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看错了!”千千歪着头看。“那好像是你的假睫毛哦?我的约会快迟到了,失陪!”她偷笑着跑出了“唐飞”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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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达的感觉比较像是被强迫驱离。好在他也是当惯游牧民族的人,在千千的声声催促令下,他那间破屋里的锅碗瓢盆外带衣服被褥在三分钟内捆成一口札实的箱子。比较麻烦的是几幅画,由千千抱着,两人共乘他那辆破烂、有气无力的噗噗车来到一幢整洁的公寓房子前。
都达始终摸不着头脑地任由千千指挥这指挥那,最后他才想透她所说的要给他的“惊喜”。
“不用花钱,也不准你说谢字。”千千将整个屋子的灯全打开检视一遍;这个三房一厅的格局好在光线明亮,雅洁可喜,一个人住算是很舒适了。她想都达会喜欢拥有这样清静的空间。“我会在附近贴红单子帮你招些想学画画的学生,这样你既有固定收入,也不用在外头四处跑、餐风宿露,你可以设几个固定科目,从素描到油画,从基础到进阶班……”
“慢着,千千!”打从进门起,都达的心情百般复杂,有感动,有羞惭,现在则是惶恐和迟疑。“我很感激你为我安排的这一切,可是我……不行。你难道没注意到我的画笔颜料统统长了霉?我已经很久不画画,连提笔都不曾了。”
千千十分意外!她是被那些干裂、结网的画具吓了一跳,不过她以为那是他从前住的屋子太潮湿才长霉、他心情不好才废画的缘故。都达怎么舍得停笔呢?他是有才情的,他能把小时的千千画得那么好,她相信他是个情感丰沛且深沉的人。既然一生为绘画抛弃了所有,他不可能会连最后这一步都放弃!不画画,等于把自己都封杀了!
“为什么?你明明画得很好,甚至有成功扬名的机会;如果你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原则去迎合世俗也罢,至少你还有艺术的、梦想的世界,只要提起画笔,至少你就掌握你的梦,不是吗?”
都达怪异地看她。“梦?那对我而言太奢侈,我已经把梦丢掉很久了。一个连明天都没有的人,还有什么权利谈梦想?”
千千呆住了!“什么意思?”
“我患了食道癌,早晚都会拖到那一步,今天睡着了;都无法预料明早是否还会醒来。”都达不看她,他的视线投向窗外天际,那方窗外的天是大片沉沉苍白,厚重云层压得令人喘不过气。“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不过现在不管做什么,对我而言实在都是多余。”
千千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怎么会?”
“已经检查出来两年,我自己习惯、也接受下来了。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想要的,得不到,没想到的,老天常不吝惜地塞给你。千千,我真的对任何人一无所求,要是你真的当我是朋友,等我蒙主宠召,欢迎你来参加我的葬礼。”他干笑一声。
这番话让千千听得毛骨悚然,难受极了!“我请你搬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说这样的丧气话!绝症又怎样?世界上最悲惨的绝对还轮不到你,起码你还有肩能挑,手能提,还有精力与能力去实践自己的理想。以前的你不是对生活充满想像!不是酷爱流浪?那就活得尽情一点,去享受、去狂欢。去流浪,做什么都比你这样提早宣布投降来得好!”
“千千,当一个人对他这一生完全心灰意冷……”
“我不知道你曾经失去什么,或许你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但是你甘心就这样结束自己这一生?”千千摇头道:“如果你颓废如此,连自己都舍弃自己,那么只能说我早就失掉我的老朋友都达了。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我回来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赴上那个迟到过久的约会,但是我等的绝不会是这么灰心的你。知道吗,生命中的苍凉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尝过;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受尽苦难,请相信我能懂得你的感受。”千千在离去前叹口气,予他最后的鼓舞——“如果你还有斗志,就去跟死神打仗,多抢回一天。一天就是你的。那是你的力量,专属于你。”
第六章
“不觉得很可惜吗?”小鸳听到她决定放弃补习班课程后,作了这样的表示。“你的唐哥哥已将一学年的学费都缴清了。”
“周主任说按规定可以办保留。”
“但是以后我旁边的位子又要空下来了。”短暂时间里,两个女孩建立起深厚友谊。千千的调皮嬉戏也成为小鸳每天平凡沉闷的生活中最值得期盼、最生动的部分。现在千千要离开,她心中满是依依不舍之情。
“没关系,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上课,还是可以常相约见面或温习功课。”
经过一周来规律的上课生涯,千千发现自己实在不是当乖鸭子的料,她没法强迫自己再在那不见天日的教室多坐一天或整天伸长了脖子动笔记,死记死背一些公式和要点。如果考试是非过不可的一关,她宁可选择自修的方式。何况自从整天上课开始,她能见到唐诺的时间变得非常少,回了家也是累得连说话都提不起劲,更无从知悉他在公司里的状况。那个装模作样的简碧姬有没有对他“性骚扰”或勾引诱惑什么的?没有亲眼“监督”,她实在不放心。于是经过慎重考虑后,她跟唐诺提出暂停上课的要求,在她一再保证会定时间表规律自修之下,他好不容易才点头表同意。“不管明年大学联考能不能过得了关,你这朋友是我这辈子交定了的。”
“我们可以约好星期天作共同K书日。”
“一言为定!双双可以作证。”千千连双双都带出来了!因为小鸳“久仰其名”这只有双下巴的兔子。事实上双双的双下巴是到台湾后养出来的;唐诺将小动物照顾得十分妥贴,天天红萝卜小黄瓜白茶叶伺候,双双成天躺在那儿光动嘴巴,不久脖子周围就跑出了一圈会跑动的浮肉,看来很有成为三下巴、四下巴的架势。
教室外突然有人叫:“秦小鸳有人找!”
