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叹了口气。
“一日,我女儿出了门便不知下落,后来才打听到她那天刚跨出大门没多久,就被人强押献入大将军府中充当家妓,不久后陆续被辗转赐与某个都督,然后线索便中断了……”说到伤心处,她泣不成声。
“当时难道没有人可以代为讨公道,要回你女儿吗?”锦文听得义愤填膺。
老妇摇头苦笑,“你倒是个有同情心的好姑娘,不像现今每个人趋炎附势……可是人心隔肚皮,谁晓得呢?”她说到最后变成喃喃自语。活到这把年纪,她还有什么丑陋的事没看过,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比比皆是。
“老人家,这里是哪儿呀?我想回客栈,请问该如何走法?”这位老人家必定十分痛心女儿的遭遇,否则刚才那情况也不会马上反应,想帮助她,这样一想,锦文也不由得感念起夏洛庭的诸多照顾。
老妇不再沉缅于悲伤,问道:“对了,你说自己无家可归,可有亲戚投靠?”
锦文直觉要摇头,可是夏洛庭的影像忽然浮现眼前。
他们虽然毫无关系,这些时日来她却是倚仗他良多……
老妇看她犹豫,也不多问,“你顺着刘记的米店、布行一路过去,方才那条路很容易找着。你考虑看看,若想暂时有个栖身之所,就到冯参军大人的府邸说找我李婶。”
锦文点点头,向她道别。
她照李婶的指示,很快就找到客栈前的那条路,可是心中却开始思索自己未来该怎么走。
与家人分散至今,她不知走过多少大小城镇,之前从恶劣的店小二那儿拿来的银两再如何省吃俭用也将告罄,平时吃住大部分虽有夏洛庭垫付,可是他们俩非亲非故,她能靠他多久?既不想和他牵扯太多,还是早日自食其力吧。
往后寻人的日子还长,或许先暂时有个栖身之所,赚些钱后,再慢慢打听消息也可以。
那夏洛庭……
她内心挣扎,无法马上下定决心。
夏洛庭照顾她、逗弄她的种种历历在目,她的心明显的被扯向他这一端,但他和其他女人调笑的风流状又迅速把她的心拉离。
她的心思经过千回百转,终于有了结果。想想,她即使对他稍有动心又如何?他现在说不定还在哪个温柔乡享尽艳福呢。
算了,往后各走各的吧,就这么决定。
锦文想到这儿,意念逐渐坚定,于是她立即掉头,朝李婶离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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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夜笙歌的醉香楼,上午时分,里面还死寂得犹如一座空城,这也难怪,姑娘、丫头们皆是天刚亮才歇息的。
但其中桂儿的房里传出些动静。
“公子,这么早就要走了吗?”
“该上路喽,不然可有人会气上好半天。”夏洛庭打趣的说,只见他伸个懒腰,让丫头伺候更衣盥洗。
“能有谁这么令公子在意呢?”桂儿带笑问道,“是哪家大人?尊长?还是公子的意中人?”
夏洛庭但笑不答。
桂儿这一房的丫头今儿个精神都很好,原因无他,昨晚很早就睡了。
她们运气好,款待的这位公子虽不像其他大爷一掷千金,但是该打赏的一个也不缺,而且只是陪着他饮小酒、唱唱曲儿,中夜便熄灯歇息了。
房间留给他一个人,她们全都退下。
像这种上青楼又不要姑娘陪宿的客人,姑娘们是乐得随意,并七嘴八舌讨论天师的符水还真是神奇,前儿个才喝下,昨天就遇着这样好伺候的客倌,所以今早一醒来,她们全精神奕奕的到桂儿房里殷勤围绕。
用完早膳,夏洛庭应付过她们一个个的莺声燕语后,坐上门外备妥的马车,转眼间,那些粉黛颜色便已抛诸脑后,不复记忆。
他不禁想象翠花娇娆起来会是怎样的妩媚?
翠花,真亏她想得出这么俗艳的名字,他每每故意叫一次,她那张咬紧牙根、忽青忽白的脸就让他忍不住想笑破肚皮。
一脸正经,老爱拿白眼瞄他的女人,配上“翠花”这么一个名字……夏洛庭无法克制的捧腹大笑,惹来旁边路过行人的注目。他们八成以为他是疯子了,可他就是停不下来。
喔!老天,他已经多久没这么开心了?真正毫无负担,纯然为一个人的真性情而快乐。
在这个动乱不安的时代,君不成君,臣不像臣,人人只图眼前偷安享乐,身为江南士族的子弟,他呼风唤雨的奢逸日子过得并不比别人少,可是有一天,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厌烦了这一切。
不为什么原因,他就是强烈厌恶起日复一日的美酒金爵、歌妓淫乐、竞富赛侈的生活。
朋友、家人全当他神智不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选择出走,远离那金雕玉砌的宝塔。
但是他发现,外面的人也一样,骄奢风气并未有别,相异之处只在于他可以听见不同的声音,看清不同的嘴脸。
他漫无目标的四处游荡,一直到救起她后才开始觉得生活有趣,尤其爱看她嗔、怒、倔、喜的神态。
真不晓得这是哪门子的怪事,不是说笑的,他简直享受她的恶劣的对待,一日或无则感不快。
他加快马儿的步伐,满心期待等会儿和她的对峙。
但往常应该可以追上她脚程,却久久不见那熟悉的踪影,夏洛庭立即掉头回驰。
忽然间有个人从一旁骑着马奔出来,拦住他的去路。
夏府的僚属归彦风尘仆仆的恭立在他面前,“小侯爷,终于找到你了,侯爷吩咐,请小侯爷立即回府。”
“发生何事了?”
