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毕竟是皇上的姨婆,想来他们还不致明目张胆地强掳莫雨桐,否则也不须迂回地拿他开刀。方才他已乘隙派人送讯去给冉诚,他自会派高手暗中保护她。
莫雨桐强忍着泪,扑进他怀中。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为什么一夕之间会变成这样?!
“我等你回来,这一生一世莫雨桐都是葛翊的妻子、葛家的媳妇,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她颤声而坚定地道。
听她倾诉了生死相随的决心,葛翊心中满溢温柔,大手抚着她的发丝。
“放心吧,我……”外边的骚动打断了他的话,他神色一冷,锐眼瞥向屋外。
“我等奉刘公公之命捉拿反贼,谁敢阻栏?!葛翊意图谋反,谁敢包庇,以同罪论处。”
葛翊推开她,匆匆道:“千万别出来。”他转身而出。
莫雨桐伸出手,抓捉之际,他的衣衫滑过指尖,粉拳内空荡荡的,如同她骤失的心,葛翊关上房门阻绝了她含泪的目光,外边传来双方模糊的对话,而后众人的脚步声渐远,终至死寂。
太君和葛翔必定马不停蹄地进宫求情了。忽然,一阵寒风吹进了她的骨髓,历代文史中各个贞节烈妇殉身的故事,历历跃过她脑海……
第九章
夜风,阴阴冷冷地吹着。微弱的烛火随风飘摇,映照着一张苍白的绝美容颜。两点星瞳异常地亮,镇定、决心是美丽的脸上唯一的神情。
莫雨桐脑海中飘闪过先前太君与葛翔失望而回的神态。从那时起,葛府便笼罩在一股沉重的氛围之中,说话与吃饭都成了多余。太皇太后说意图谋反是严重的指控,须得仔细调查,但她似乎忘了,每调查一天,葛翊活命的机会使少一分……
将葛翊罗织入罪为的只是她!葛翊和她明白;太君和葛翔也明白。只要将她交出,葛家上下都能平安无事,若不,意图谋反的罪名可能罪诛全家。
红颜祸水。没想到,她竟成了祸水。
雪白玉瓶在同色的柔嫩掌心中翻滚,瓶身刻的黑字赫然映入眼帘——光阴逝如斯,四十老红颜。
她回想起那日与袁河寄的对话。
她好奇地问袁河寄,“红颜老”的瓶身上那两句话是何意思?他笑嘻嘻地道:“意思就是,女人只要喝下这瓶毒液,就会一下子老掉四十岁。”
“真的吗?”她惊异地问。
“自然是真的,所以你可甭沾到一滴,也不可随意交给别人,免得让人拿去作恶。”袁河寄慎重地警告。
“那你为何送我这东西?”他自己保管不是更妥当?
“万一哪天你相公爱上了别的年轻貌美的女人,你可以送给她喝啊!”他半开玩笑地道,见她不悦地板起脸,他才一本正经地改口。“因为它跟你有缘嘛!”
听他又三句不离本行地说起缘分,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奇问道:“那万一喝了它,该如何恢复?”
“我不知道。”他倒是答得干脆。
瞧着袁河年一脸的无辜,她不禁愕然。“这是你的东西,你怎会不知道?”
“谁说这是我的?这是我偷来的。”他非但没有一丝羞愧,反而得意洋洋。“听说五十年前,有个女人嫉妒丈夫爱上年轻貌美的姑娘,便调制出这玩意见让情敌喝下,果然丈夫就不爱那女人了。不过,现在世上怕只剩下你手上这瓶了,只因药方早已失传,这些是那女人的后代所保有仅存的了。至于解法,锦囊中有写。”
莫雨桐从锦囊中掏出一张纸条,只见上头写着——触目皆是,无处可寻;灵药缥缈,人间真情。
她不自觉念了出来,疑惑地问:“这是何意?”
“你问我,我问谁?答案是无解。除了那作古已久的女人知道外,恐怕谁也不知道。”袁河寄不改凡事都要指摘几句的习惯,滔滔不绝地批评道。“你说她这不是故意捉弄人吗?既然触目皆是,又怎会无处可寻?说解药是人间真情,那又是什么东西?看不到、摸不到,又怎能拿来吃?就算那是颗人心,那找个死人的心脏割来吃下不就成了,与真情何干?听说还当真有人吃了呢!结果自然无用。所以几十年来,受害者便都从这十六个字的玄虚上推敲,想尽办法东拼西凑的。说什么“目”指的是眼睛,“是”指的是柿子,每个字都代表着不同的东西。于是,她们吃了鱼眼睛、猪眼睛、柿子……等等一堆东西,可全没效果,便又猜测是分量不对。总之,什么乱七入糟的解释全出笼了,可从没一个对过。莫姊姊,你博学多闻,或许你能推敲得出?”