千千循声看去,门口立着一位穿着深蓝色改良式旗袍的女士,小鸳曾提过她母亲是某私立女中的老师,这该就是秦妈妈了吧?
“我妈妈来接我了。”小鸳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似乎母亲的出现使她感到拘束不自在,连轻松的笑容都不见了。“晚上要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早退要家长陪同请假。千千。你来!”
千千跟小鸳牵着手到了她母亲面前,必恭必敬地叫“秦妈妈”请安问好。
“千千,小鸳经常提起你,说你在补习班对她很照顾。”秦雯打量着眼前比女儿高半个头的女孩。在女中教书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年轻女孩,她用兢兢业业的态度以身作则教导自己的女儿;看着千千从容潇洒的神气,已大致明白这孩子的慧根灵气,她已通过她审核小鸳交友的关卡。“哪天来秦妈妈家吃饭,我弄几样小菜好好招待你。”
“哪里!秦妈妈太客气了。谢谢泰妈妈。”千千一恭敬点头,怀中的双双也跟着她下拜。
小鸳母女离去,千千再也不想进教室去。想着今天开始她就是自由身,再也不必被锁在“符合人体功学椅”上,她就不由雀跃欢呼!呀嗬!马上就去找唐诺,再“温习”一下他埋头工作疯狂认真的样子,然后设计晚上的菜单,勾引他的胃肠!她要他知道,有千千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双双,大餐也会有你一份的!”她嚷。双双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开心地摇着下巴,像煞一团滚动的小雪球。
***
千千不会发现比这个更让她开心的事了!当她推开门,看见在作画的都达;他朝她摇摆手,笑容有些羞涩。
“太久没拿笔,才玩两小时,手就抽筋了。”他亮一亮右手虎口。
“真好!又开始看到你画画,这滋味不坏,不是吗?”她凑过去,但在那形象复杂的画布上看不出什么。“有题目吗?”
“我想画两个女人。”
“女人?”
“我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从她出生,我就无缘与她相见相处的女儿;一个从最深的爱转变到最深的愤怒怨恨的妻子。千千,你说得对,我不要在期限到前就自动宣布放弃。日子是我的,多一天我就要过,能多完成一幅画,我都会欢喜感激。我这辈子或者乏善可陈,不过反正我也用不着对谁交代,时候到了,我走得无牵无挂,没有遗憾,就很足够。”
就这样,都达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惯于贫穷的他,将物质欲望减至最低,每星期三、六下午招收四、五个小学生教授水彩素描,每半个月的药钱和每月生活费就靠这四、五千块打发。他通常自己烹煮些清淡简单的食物裹腹;为省油钱,将那辆快报废的机车跟人换来一辆二手自行车,闲暇时便照着他不吃油的铁马四下逛,算是固定健身锻炼体力。
他的画也在这种稳定规律的生活中逐渐成型。除了人物,他画静物与风景;千千发现他的画里渐萌出了些生意,那是整个人放松了、柔软了才能释放出来的感觉。他相信这样专注创作和有规律的生活对都达的精神和健康都有助益。
千千不到公司的日子就往都达家跑,他画画,她念她的书;尽管她不晓得背那些白山黑水的位置或函数公式和充实内涵、学识有何关系,不过她想大学是个再进修的好机会,值得她辛苦半年去争取。常常这样一屋悄然,不知天色既黑,千千才快地跳起来冲回家,回家去满足那两张“嗷嗷待哺”的大嘴。
一天早上,她到公寓去,都达一听见声响自动给她开了门。他看来有些异样,浮肿的眼袋和疲惫而微紧绷的神情透露了他一夜未眠。他带她到那幅终于完成了的画前,一个婉约少妇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铝黄色的木椅上,格子桌巾,墙上挂着的外套和角落的铁锅,十分家常,然而在平凡中透着深厚情味。
“你不该熬夜画画的。”
都达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这一夜我好像又回到从前。曾经我连画笔都烧了,四天四夜泡在牌桌上,她挺着大肚子求我回去.我说我要等挣够钱、给你们好日子过才回去,她肿着眼睛离开。等到我两手空空带着破碎凄惨的现实回家,哪里还有家?哪里还有她跟孩子?那时我才晓得,好日子是有她在身旁的时候,听她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抱怨都温暖过再多世俗对你的吹捧。”
千千无言。
“我们是美术系同班同学。她来自南部,是当地名绅的富家小姐,而我是一无所有的落拓穷学生。我骂她傻,但她说她就是爱我,她不顾家庭反对跟我在一起;毕了业,同样是一贫如洗的日子,生活虽贫穷,可是精神快乐。我知道她为了我牺牲很大,直到宝宝生下,她娘家始终没谅解过她……”
千千看到他又哭了。这次和上次不同,然而她看见了至情至性的都达,是用着怎样虔诚的心去面对、坦承自己的罪行。
“是我太荒唐,没能及时抓住自己的幸福,一步错,全盘皆输。”都达痛心叹息。
“你有没有试过找她们?”
