华贵,她满意的点点头。
见夫人点头,舂儿放心的转身收拾妆台上的东西。
魏夫人看着映在镜中的春儿想道:谁会想到,当初矮小的身子,会像苗儿遇着春雨一般,拔得高挑修长,刚人府的苍白消瘦,会变得这般粉嫩红润,这么出色的女娃儿,难怪夫婿会注意到她……目前自己虽能挡挡,可是难保哪天自己一不往意……
此时,春儿低头将妆台上的钗环,一一放回宝筐,垂在胸前的一方小小镶着金丝的白玉,就这么顺着领口滑出。
极细的金丝环绕,镶成一个“春”字包在白玉上,据春儿说,这玉她打小就戴在身上,怎么来的,早已不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