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逃、逃——
无月五星的深寂暗夜里,他没命的狂奔,连头也不敢回地奔跑,泛流着鲜血的伤口与强撑着的身躯相比似已变得微不足道,杀伐声在他耳中回绕,似遥远,更似紧迫他身后。他要跑到何时才算尽头?他要跑到何处才是栖身之所?他的未来在哪?他的路在哪?!
他霍然从噩梦中惊醒,睁大了眼睛急促地喘息,宛若刚被人掐住了脖子般疯狂争取着稀薄的空气。
他身在何处?是梦,还是醒?这一刻,他几乎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小窗外隐约透露黄昏的气息,而他十六岁的朝阳青春,也似到了黄昏近逝。
他撑起疲弱的身躯,下意识地按住腰腹间的伤口,一跛一跛地走出幽冥的残破小屋,外边孩子们天真活泼的嘻闹声莫名地吸引着他,显得那么真实,又似遥远……
救丁他的少年侠士已不知去向,他接至连他们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任何跟他有牵连的人只会受到连累而已。
推开残破的木门,小屋外竟矗立着宏伟的建筑,尽管是从后门看去,依然丝毫不减其恢弘,他呆呆凝望,心头跃过无数影像,千般滋味令他一时恍惚了。
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奔来,才眨眼竟已驰至,他下意识想退开,却踉跄坐倒,而马上的翠绿身影猛然勒缰立马,及时控制住这头畜牲,马蹄只差分毫便踩上了他削瘦残破的身躯。
“你没事吧?”翠绿身影急急地下了马,夕阳斜射在她艳丽的小脸蛋上,看上去宛如天上下凡的小仙女。
马嘶引来了豪宅里的人,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女孩拉刀:门奔了过来,低声叫道:“郡主,你可回来了!”
小郡主只瞪了丫鬟一眼,便要伸手将他扶起,小丫鬟一见此举更是大惊失色,急急地拉住了她的手,叫道:“郡主你是金枝玉叶,这种小乞丐会弄脏了你的手啊!”
乞丐……他是乞丐……曾经他饱读圣贤书,几天之前,他还是个前途无限光明的青年,而今……却成了别人眼中的乞丐,一时之间他想大笑,更想大哭。
“住口!乞丐也是人,生命都是可贵的,再胡说八道我就赏你一顿鞭子!”绿衫少女斥道,玉手一伸将他给扶了起来。
见状,小丫鬟吓得而如土色,想伸手阻止,但想起可能因此而挨上一顿鞭子,只得嗫嚅地低声提醒道:“郡主,趁王爷、王妃还没回府,您赶紧回房去用功习字吧……”
“罗唆!还不去厨房拿些吃的来!”少女明灿的美昨回到他污脏的脸上,放柔了语调问道:“你还需要什么吗?”
他需要什么……他需要光明、需要希望,他出神地凝望着她,只觉眼前年纪小小的她耀眼夺目,短暂地照亮了他黑暗的生命,在他已不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任何可贵之时,她却认定了他的价值。
“我……”他扯开沙哑的嗓子,喉咙却突然梗住了再也无法出声说一个字。
“三弟——”清朗的叫唤声飘然而至,一个神态淡然的俊逸少年:步来,轻责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跟大哥回去。”
就是他!那个救他的少年侠士!
他只觉手臂被他一托,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拉着走,转过巷子前,他回头瞧了眼还站在原地的少女,那绝美的光彩烙上了他的心版。
“你是谁?为何要救我?”被少年侠士拖进了另一间隐密小屋,他才终于有机会发问。
“你终于清醒了。”少年侠士俊脸泛起微笑。“我叫冉诚,记得吗?我和葛翊救了你。京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葛翊已安排好送你出城,京城是他的地盘,这事交他办准没错。”
葛翊的兄长是京官,自小在京城土生土长,奶奶更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妹妹,由他来安排逃亡自是最有成功把握的。
原来这两个好管闲事的家伙一个叫冉诚,另一个叫葛翊,他知道他们可以信赖,否则他昏迷这许多天,他们多的是机会将他送官,不必等到现在。
“不,我爹娘……”想起双亲,他的心一阵揪紧,现在他情愿与他们一道陷狱,也好过一人苟延残喘。
冉诚脸色严肃地沉凝,缓缓地道:“他们……昨日都已被行刑了……”
此话一出,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所有知觉仿佛都已离他远去,人说伴君如伴虎,爹爹一生消廉正直,最后却落得遭人诬陷入狱、全家抄斩的下场!
天理何在?公道何存?!他恨!他恨老天的不公,他恨朝廷的黑暗,他恨贪官、恨污吏,更恨当今天子,放任奸臣当道,令忠臣枉死!
他不能死,爹娘拼了命保全他,他不能轻易就死!人做了错事就得付出代价,就算是皇帝也一样!老天不惩罚他,他就自己动手!