“近来府中一切安宁。”其实这只是归彦有所保留的说法,夏府家大业大,麻烦纠纷自然多,哪可能无事?不过他知道夏洛庭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夏洛庭挑挑眉等待下文,若没要事,父亲不会特地派人来“追缉”他尽快回家。
“应与朝中势力倾轧有关,侯爷希望藉联姻巩固政权。”归彦停下来,趋前低声道:“耳闻桓玄大将军有异心,而且荆、楚一带动乱频生,侯爷担心小侯爷安危,小侯爷宜速速返回为安。”
桓玄之父乃伐北名将桓温,战功威赫一时,不幸败于枋头。
夏洛庭闻言眉头深锁,旋即交代不相干的事,“你快去找到尔弼现在何处,尽快!”
“小侯爷?”即使是相熟十余年的人,归彦也摸不透主子的心思,尔弼不是在小侯爷出府随后追上小侯爷了吗?为何反不见他在侧护主?
“不用多问,我要立刻知道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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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庭心急的在来路上来回逡巡,但就是不见他想见的人,最后索性回到她住宿的客栈等候消息。
一盏茶工夫,两位属下双双来到他跟前,尔弼满头大汗,愧疚的低下头。
夏洛庭心一凉,喝问:“人呢?”
“属下不小心……”
“不要给我藉口,我想听到的是此刻她在哪里!”
归彦极少看见小侯爷盛怒,通常他脸色一变,已足让下面的奴仆战战兢兢,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实在好奇极了。
“上午李姑娘走出客栈时,正巧宫中选秀的队伍经过,哄乱成一团,属下一不留神,就不见李姑娘的踪影了。”尔弼白着脸,自知有负主子所命。
“你该死!”夏洛庭愤然,拳头用力落在桌上,引起邻桌一阵慌乱。
尔弼一听,闭眼就抽出腰间软剑。
“小侯爷!”归彦大惊失色,什么人这么重要?尔弼可在府里效力十几年了呀!
“还没把人给我找回来,你敢先死?!”夏洛庭冷眼怒瞪,尔弼才收起剑退至一旁。
客栈里这么一阵乱,有些胆小怕事的客人早走了,店小二、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趋前告罪,只怕闹事者来头不小。
“大……爷,小店多……有怠慢……”
“店小二,你还记得我吗?”夏洛庭没耐性等他们结结巴巴的把奉承词说完,即问道。
掌柜推了店小二一把,示意他好生小心回话。
店小二怯怯的点头,“是的,大爷昨儿个下午来过店里。”
“那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呢?早上选秀队伍过去后,你瞧见她往哪里去了吗?”
“哦,那位姑娘呀,有的、有的,她一开始挺有兴趣的听大家谈论选秀的事情,然后朝刘记布行那方向走远了。耶,那时这位爷也在,而且当时那姑娘差点跌倒,还是我扶了她一把。”他眼光看向尔弼。
“还不快去!”那女人不知会不会呆呆的就跟着走进选秀的队伍里去?夏洛庭又急又气。
蓦地,他察觉到自己异常的忧心。
她不见了,他竟如此心急,怕她有危险,担心她碰上什么恶人,最怕的是……
就此失去她的下落,再也见不到她!
这项认知令他震惊。
相伴了月余,他竟然已如此习惯她的存在了吗?