莫雨桐只有苦笑。“这可考倒我了,医书我涉猎有限,更加无能为力了。”
冷风袭来,卷起莫雨桐单薄的衣衫,钻刺着住弱的纤细身躯。她的思绪渐渐回到现实,紧紧握住那白玉瓶子。这“红颜老”毒药,却是葛家几千口人命的救命仙丹。
在绝望之下,她蓦然想起了袁河寄的有缘赠毒药。她没有其他选择了,一想到葛翊在东厂受苦;想到太君平日对她的真心疼爱,此刻的忧虑神伤,她就没办法不自责、没办法不痛彻心房。
祸是她闯下的,自然该由她一肩承担。牺牲一人能救几十条人命,值得。
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做。葛翊有了牢狱之灾,她自然也有犯她的小人——那只将她推入绝境的手。那时,她的眼角余光曾瞄到一张狠毒的脸……她拉开门,沉重的脚步缓缓穿过长廊。
“可梅,还没睡?”门外,幽灵般出现的莫雨桐轻轻飘散出清冷的语调。
可梅一瞧见她及她身后的两个护卫,脸色不由得一变。
“小……小姐,这么晚了,有事?”可梅强抑着颤抖的声音。她不需要如此慌张,没有人看到她推了她,莫雨桐自己更不可能知道。可人一旦做了亏心事,想理直气壮也难,而莫雨桐澄澈晶亮的双眸,仿佛透露出了然于胸的光芒。
莫雨桐轻轻地推门步入。
不知为何,可梅竟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她的心早已因葛翊的入狱而备受煎熬,此刻见到服侍多年的主子,竟不自觉地往后退。
“可梅,你在害怕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她的嗓音清清冷冷,有一种过度的镇定,全然不像是丈夫入狱的可怜女人。
“小……小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梅壮着胆子。她明白自己的所做所为,足以令她被吊死,而葛家甚或莫雨桐如要她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想到这儿,她想不害怕都难。
“可梅,你的声音在发抖呢。咱们主仆十几年,你何曾怕我来着?咱们亲如姊妹,有话尽可挑明了说,是不是?”她淡淡地说着。
“可梅……没有话要对小姐说……”一度,她想和盘托出求得她的原谅,但……不!如果是她,她死也不可能原谅陷丈夫入狱的元凶!她不相信莫雨桐会不与她计较。
“是吗?”莫雨桐眼神一点,沉默了好半晌,才冷冷地一字字道:“可我有话要问你,若有一个字骗我,就别怪我不顾多年情谊。”
呼啸的夜风拍打着单薄的纸窗,一股寒意从可梅脚底蔓延至背脊。莫雨桐不曾疾言厉色,然而,过度的了然却令她深觉自己骗不过她……
“大街上推我的人,是你吧?”
可梅被她笃定的问话吓傻了,一时之间她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是不是?!”莫雨桐的目光直盯着她。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如今却演变成心爱的丈夫在狱中受苦,她无法不恨造成这结局的人。从来,她就不懂得恨人,更何况是恨自小如姊妹般情深的可梅?她不想怀疑她,但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她。她逼自己面对,不但要面对,更要坚强。
“是!”面对她凛然的质问,一股莫名的冲动自可梅体内狂窜升起,她突然大吼着,随即红了眼眶,崩溃地叫道。“是!是我推你的!是我偷听到大少爷在书房跟同僚谈到皇上的行程,我是故意骗你出去的。为的就是让皇上瞧见你!这些都是我处心积虑的计划,谁叫你那么信任我?!要怪这只能怪你自己!”
莫雨桐的心陡然沉落。虽然已料到真相,但听她亲口承认,仍教人感到难受。她咬紧牙,阻止自己流泪。打从可梅进莫府,两人便一起长大,过往的种种仿佛历历在目,而今人事已全非……然而,既然决定选择面对事实的真相,就算再痛苦、再难堪,她也要问到底。
“还有一次你想推我进池塘,是吗?我病重时,知道我想见相公的只有你,可他明明人在房外,你却让我以为他不在府中。事后我还替你找借口,认为你或许是担心我病情加深,才擅作主张,但知我如你,本该不会犯这种错。”莫雨桐将她的罪状条条罗列。那些征兆她早已发现,偏偏她不肯正视,终至今日的万劫不复。
可梅微微冷笑。事到如今,她没有必要隐瞒了。“没错,你都说对了!我第一次有机会是在贼人闯入时,当时我故意慢慢地去找救兵,可惜姑爷及时回来救了你;然后是余海峰来时,我见他坐不住,故意用笛声引他到书房。我很清楚,男人只要一见到你,不发兽性都很难。最起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能让你落个败德之名。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的守宫砂还在。后来姑爷一直在你身旁,我没有太多机会下手。你病重时要不是我一时仁慈,你早已死了!”
