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知事实是如此,她又会站在公司这一边吗?
她想起原告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在得知败诉时那绝望呆滞的目光,而后是锐利的愤恨、沉默的控诉。她永远也忘不掉那样的眼光。
尹嫣觉得无法忍受再在这儿呆下去了!抓起皮包直奔下楼,她没有开车,茫无目的地在街上胡绕,直到眼前旖旎灿烂的一街花灯提醒她,她不知怎么的竟走到扬波家门下。
她扔石子喊他下来。扬波拖拉着皮凉鞋下楼时,看到的就是她坐在路边水泥槽上失神落魄的模样。
他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失身了啊?”
见到他,她好像才又重新活过来,寻回了一丝人性的暖气。但她唇畔找不到一丝笑容。她开始简短地把今天发生的事叙述一遍。在这时候,她竟发现他似是唯一安全可信赖的人。孟扬波?吊儿郎当的花街医生?若是在此刻以前,她会想:这简直荒谬得要笑掉人大牙。但现在他确实在她身边。
“为什么你看来永远这么笃定?像是永远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你从没有慌乱彷徨的时候?”她连声地问他。“难道你未曾感到矛盾?我常被自己的矛盾整得……”
扬波烁亮的眼光在她面前一闪,一记突如其来的热吻占领了她絮絮叨叨述说的种种“矛盾”。
那真是个热力十足、百分之百的孟杨波式的吻!尹嫣。只觉脑中热辣麻麻地火花一爆,整个人要被他连咬带啃地吸走了,无力抗拒,更无理智思索的空间,只觉自己的身子飞了起来,轻飘飘地温开了!全身敏锐的感官都苏醒伸展开来,身柔如水,心狂热似火,极端刺激地攀在半空,是她前所未有的甜蜜美妙感受——
杨波的唇离开她,她又回到地面,凉飕飕的晚风刺探着炽热酡红的面颊。
“希望这个吻有助于帮你脱离‘矛盾’;你身上的确有太多对立矛盾,绝对不只针对案子这一项。”他两手插在老爷裤口袋,闲闲地端详她。“你还有救,有感觉就是正常反应。所以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我不懂……”她极力要冷却自己混乱的头脑。
“爱玉冰加柠檬!”他不由分说拖了她走,兴致勃勃。“填饱肚子更胜于挖尽脑袋空想,那既没效率又伤脑筋,要相信医生的话。今晚批准你的脑筋罢工一天,管谁矛盾不矛盾,你能和自己和平相处就行了。走吧,患矛盾病的爱丽丝小姐!”
※ ※ ※ ※ ※
小貂从恶梦中挣扎醒来,早已浑身淋漓汗透!一双有力的手握住她张惶的手指。她从惊慌坠入现实,是辉煌。
“我做恶梦了!”她嚷道。
他显然一听见她的尖声哭叫就马上跑过来,就穿着汗衫和四角裤,连眼镜都来不及戴上。“不要怕!我在这里,没事了!”
小貂恍恍惚惚地张望四周,神志还有一半停留在清晰的梦境里;她刚梦见周瑞阳恶声恶气地跟她要孩子,她惊惊地死命奔逃,还是免不了被他尖刀利剪开膛剖肚的命运!她不停不停地尖叫,鲜血淋漓、尚未成形的一团血肉流糊了满地……她的手不觉歇斯底里的紧抓。
“有人要杀我!”她哭道。“要抢走宝宝!他……”
辉煌关切地拍着她。“没事了!那不过是梦而已。”
“抱着我!好不好?”她央求地。“不要走。”
辉煌迟疑了下,依言在她身旁躺下。小小的单人床铺显得狭窄,他觉得有些燥热起来。
“我真的不想一个人在这,谢谢你。”抱着那壮硕温热的身躯,小貂感到安心而温暖。多好的感觉啊!“这样可以吗?我会乖乖睡觉。”
“没事,我在这儿,你不用怕。”辉煌简直是无意识地喃喃复述这句话。他心里在悲叹,怀中的小貂是他见过最天真无邪的女人了!乖乖睡觉?他毫不怀疑她能一睡甜觉到明朝,怕只怕自己得一夜无眠到天亮!
小貂本来已沉沉地又要睡去,霎时什么东西在她脑中一闪!她突然清醒了过来。那是她耳膜下剧烈噗通的心跳声!他没睡。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退了退,闷哼——
“大哥。”她抬起脸。
他闭着眼,没有表情。“嗯?”
她支起身子,凑近他的脸。“大哥,你想不想要?”
