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不下。”她无精打彩地淡拒,忍不住再度询问道:“相公他……还是没回来?”她想站起身,却感到一阵晕眩,只得又坐下。她知道自己的虚弱,可身子的不适又怎比得上思及他时心口的疼痛?
可梅摇摇头。“小姐,听说姑爷他……”她咬住唇,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莫雨桐芳心条然一紧,他该不会出事了吧?
“听春菊他们说,姑爷这几天一直逗留“寻馨坊”,让京城名妓琴惜日夜伺候着。”真不懂莫雨桐这妻子怎么当的,连丈夫人在哪儿都不知道!但有资格让丈夫回家的,也只有明媒正娶的她了吧。
莫雨桐俏脸惨白。才刚圆房就迫不及待地去寻花问柳引说长道短的臆测流言想必在非议着她——满足不了丈夫,才会让男人流连青楼,数日不归。
她强忍住泪,伤心的还不是旁人的目光,而是他与其他女子的私情。他怎能如此待她?难道他们之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微不足道吗?
青楼女子比千金小姐有趣多了。这评语蓦地刺进芳心。她究竟哪儿比不上那琴惜?容貌?还是才气?她清楚自己的美丽,自信苦读的圣贤书。那青楼名妓哪儿比她有趣?
“可梅,备轿。”莫雨桐站起身,水眸闪着奇异的光彩。她要去,虽然不知道去了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她再也受不了继续漫无目的地等待了。这决定或许离经叛道、或许过于冲动,但她已顾不得了,再这样等下去她就快疯了!
“是。”可梅眼睛也发着光,立刻衔命而出。琴惜太过分了,早该给她点颜色瞧瞧。有京城第一才女莫雨桐出马,她倒要看看色艺皆不如的琴惜,还有什么脸自称是京城第一名妓。
可梅匆匆地命人备好轿,扶着略显苍白,却依然美丽的莫雨桐上轿。兴奋紧张的情绪宛如出征前,满怀着胜利的信心。当然,更重要的是终于能够见到葛翊!多日不见的相思宛如永无止尽的煎熬,几乎逼人欲狂。
软呢大轿离开葛府,穿过市街,最后在“寻馨坊”外停下。轿旁跟随着忠厚雄健的保镳与俏丽可人的丫鬟,吸引了路上诸多好奇的眼光。有鉴于莫雨桐的丽容总会招惹有心男子的觊觎,近日屡遇麻烦,是以葛翊下令她出门必须有保镳随行,而承担这个重责大任的,自然是葛府内武功最高强的护卫李强了。
轿帘一掀,步下了骋婷婀娜的天香国色,路人好奇的目光霎时凝聚,呆愣地追随她款步轻移的诱人身影。
“寻馨坊”内弥漫着酒酣耳热、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却因下凡仙子的大驾光临而突然全体静默。酒客、窑姊全傻了眼,只有一双不经意顾盼的锐眼在瞧见她时瞬间变了脸色。
“姑……姑娘,您走错了地方吧?”老駂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招呼。这美人闯进“寻馨坊”来,两相比较之下,她家的姑娘还能入目吗?
莫雨桐水眸轻凝着老駂,红唇划开淡笑。“这儿是“寻馨坊”吧?”见老駂愣愣地点了点头,她续道:“那就没错。”
软呢声调钻过耳膜,撩进了众人心坎里,教人听得脑袋更晕了,登时就有酒客陶醉地摔下了座椅。
琴惜睁大眼睛瞧着这自称没走错地方的美人。连女人都瞧呆了,这些好色男人更是口水都快流了下来,想起身旁冷漠的葛翊,他该和他们不同吧?她眸光一转,只见他也是紧盯着那美女,但神色却阴沉得吓人,不是惊艳,而是……冷怒?!