“为何这般恨我?我哪儿对不起你?”莫雨桐咬牙道。她将可梅视为姊妹,然而她却视她为寇!她想对她狂喊出为什么?然而只怕她会再也隐忍不住强抑的情绪而全然崩溃。
“你哪儿对不起我?”可梅嘲讽地哈哈大笑,目光中满是怨毒。“你口口声声说姊妹情深,事实上,你根本没将我当姊妹看。在姑爷面前,你处处防范我、忌惮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看出来你爱上姑爷了,你明知道我也爱他,并且盼着你主动提起要替姑爷纳我为妾,可你一直没说。我知道你想一个人霸占他,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就想让你受点教训!后来,大夫人和春菊替我说了这事,你竟然一口回绝,还想办法让姑爷不要接近我。你貌美,你是才女,他自然听你的!不但冷酷地拒绝我,连出门远游都不让我同行。你做得太绝了!只要你消失,我才有机会,所以我要在你们出门前,让贪淫美色的皇上强占你。这样,我才能留在姑爷身边。可……没想到,皇上连姑爷都不放过……要是那时在大街上,他们反应比姑爷快,将你给抓走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三人看着变得有些精神恍惚的可梅,除了为她的处心积虑感到毛骨悚然外,竟也对这可恨之人感到些许同情。
“你错了,我从未在相公面前提过你的好与坏,他拒绝你只因为他不想要你。”莫雨桐冷冷地道。
“你骗我!没有男人会嫌妻妾多的。我样貌不差,且对他一片痴心,若不是你从中阻挠。他会要我的!”可梅赤红着眼大吼。
“他说过,他这一生只有我一个妻子,只娶我一个。”莫雨桐忽地泛起甜笑。“他不是你口中的那种男人,如果他是,就不会在新婚后数月仍旧守诺不碰我;如果他是,我也不会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你从头到尾都看错了我们。”
可梅呆了,莫雨桐是说,即便她消失,自己也不会有机会?!
莫雨桐望着她良久,她看得出莫雨桐眼中的挣扎,她知道这静默的片刻关系到她的生与死,她的心跳也不禁随着时间而逐渐加剧。
莫雨桐的愤怒、伤心,在她美丽、清冷的脸庞上变化虽细微,却深刻。如果……如果不是因为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然而,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原本,我想将你当作妹妹一般,寻个可靠的归宿,让你一生可以衣食无忧……”她没有叹息,却有更深的遗憾;她没有哭,却有无从说起的伤心。
这一刻,可梅首次感觉到后悔,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也无法开口。
“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们再无瓜葛……”莫雨桐说罢,转身飘然而出。无论她再怎么痛恨可梅的所做所为,她毕竟是自小伴着她长大的唯一姊妹呀!自己的生命尽头就在眼前,不如就让一切云淡风清吧……
“小姐——”可梅忍不住对着莫雨桐的背影唤道。她跨前一步,却被两名护卫所阻,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相处十余年的主子。眼泪不知怎地滚滚滑落,千般矛盾的滋味,或许连她自己都厘不清。
然而,莫雨桐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十几年的姊妹之情,在这一刻断绝……
笃笃柺杖声伴着沉重的脚步,一向精神爽铄的太君,仿佛忽然间老了许多;坐在一旁的葛翔则沉着脸不发一语。
“毫无证据,竟能诬赖我们葛家的人图谋叛逆,你是朝中重臣,我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说翊儿谋反,谁能信?偏太皇太后不肯放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太君来回踱步,满布皱纹的老脸上至是焦虑。
“依孙儿看,太皇太后八成也是想乘这机会逼出翊弟背后的神秘势力,否则又怎会不顾念姊妹之情?”葛翔沉重地叹口气,他早料到葛翊是朝廷的眼中钉。
太君冷哼一声。“若皇上能够以德服天下,又何须忌惮翊儿?自己的孙子不教好,倒来诬赖我的孙子,如此便能安心当她的太皇太后吗?!”
葛翔脸色一变,颇为祖母的快人快语头疼。谁知道东厂鹰犬此刻正蛰伏在哪个角落,窥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太君,这是太皇太后打的主意,可不是圣上的主意,若不从了圣上,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太君怒震柺杖。“我宁愿满门抄斩,也决计不让皇上称心如意。与其忍受羞辱、蝼蚁不如地活着,还不如慷慨就义。哪个怕死,就不配做我葛家人!”
葛翔一阵热血上涌,应声道:“是。”目光一转,但见莫雨桐不知何时已立于厅口,苍白绝美的脸上一片漠然,美眸中却泛着薄雾。
莫雨桐莲步轻移,在太君身前盈盈跪下。
“桐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太君,请带雨桐进宫吧!”她冷静地道,语调坚定而沉着。
太君脸色陡变,怒道:“别傻了!我绝不答应。”
“太君,雨桐可以死,相公可以死,可若要其他人陪葬,就太不值了。太君放心,雨桐今生今世都是葛家的人,决计不会给葛家丢脸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