他望着她。“想,可是,不要。今天做了,明天会后悔。”
小貂静静。“我不会后悔。”
“我会。”
“无关权利义务,但这是应该的,你对我……”
辉煌叹口气。“别傻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做生意。”他重新抱着她,祛除心里多余的遐想。抱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不起欲望那就不是正常的男人了,但不要是这种情况、这种时机下。过滤掉那恼人的杂质,他还是喜欢抱着她。小貂娇小柔软的身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喜欢就这样单纯地抱着她,像宠溺一具大娃娃。
“宝宝五个月大了,她最重要。”两人相偎;小貂的肚子从上半个月开始大得特别迅速又明显。
“大哥,从明天开始你回来房间睡,我们可以换张大些的床,我喜欢像这样子,不再做恶梦,好不?”
“我睡着了!真的睡着了!”天啊!那到宝宝出生前,他得失眠多少天?辉煌烦恼归烦恼,但能距小貂如此之近,更近——他连梦里都会满足地笑出来。
※ ※ ※ ※ ※
辉煌陪小貂晨起散步回来,扬波蹲在店门口嚼口香糖;小貂说还要到超市买瓶洗洁剂,辉煌先开店门。
扬波调侃叫嚣着——“哦!今天总算用不着我‘克代夫职’了!”
辉煌窘了,笑笑不语。
“小貂都告诉我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你这种糊涂虫?别人是好吃的好玩的中意的自己抢着藏起来,你是拼命往外推,好像跳楼拍卖大赠送!”扬波大摇其头。“等这么久总算等到你开窍了!”
辉煌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对小貂……”他呐呐地。
“老天!你真后知后觉,还不是普通的迟钝!我认识你大半辈子了,你心里有什么事还藏得住、还瞒得过我?”他跨坐在方板凳上。指指眼皮,学陶儿的。“这是什么?”
“门鸡眼。”他老实地。
“眼睛!还是火眼金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第一眼就爱上小貂了,承认吧!”
“你又知……”
“单单看你看她的眼神也知道,要不是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你干嘛那么好心帮人家考虑安排未来?比她老爸爸还操心!以前胡大妈那个咪咪圆仔花故意在你店门口拐伤脚,也没见你安慰人家一句。”
“那不同,咪咪狠心拿铁棒打野狗才追扭了脚,有你这医生兼情圣在,哪有我说话的分?”他反击。“你也很狠,在心里算计我,却不坦白说。”
“什么?”
“我说小貂。”
“我等你这傻子自动开窍啊!自己的感觉自己哪有不知道的?总算让你给碰上说话不脸红的女孩子,这就是最准确的指标。你这种人就需要一点点强迫,让小貂来逼逼你,才会长进。管它是不是打鸭子上架,总之幸福到手最重要,别让幸福女神溜走。喂!你老实招来,你们到底‘那个’没有?”
“当然没有。”
扬波一副很痛心疾首的表情——像是听到孩子无用不成材的员外老爹爹,悲叹地看着他。“我看你下午得到我那儿去看看,我彻底帮你检查一下!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你这种君子傻瓜了!面对美女不心动,简直有失男儿本色!你们天天在一个屋檐下都在干嘛?吃斋念佛打坐啊?小貂都来了那么久,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虽然有孕在身,注意一下姿势和安全就好了,我真弄不懂你们……小貂才二十几岁,又不是死了丈夫就得守一辈子活寡清心寡欲!那会发疯的,你有责任解救她!除了宝宝,追求爱情也是人生很有意义的事情。”
辉煌不打算隐瞒。“那个男人并没死,只是不要这孩子。小貂是因为这样才决定离开那段伤心往事。”
换了个剧情,扬波也不意外;这个社会,这条花街,发生过的风浪云烟数也数不清,已经没有什么会让他意外的。“散了也罢,你更可心安理得地追求她。”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我们的小貂妹妹还念着那个浑蛋?”
“我不知道,至少她现在的心思没有放在感情上,宝宝是她的第一生命。我猜她短时间里还忘不了那段恋情带给她的伤害,也无心去寻觅新的人。其实我对她真的没有什么要求,只要看她过得好、过得快乐,我就很满足了。”
“唉!你们这些人!算了,不管你们。一个你是二十世纪末大圣人,一个校花是没有胆又多情的痴情汉!说了半天,跨不出一步,就一辈子继续暗恋下去好了。”
“那你呢?校花说你失恋,那时我除了小貂,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不是失恋,是乱七八糟恋,现在进行式。那位常常在做梦的爱丽丝小姐说她常处在矛盾状态中,我只有跟着团团转,祈祷她早日从梦中醒来,头脑清楚点作选择——到底是要矛还是要选盾,她再迷糊下去,矛跟盾都跟着不好过,矛跟盾会弄得她更矛盾。”
“你说什么,我有听没有懂。”他说。“她急需要用生发水吗?”
扬波哈哈大笑。“对!等她不再需要矛盾,就可以让你们见到她了!”