莫雨桐袖内的手紧握着笛子,轻移的步伐未透露出心中的忐忑。她从未现身在这么多男人眼前,尤其这些人是在这种场所出现,更增加她的不自在感。她不由自主地避开葛翊杀人似的目光,还没瞧清楚敌人,不能就被自己的丈夫击溃。
“小女子莫雨桐,久仰琴惜姑娘色艺无双、艳冠京城,心中钦慕已久。寻思,天下豪杰身在江湖,便要切磋武艺;文人雅士相互景仰,少不得要相邀比试,吟诗作对一番。雨桐今儿斗胆,偏不肯让须眉男子专美于前,特来一睹琴惜姑娘的绝代风华。”莫雨桐淡雅地表明来意。
众人一听她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莫雨桐,不由得一呆。她丈夫来青楼买醉,她却来跟妓女“切磋色艺”!天底下竟有这等人妻?!
葛翊怒瞪着她。这女人,竟敢在这群色鬼面前抛头露面。她……憔悴多了……他又气又怜。自从遇见她后,胸中常是这般翻搅不已、不肯平静。她的胆大妄为委实太过!
琴惜媚眼瞥过铁青的俊脸,未语先笑。“葛夫人如此看得起琴惜,真叫贱妾受宠若惊啊!葛夫人乃名门闺秀,才色无双、名满京师,琴惜不过是一介青楼女,出身低贱,如何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这番话好生厉害,藉由贬低自己达到暗讽对手的目的。莫雨桐不顾身分,岂非徒然自取其辱?
却见莫雨桐微微一笑,说道:“佛曰:“众生平等。”即便蝼蚁、禽兽,亦复平等,姑娘何必妄自菲薄、自抑自贬呢?”
三言两语扳回一城,果然不愧才女之名。以神佛为师的坦荡胸襟,真是超然、伟大。
众人的视线从琴惜身上又转回至莫雨桐,暗暗为这番交手喝采。
“可梅,送夫人回府。”葛翊冷硬的声调介入了两个女人间的针锋相对。莫雨桐似乎很喜欢试炼他的耐性!
莫雨桐冷眸凝睇他。“贱妾尚未聆赏琴惜姑娘谲仙琴艺,就此返回势将终生抱憾。”
葛翊拳一紧,幽瞳掠过冷芒。强抱她回府的想法非常诱人!
“是啊、是啊!琴惜姑娘的古筝弹得是天下无双啊!久闻莫才女笛艺过人,不如切磋切磋。”酒客中有人扬声叫道,众人纷纷附和。有两名绝代美女争风吃醋的热闹可瞧,太早落幕就太可惜了。
“那,琴惜就献丑了。”弹琴,她有自信。莫雨桐先是抢了她的心上人,如今还登门耀武扬威,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她怎也要让她自取其辱而去。
琴韵流泻之声,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煞是悦耳动听。半盏茶后,众人皆沉醉琴音中。琴惜抬起媚眼凝着莫雨桐,纤指拨弦,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莫雨桐横笛就唇,清越的笛音加入,不碍琴韵却直撼人心,带来了满室的鸟语花香,让人仿佛瞬间置身于世外桃源。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左顾右盼,可哪儿来的鸟与花呀?“寻馨坊”里浓郁的胭脂味似乎全被掩盖了去。
忽地一声,琴弦忽然崩断,笛音随即蓦然而止。满堂一片沉默,针落可闻,紧接着爆出了如雷的掌声,高下已分。连葛翊在新婚之夜都被她的笛声及那娇姿美态诱失了心魂,在场的男子更甭说了,一个个早已对葛翊投以又妒又羡的眼光,有的更是迷恋的起了夺取之心。
琴惜娇媚的小脸苍白,她引以为傲的琴艺竟落了个惨败?!莫雨桐已然得天独厚,为何还要特地来此找她麻烦?突然,她脑海里灵光一闪,顿悟了情敌的心思。女人的心,她也懂得。
琴惜扬起趾高气昂、得意洋洋的媚笑。葛翊破天荒地在“寻馨坊”待了三天三夜,显然是跟莫雨桐有了龃龉,她怎会到现在才想通。
“葛夫人追丈夫追到了妓院来,这本事可也不输您的笛艺呢!”琴惜扬声娇笑道,任谁都听得出语意中刻意的羞辱。几十双眼睛终于从美人身上移开,落到一旁脸色冷硬的葛翊身上。