“你请节哀……”冉诚也只能轻轻叹息了。
“冉大哥,你和葛兄的大恩大德,小弟来日定当图报。”
遭逢巨变,他反而沉着了,没有一滴眼泪,却更令人心酸。冉诚知道他下了某种决心,然而不管是什么,都将成为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了。
“通缉你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你必须换个身份才能离开得了京城。”
“从今以后,我的名字叫‘抗天’,‘百抗天’!”百与誓同音,从这一刻起,他便发誓要抗天、抗当朝了!
“好个抗天!”冉诚一时豪气顿生,铿然道。“大明皇朝走至今日已腐败至深,这抗天大业,算我冉诚一份!”
“也算我葛翊一份。”随着幽魂般的步伐,一名俊魅少年跨了进来。
此人便是葛翊,冉诚救了他,葛翊藏匿他,同样犯了滔天大罪。
百抗天看着他们,抗天……仿佛就是他的未来,而这两个不怕死的少年撑起了他残破的生命。
冉诚哈哈大笑,豪气一发,道:“如果你们不嫌弃,咱们三人就此结拜,歃血为盟,从此生死与共!”
男子汉的友谊,可以来得莫名,却必须持续到永远。三人就此结为异姓兄弟,而百抗天从此踏上了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的生活,活着只为抗天。
第一章
八年后
喧嚣热闹的迎亲队伍占住了大半个街道,看排场就知道成亲之人非富即贵。果然最后花轿停在一幢豪华大屋前,四周看热闹的人潮比宾客还要多。人们的议论声几乎盖过鞭炮声,年届五旬的新郎官红光满面、喜形于色地迎接新娘,丝毫无视周遭非议的目光。
“奸夫淫妇——”一阵凄厉的控诉划破了喜气洋洋的气氛,一个四十几岁的臃肿妇人挤过人潮,满脸泪痕指着这对新人哭喊。
这突生的变故令前来贺喜的宾客全都一脸尴尬,新郎官更是气得脸色铁青,但碍于大庭广众,只得忍下满腔怒火。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闯入这场混乱,马上一抹淡绿身影瞧见这拥挤的人潮,只得勒马缓行,等人群渐渐让道。
“各位乡亲父老,你们可得替我评评理。”胖妇人的泪眼指控丝毫不受小小的混乱影响,她无助地对着四周围观的群众哭诉出所受的冤屈。
“想当初,我年方豆蔻、青春美貌,他娶我的时候也是明媒正娶、用八人大轿将我迎进门,二十几年来我为他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从四德无一违犯,他要纳妾,我便为他纳妾,而今只因我反对他娶个有辱门风的妓女入门,他竟然绝情绝义休了我这元配,你们说说,这天理何在啊——”
“老女人!今天是我大喜之日,你在这儿鬼吼鬼叫些什么?!”新郎官愤怒地低吼。“来人啊——”
“你嫌我老?你自己呢?你不但老,你还是个老不修!”她不甘示弱地吼回去,新郎官被她一阵抢白,看着众人讪笑的表情,一张老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白。
“你还敢说自己没有违反三从四德,你大骂自己的丈夫,便已违反了妇言!什么为了门风着想,我看你根本就是嫉妒我要娶个年轻貌美的小妾,这等妒心还敢说自己遵守三从四德?!”新郎官理直气壮地反驳。
站在一旁的新娘子站得腿都酸了,此刻不耐烦地拉下红头巾,蹙眉道:“老爷,咱们别理她了,再耽误下去,吉时就过啦!”
“老天啊——”胖妇人倒在地上哭天抢地。“这二十几年来我跟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我人老珠黄了,还要被这负心汉休妻,这不是要逼我跳河自尽吗?天啊,你要是长眼,就把这对奸夫淫妇给天打雷劈吧——”
“你已经不是高家的人了,要死到别的地方死,别在这里触霉头!”新娘子嫌恶地道。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哼,要她看大老婆的脸色,还不如她先将她撵出这个家。然而她这番尖刻的言词显然已引发了众怒。
“你——”胖妇人眦目欲裂,激愤之下张起十指朝新娘的脸抓去,但她还来不及抓伤对方,就被新郎给“啪”地一巴掌打回了地上。
这下子举众哗然,这对新人委实欺人太甚!但他们义愤归义愤,却仍不敢拔刀相助,毕竟人家是有财有势的京官,若为了他们的家务事而惹上麻烦,那可就太不划算了,世风日下,明哲保身才是智举。
新娘得意地哼笑一声,对胖妇人道:“我劝你还是赶紧滚吧!像你这种又老又丑又胖的女人,被丈夫休了居然还有脸跑到这儿大吵大闹!来人啊!把她给我拖走!”