“没有用。秦雯的脾气是不做则已,一旦下定决心,任凭怎样也挽回不了。她一走,就不会让人找到她们。我当然找过,发狂了一般,动用所有能动员的力量找她与宝宝.但是全如石沉大海……我想她真的恨我,不会想再见到我、也难怪,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原本一个幸福可期的家是毁在我的手里。”都达茫然地望着自己握拳的右手。“多年来,我身边有关她的一点点堪追忆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张小小的被照片,有时候想起来真像是场梦,都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真走过了那一场又一场的……”
当千千见到都达小心呵护着的残照中人,有一时的眩感惊诧——不可能的吧?!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吗?然而她再将两个影像对照一遍,便缄默了!
“她最不爱照相,生平也就这么一次。高校毕业时,她家里请了摄影师,九十岁的外曾祖母居中,一家族两百多人照了团照,她自己另外摄了小照;不是很漂亮,可是在我心中,她永远是最美的女人。”
“可以让我看看吗?”千千谨慎的接过相片。这类老式相片斜角上都会打上“勿忘影中人”的字样,背面下方角落里有两个娟秀的字迹“秦雯”,看着照片中青春娟美的脸庞,千千真有马上一探究竟的冲动!她想立即求证,这个千万分之的巧合,真的让她碰上了?……
那么小鸳不就是……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假设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又能再见到你的妻子与宝宝,你会怎么样?”
都达的眼睛散发出特殊的光芒。“只要这辈子能再见她们一眼——哪怕一眼也好——我死都无憾!”
***
当门铃疯狂响起,唐诺整个人跳起来冲了出去!等到他发现浑身米酒气熏人、颠颠晃晃的千千,气得脸都白了,积压一个晚上的恐惧担心沉沉埋伏。
她是跑到哪里去了?不是说要念书?怎么变成被灌醉酒回来?是她交上坏朋友学了他们乱来?有男孩子吗?那些在坠落街呼啸而过的小混混?千千可是被谁欺侮了?……
一整个晚上,他的脑袋就被千百个可怖或恼人的揣测占据,什么事都做不了!这是千千第一次没打电话交代行踪,是不是出了意外?撞车?昏迷?遇上了麻烦?她无消无息,他的一个大好晚上就这么给毁了!
千千进门就一个大踉跄!唐诺赶紧从背后抱住她,把她半拖半抱到沙发上。
酒嗝打不停的千千竟是醉态可掬,红咚咚的脸有如兴奋过度的小老太太,咯咯咯笑个没完。“哇!我发现你有好多个下巴,跟双双一样!”
“千千,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害我担心得……你到底跑哪去了?谁准你喝这么多酒?你竟连打电话回来说一声都没有!”
“我,呃,忘记了,不对,没有电话啊!”千千心情好极了,她不晓得臭臭的米酒也有这么好的滋味!她好像飘在半空腾云驾雾,快乐得不得了。
一整晚,都达告诉她好多过去旅行中的趣事,艳遇佚闻、女人和小丑,广场上的鸽子和指挥家,她笑了又笑,干杯又干杯,晕陶陶地连回家都忘了。“你的脸都扁掉了,你为什么要那么担心呢?没有人会再绑架我,我已经又自由又安全……”她右腿一乱蹬,失去重心,整个人仆倒在他身上。千千就这样舒服地赖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