莫雨桐抿起唇,没说话。被人踩着了痛处,她能说什么?只有自己默默地舔伤口。
“琴惜,留点口德。”葛翊冷冷的警告刺向她。
琴惜扬起眉。怎么,心疼了?!此时她反而缩露甜笑,使出从其他姊妹那儿学来的挑逗手腕,撒着娇往葛翊身上偎去。
“琴惜的意思是,莫才女是正经人家的千金小姐,自然不懂数日不归的丈夫真正的需要了。闺房的事儿,来窑子问就问对人了!葛夫人要向琴惜讨教,琴惜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刻意拉长了尾音,张扬着得意。
这琴惜胆子也变得大了!葛翊拧起眉,只见莫雨桐身躯一晃,脸色惨白,他想上前扶她却又忍住,可梅已眼明手快地代劳了,而李强伸出手,却不敢去碰,忠厚的脸上盛满忧心。
这……就是他夜不归营的原因?她的自信已全然被击溃,只剩仅存的骄傲支撑着欲振乏力的身子,绞痛的心口似有一股甜热上涌。
她身躯微福,声音轻颤,此时已挤不出笑容。“扰了诸位雅兴,雨桐深感歉疚。可梅,咱们走。”
她输,是输在丈夫的无情冷漠。如果葛翊心中有一丝一毫顾念着她,琴惜又何能如此嚣张?她的心……碎了,无力再争了……
可梅狠狠瞪了琴惜一眼。这女人真可恶!她本想藉莫雨桐的才华、美貌重挫琴惜的锐气,谁料结果却大大出人意料。她扶着莫雨桐离开“寻馨坊”,以及依依不舍的众多寻芳客。
葛翊咬着牙,默默看着远离的纤影。他从没看过莫雨桐惨败,她一向慧黠,能轻易扭转颓势,而今因何词穷?她临走前没再看他一眼,仿佛对他已然心死……
伤心欲绝的莫雨桐乘着轿子回到了葛府,可梅扶出仿佛连站都显得乏力的莫雨桐。她身子本已虚弱,如今再受到这等刺激与打击,整个人摇摇欲坠似的。
“小姐,您还好吗?”可梅问,秀眉紧蹙着勉力承受她的重量,几乎撑不住她。
“你扶我往后院走。”莫雨桐气虚地要求。那地方,她必须再去一次。
“小姐,您不舒服还是赶紧回房休息才是。”
“不……”虽然气息奄奄、脸白如纸,她却异常执拗。“你扶我过去。”
可梅只有顺着她,好不容易来到了葛府后院,葛翊曾经在此练过功的地方。
草场上有着一株参天巨树,莫雨桐伸出纤纤玉指轻抚粗糙的树干,眸光黯淡,一串泪如断线珍珠般缓缓落下,她痴痴仰望隐没在树梢间那攀不上的树屋,就如同她和葛翊之间拉不近的距离……
翻搅的心和胃蓦然袭上了一阵剧痛,她檀口一张,呕出了怵目惊心的赤红鲜血,眼前一暗,神智晕昏地倒卧在可梅怀中。
“小姐——”不耐等待的可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惊声尖叫,惊惧的叫唤响彻云霄。可梅被她唇角的血给吓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地摇晃着不省人事的莫雨桐,大叫着。“小姐——来人啊——”
葛翊闷喝着杯杯黄汤。莫雨桐为何要来?她不是很厌恶他吗?葛翊脑海翻腾着无解的疑问,就快逼疯了自己。如果她……在乎他,那么方才似乎已使他错失了什么。
不理会琴惜的殷勤服侍,葛翊的心已经随着莫雨桐回去了。他一杯杯地喝着酒,突然一名壮汉跌跌撞撞地朝葛翊直奔而来,竟是李强去而复返。
“少爷!”李强忠厚的脸上全是焦急。
“发生了什么事?”葛翊脸色一变,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
李强瞧了眼四周,寻芳客个个掩饰着好奇的目光,却纷纷竖起耳朵。他走到葛翊身畔,附耳低声说着话。只见葛翊脸上血色顿失,二话不说疾冲了出去。
不可能!方才还好端端、俏生生地站在“寻馨坊”傲煞众人的莫雨桐,不可能如李强所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她模样虽然纤弱,但身子骨却不差,怎会呕血?不可能!