※ ※ ※ ※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扬波跑来通知校花发生了命案;死者是毕慧隔邻的小美。在按现场整齐的环境和遗书来判断,确定是为情想不开上吊自杀。事情是毕慧发现的,据她说晚上听见小美和已婚的男友阿祥发生争执,十二点钟时去看她,人还好好的;毕慧做了恶梦醒来,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前去敲门久无人应,叫了人来撞开门,才知道小美出了事。半夜就断了气,早已回天乏术。
局里的人来过又走,葬仪社的人也通知了,校花赶走好奇指点围观的女人们,在楼上没看见毕慧的人,匆匆跑下楼,见她一个人蹲在路边,恍惚出神。
他知道小美跟她一向交情不错,小美突然出了这种事,又是由她第一眼发现,对她心里的冲击可想而知。一夜未睡,她泛着红丝的眼睛显得憔悴不堪,整个人在清晨寒风中像株脆弱得随时会断折的芦苇。校花默默脱下自己的夹克递给她,示意要她穿上,毕慧仿佛这才认清他是谁,顺从地接过夹克,但抱在怀里并不穿上。校花注意到,她右手臂划了一道深深的伤痕,虽然血已凝结,但蜿蜒纠爬在她白皙的臂上,格外触目惊心!校花急得不避嫌地拉起她的手。
“你受伤了!”
毕慧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似对那道伤漠不关心。
“我们得去包扎一下,我带你去阿波那里……”
“是门上的钉子割的。”毕慧叹口气。慢慢站起来,要往楼上走。“小美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傻。不值得阿!我累了,想回去睡觉了。”
他真怕她这样恍惚游离地也跟着出事。“你得先处理一下伤口,生锈钉子会感染破伤风,严重地话会死人的,我不能就这样放你一个人回去。我们先去阿波那儿。”
“我很冷,先吃点东西好不好?”她像个稚气的孩子,信赖地询问他。
“好,先吃东西再看病,不过你得先穿上外套,否则着凉就麻烦。”校花粗声粗气地。不知怎么的,这情景让他有些难过、有些激动。她这次单独站在他面前了,他想尽量温柔,可是却忍不住泫然欲泣的冲动;他一定是被她的哀伤给感染了。“等看过伤,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下午到我办公室来做笔录,不用紧张,只是一些简单的必要程序。我会来接你……”
毕慧安静的眼光停仁在他脸上,校花说不下去了。
清晨阒静无人的花街,就他们俩一前一后拐出小巷弄,循着香味找寻那有着嚣杂人气的温暖。那天的风很大,校花仔细地看着走在他前头的她,白色单薄的裙浪在风中翻飘;他想:这会是他毕生难忘的<天。
※ ※ ※ ※ ※
尹嫣循址找到那排破败脏污的木材违建小屋,32号,她敲敲那扇破了个大洞的门——说实话,说它是一块勉强拼凑钉合的木板块还比较恰当——门吱呀自动开了,昏暗的小屋里满是臭尿骚和怪异的杂味。
“请问……”她步下门口的两个浅阶。
一个瘦小的身影颤巍巍地奔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饭碗与汤匙;那个头发散乱的老妇人见到她不禁一怔!她认出她了!
那双敏感的眼里马上武装起敌意。
“你来干什么?”王珍极不友善地。“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禽兽、冷血……”
尹嫣递出了手中的牛皮纸袋。“陈太太,这里面是可以让你们翻案的证据。很重要,记得别弄丢了。”她欲转身离去。
“请等等!”王珍放下饭碗,颤抖的手打开纸袋,很快的看了里头的东西。半分钟里,她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滚落在蓝布衫上,一半激动一半不敢置信。“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只是想做些对的事吧!”尹嫣笑笑。“我本来不知道他们……我想为我们曾造成的二度伤害致歉。有了这分证词,你们可以打赢官司;很遗憾救不回陈先生的生命,不过至少你们一家人往后的生活就有着落了。”
那天,尹嫣没有马上离开,她在陈家待了很久,和健谈爽朗的老太太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也见过她的儿女们。没有一丝不安,她始终很清楚自己的作为和意愿,包括后果。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只是听了扬波的话,多给了自己一点勇气,或者该谢他,她会去找他,把到陈家的感触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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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店里公休,小貂下午决定上美容院去洗个头,都出了门,才发现把钱包忘在厕所洗手台上,只好折回。店里没有人声,她以为辉煌还在露台上修水管;走过房间,却见半掩的门后人影闪动。她止下步子,却看见了叫她意外的一幕!
是辉煌;他显然不知道她去而复返。他躺在床上抱着她的枕头,似是依恋着她的馨香。
一会儿,他下了床,开始整理房里的一切:摆齐她一正一反的狮子头拖鞋,将散置桌上的书和稿纸叠好,细心地掸掉海报和画幅上的灰尘,倒掉杂物筒里的灰尘和纸屑;他细心地看墙上软木栏新钉上的卡片、留言和风景照。那是小貂的习惯,她爱把喜欢的图卡和诗、一句话。一个笑话、谜语、一段感性的歌词集中起来亮相,他看得专心时,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