尔弼领命,迅速消失踪影。
归彦请示道:“小侯爷难道不马上回府吗?侯爷交代……”
“NB462唆!”夏洛庭甩袖怒斥,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眼前以找着人为要,没有看到她平安无恙,他一颗心就悬在那儿不上不下,难以平静。
“可是侯爷安排了……”
“你在废话的时间还不快去找人?”夏洛庭阻止他说下去,“归彦,不要让我交代第二遍。”
“是。”归彦无可奈何的遵命,心里不禁对这位未见其面的李姑娘充满猜测与想象。
他们正要走出客栈时,店小二急急忙忙跑来,“大爷,李姑娘曾问过许多人,附近有没有谁救起落水的人,或许她会去江边也说不定。”
这夏洛庭早就知道了,不过看他热心,于是给他一两银子酬谢。
店小二更努力回想了一下,又道:“李姑娘那时好像是和人一起走的。”
“谁?”千百种不好的预感闪过脑海,夏洛庭瞪住他厉声问。
店小二愈心急,就愈慌张得说不出话来,还好是归彦安抚了两句,他才仔细的描述了那人是冯参军府里的李婶。
“不过距离太远,我只是猜测身形大概像她。”
夏洛庭立即点足疾奔,归彦见状,也紧跟其后。
第六章
冯府的门在一阵敲门声后开启。
“你要找李婶?”应门的奴仆上下打量锦文数眼,“进来吧,今天大人宴客,正需要人手。”前厅的热闹声声可闻。
锦文被领进门,尚不及观赏庭中景致,没多久,刚刚的那位老妇便现身了,无暇与她多聊就道:“你来得是时候,先帮帮忙,忙过后我再想办法安置你。”
她不由分说的拉着锦文就往里边走。
忽然外面又响起叩门声,李婶没法子,只得回头去应门。
锦文还没听到李婶跟来客说些什么,夏洛庭那张脸已经被她瞥见,他也瞧见了她,自顾自的直直走至她面前。
“你怎么也来了?”她有些惊喜,也感到奇怪,而且他怎么一脸铁青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到他,她真有说不出来的安心,暗自松了口气。
夏洛庭皮笑肉不笑的瞅着她半晌,平复了心中的激动后才开口,“是啊,你在这里做什么?”但他的语气仍然察觉得出些微咬牙切齿。
“盘缠用尽,找地方工作赚钱啊。”看在他为她紧张的份上,锦文很宽宏大量的没多计较,要不,他凭什么这样质问她?
“你……”瞧她说得理所当然,他突然觉得自己没道理生气,可是他一想到这女人有困难竟然不找他,万一碰上危险呢?他不仅生气,还非常愤怒!
“小侯爷是不是该尽快上路了?”归彦看气氛紧张,再说正事要紧,于是忙开口提醒。
锦文没心思多注意他身旁怎么会出现陌生面孔,只是在意他要走了,“上路去哪儿?你要离开了吗?”她不由得有些慌乱。
她的神情稍稍安抚了他躁怒的心,至少不是只有他单方面不想离开她。
“不,跟你一样,上这儿来帮工喽。”
归彦和后来跟上的尔弼显然不觉得事情有趣,自家主人什么身份,到小小参军府中帮佣?他们又不是不要命了!两人焦虑的团团转,可是又不敢有悖他的话。
而感到不可思议的不只锦文,看了众人一会儿的李婶也说道:“这位大爷别开玩笑了,参军大人正在款待宾客,有事不如请直接移驾至前厅,老妇再代为通报……”眼前这位公子莫说一身锦衣,单看旁边护卫必恭必敬的样子,就知道以此人身份哪能屈身为仆?
“也好,我找冯严高问问有没有闲缺供我容身。”夏洛庭不在乎的随口应允。
锦文拉拉他衣袖,轻斥道:“不要闹了,你又不是我,干么需要到这里做工?”
“你也不是我,怎么知道我需不需要?”
气煞人了,有理说不清!她眼睛故意瞄向他处,这才看见另一个面熟的人。
“你是……”
尔弼也知道事情轻重,看她主动讲话,在归彦示意下赶紧接口,“姑娘好,我们见过几回,在下尔弼,是我家主人的随身护卫。”
她跟着他的视线,看向夏洛庭,“这是你的护卫?”可这个人倒是常在她周围打转。
锦文摇摇头,她欠夏洛庭的人情债实在远出乎她意外之外。
一旁的李婶无没闲工夫陪他们耗时间,“里面活儿还很多,你们究竟决定得怎么样?”
“他……”马上离开。锦文直觉要如此回答。
偏偏夏洛庭气定神闲的道:“我留下来。”无视归彦和尔弼的愁眉苦脸,他灿亮的瞳眸锁住她,不允许她拒绝,“跟她一起,毕竟……我后半辈子还要靠你呢。”
这个人真是……锦文方才就算有任何感动,现在也全被他故意的暧昧语气给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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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家仆打断和宾客应酬的冯严高板着脸出来。若非下人吞吞吐吐的形容来者派头不小,他二话不说准先斥责再说。
冯严高如众人所言,参军官职是花钱买来的,依他市井小民的身家,怎么也和世家大族沾不上点关系,因此他处心积虑经营升官的门路,任何一丁点向上爬的可能都不愿放过。
“公子尊姓?”一见到这一女三男,他立刻发现他们相貌个个不俗,尤其是居中的男人,因此他恭敬的询问。
夏洛庭仅淡淡瞄他一眼,手就朝锦文一指,“我姓什么没关系,不妨先问问她有何贵干。”
冯严高狐疑的转而打量锦文。
锦文警告地给夏洛庭一个白眼,方慢慢的回视冯严高,礼貌的微微颔首。
冯严高心中有些诧异,一般女子岂敢对有身份的大人物不敬,可是从他们的衣着上又看不出名堂。“姑娘是?
“呃……”锦文花了点脑筋想想该怎么说较适当,“小女子姓李名锦文,因为流落异地,想找个地方……”
她还没说完夏洛庭即大惊小怪的惊呼。
“不对,你的名字叫翠花,怎会改成锦文了呢?”
锦文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你住嘴!”她偏头低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