葛翊一路疾冲回府,心里千万个不愿相信。
“小叔,你可回来了!”朱氏当先瞧见了他,急急地转述病况。“弟妹现在昏迷不醒,脸色白得吓人,大夫正在给她看诊。”
葛翊越过大嫂推门而入,一进房便见太君、葛翔以及可梅围在床边,安静地瞧着大夫诊脉,因不敢惊扰,他们只无言地瞧了他一眼。葛翊一步步走近,床上昏迷的人儿奄奄一息,美丽的脸庞光彩敛去,只余黯淡。那命在垂危的模样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不……不可能!
大夫拈着胡须,眉宇凝重,沉吟道:“夫人胸中郁结难解,想是积郁已深,气血反冲,只怕……不甚乐观。”
葛翊的心颤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她会好吧?是不是?”
“这……只能用药试试看,你们需得有心理准备。”
他眼前一晃,强烈的打击令他一阵晕眩,这无异宣告了莫雨桐的死期。
其他人也不知说什么好,太君更是悲痛难抑,待大夫开了方子,他们即默默地离开了屋内。
葛翊坐在床缘,握起了她柔弱无力的手,凝着宛若沉睡的娇容,心,痛得麻木。
“你不会死的!你不能离开我……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
然而,接下来整整一天一夜,她都不曾醒转。葛翊衣不解带地守着她,天地仿佛已然死寂,莫雨桐似乎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迷离梦境里飘飘的无处着落,眼前云烟练绕,感觉没有苦痛,亦无烦忧。既可乘风归去,那就弃绝红尘伤心地,飘往西方琉璃仙境吧!
可,有人在叫她,那是她苦候不至的声音,此刻正低诉唤着娘子。她……是他的妻子吗?她还不能走,因为她还没得到答案。仿佛急速往下坠落,她突然觉得好沉重、好虚弱,连撑起眼皮都疲累万分,眼前景象由模糊渐渐清晰。她在哪儿?
“雨桐?你醒了!谢天谢地……”
葛翊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脸,似怕一用力就要碰碎了她,写满担忧的眸子褪去了以往的冷漠,只透露出她久盼的深情。昏厥前的种种记忆涌回脑海,莫雨桐心口绞痛,泪水跟着自眼角滑落。
“你哪儿疼吗?”他关切地柔声问,恨不得能代替她痛。不知不觉间,莫雨桐已经深植于他的血脉之中,今生今世再也拔除不去了。
“姑爷,药熬好了,赶紧喂小姐喝下吧!”可梅捧着还冒着烟的汤药道。
葛翊扶起虚软的她,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间,见她眉头紧蹙,他忍下心底的千言万语,默默用汤匙舀起汤药,轻轻吹凉,才小心翼翼地送往她苍白干涩的唇。
“来。”他柔声道。
琴惜就能满足他了,不是吗?她这个多余的妻子能就此消失最好,她还何必喝这药?莫雨桐勉力偏过头,无言地拒喝。
她喝不下吗?葛翊焦急地放下汤匙,抬起她的脸,柔声道:“勉强喝一点好吗?不喝药,病怎么会好?”
“我……不用……你管……”干哑的喉咙吐出的尽是虚弱气音,却依旧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