“啪”地一声,一条鞭子重重地甩在新娘子得意洋洋的白嫩脸上,引发她凄厉的尖叫,她捂着脸倒在新郎怀中,一时之间又惊又怒又痛,泪如雨下。
“是什么人?!”新郎气得怒发冲冠,不敢相信有人敢当着满屋子豪门贵胄动手行凶。
只见人群让出一条路给白驹骏马上的绿衫少女,她绝艳的容颜有股天生的尊贵之气,手执长鞭,身穿丝缎高贵衣料,佩戴昂贵的珍宝首饰,而那股豪爽的气势更胜须眉男子。她美得叫人惊心动魄,灿艳得令人心荡神摇。
“低三下四的妓女也敢大放厥词,没地熏臭了咱们大明京城!”她冷着娇颜淡淡道,自然散发出一股傲视群伦的气魄。
围观的众人一听莫不暗暗叫好,但办喜事的人感觉可就完全不同了。
“你是何人?竟敢管我高家的事!”新郎见她似乎出身不凡,是以暂时忍下伤妻愤恨。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天下不公不义之事,天下人皆管得。”她此话一出简直是大快人心,围观者差点拍起手来。
“你可知提督大人高鸿光乃是本官的同宗堂弟?”新郎搬出了有力的后盾。
绿衫少女挑起一边秀眉,锐利的美目扫过众宾客。“你既是高大人的堂兄,怎地不见高大人来给你贺喜?想必这婚宴实在不太光彩吧?”随即她傲然冷哼一声。“即便是高提督在此,见了本郡主也得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而阁下官拜几品啊?”
郡……郡主?!新郎闻言,瞬间变了脸色。
这时宾客之中有人认出了她,立即上前拜见。“下官翰林学士刘守义,参见颖青郡主。”
这泼辣、傲丽的女子竟是荣王府的颖青郡主?!新郎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脸上惨无血色,她居然是皇亲国戚之中最惹不起的颖青郡主!
传说太后跟前最受宠爱的颖青郡主艳冠群芳,喜穿绿色衣衫,善弓马,手持长鞭,遇着瞧不过眼的事便毫不客气地赏人一鞭子。她身负兵法谋略之长才,不到十岁便曾献策平乱,助她的父亲荣亲王立下功绩,地位随之扶摇直上,这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居然没好好巴结,还莫名其妙跟她结下梁子,完了、完了!
那胖妇人一听救命恩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颖青郡主,立刻跪在她马前叩首,哭求道:“郡主大人,求您替民妇作主啊,求求您!”
“你先起来吧!”颖青郡主淡淡道,目光转向新郎官。“高大人,夫人虽然已不再年轻貌美,但毕竟与你结发多年,养儿育女、操持家务,就算有错,也罪不致休妻吧?”
“是、是,启禀郡主,下官与内人只是有些小小的误会,绝对没有要休妻之意,她永远是下官的元配夫人,下官正想去岳丈那儿接她回府呢!”他的冷汗涔涔而下。
“高大人要纳什么人为妾,本郡主原也管不着,但这个嚣张跋扈、不三不四的妓女委实有辱朝廷命官的门风,高大人以为呢?”颖青淡傲地问。
“郡主说得是,下官立即将她送回妓院去。”
“你说什么?!你要送我回妓院?!”新娘子又惊又怒,扑到他身上又捶又打。“姓高的!你有没有良心啊?是你说要娶我的,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啊——”
她捂着脸,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被他一掌打开,这臭男人昨天以前还对她千依百顺、说尽甜言蜜语,今天居然动手打她!
“像你这种低三下四的妓女,我一定是被你下了咒才会昏了头想娶你,想进我高家的门,你别作梦了!”他嫌恶地道,还没娶进门就带衰他,真娶进门怕不抄家灭族?
“高大人!”颖青长鞭指着他,忍下一鞭挥去的冲动,毕竟再怎么说对方还是个朝廷命官。“我还没听说过哪个饱读诗书的古圣先贤动手打女人的!”
那新娘一听这话,立即“畦”地一声凄凄哀哀地哭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十岁就被卖进妓院,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替我赎身,我也想从良做个贤妻良母,准知道竟然所托非人,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现在知道所托非良人还不算晚,不是吗?”颖青冷冷地道。“与其嫁给吃人不吐骨头的伪君子,还不如去嫁个抗天寨的土匪来得强。”
此话一出,立即震惊四座。
京城人都知道,抗天寨的土匪是朝廷急欲拔之而后快的眼中钉,但在百姓心目中他们个个却是侠盗之流的人物,虽说他们是土匪,但从不滥杀无辜,更不会抢劫善良百姓。然而堂堂一个郡主竟然说出这种朝廷命官不如土匪的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这话他们这种小老百姓也只敢在私底下讲讲,谁敢像这般公然评论?!而被她指桑骂槐的高大人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今后,他还有什么脸在京城混下去?
忽然,人群中传来响亮的鼓掌声,也不知从哪儿开始的,掌声迅速往四周扩散,一时之间掌声如雷,颖青微愕地坐在马上接受众人崇敬的掌声,这种突如其来的拥戴反倒令她艳颊酡红,尊贵冷傲的脸蛋更增娇美。
掌声许久不歇,忽然有一个男子朗声问道:“你是说你宁可嫁给抗天寨的土匪,也不愿嫁给空有朝廷命官虚名的人渣,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