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她也开始上课,美术课不像其它科目是联考必读,教起来算很轻松。
他们的家距学校有二十分钟路程,平常上班都是宋浩男开车,两人同行,但他的课比较多,江如瑛就得在办公室等他一道回家。
这一天,江如瑛照旧在办公室等宋浩男下课。
下课铃响,宋浩男拿着一叠小考考卷进办公室,和尾随进来的学生交代了事情,将考卷放入手提包中,俐落地拎起椅背上的外衣,走到江如瑛面前:「久等了,走吧!」
江如瑛放下手中的杂志,摆回架上,两人并肩走出办公室。
「宋老师、江老师再见。」迎面而来的学生们纷纷向两人打招呼。
这实在怪不得他们。这间私立中学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学生们每天都埋首在书堆中苦读,生活没有半点乐趣。一下子来了两位新老师,年轻不说,男的英俊、女的貌美,又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在他们枯燥无味的日子里真是平添了无限幻想。光是看着宋老师和江老师两人在校园并肩而行的俪影,就足以令他们心醉不已;当然,很快地,全校学生没有人不认识教英文的宋浩男和教美术的江如瑛。
走下楼梯,宋浩男一摸口袋,发现车钥匙没带下来,将手提包递给江如瑛,说:「妳先到停车场等我,我上去拿钥匙。」上楼去了。
江如瑛提着他的手提包,穿过绿荫蓊郁的篮球场,来到人群稀落的停车棚。大部分的老师下了课就回去了,停车场中只剩下留任辅导课的老师的车子。
有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宋浩男墨绿色的积架旁,江如瑛以为是哪一位老师,走近前去,那女子回过头来,有些面熟,却记不得在哪儿见过。
大概是学校的老师吧!她想。
「妳是江如瑛?」那女子走了出来,面容有些憔悴,仍不掩其美色。
「我是。妳是?」江如瑛有些奇怪,就算是初见面,也少有人连名带姓叫人的。
「浩男呢?」她咄咄逼人的口气,好象来兴师问罪的。
她也认识浩男?江如瑛犯疑了。
「他去拿车钥匙,待会儿就来了。」
「你们一起上下班?」那女子激动起来。「你们感情可真好!」
「小姐,妳是来找浩男的吗?」江如瑛客气地问。
「我是来找他,也来找妳。」那女子双眼中迸出寒光:「我不准妳这么亲热地叫他。妳知道我是谁吗?」
江如瑛摇了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
那女子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名字叫李湘文,这个名字妳应该很耳熟吧?我就是那个被浩男拋弃的未婚妻李湘文。」
是她!江如瑛心一凛。她来做什么?她记起来了,浩男受伤那天,她曾在病房外见过她一次。
「妳......有什么事吗?」
李湘文闻言,笑得花枝乱颤,说:「真可笑,丈夫以前的未婚妻来找妳,会有什么事?妳说,要多少钱妳才肯离开浩男?」
「李小姐,妳误会了。」
「误会?难道妳不是为了妳母亲工厂的事,才和浩男结婚的吗?你们以前的事我调查得很清楚。妳和浩男在十三年前就认识了,还为他生了一个男孩子。妳是很辛苦,但是妳不能拿这件事来要胁他和妳结婚啊!妳这是在害他呀,妳知不知道?今天他会离开宋氏,到这乡下私立学校来赚这苦哈哈几万块的薪水,全都因妳而起!」
受她这顿没来由的指责,江如瑛心中难受极了,但她不会为自己辩白。
江如瑛将委屈往肚里吞,更让李湘文气焰高张:「浩男他年轻时被人杀伤,所以不能生育,所以当他知道妳有他的孩子时,他便不要我了。妳要知道,他并不是爱妳,是因为妳替他生了孩子。他一时冲昏了头,才弃我而选妳。现在你们在这儿挨苦,浩男还熬得下去,再过一两年,妳想他会不会恨妳毁了他的前途?这样下去,只有走上悲剧一途。江小姐,妳如果爱浩男,就应该为他着想,把他让给我,我才能给他一切。如果妳要钱,尽管开口,我付得起!」
一番无情的言语,使江如瑛起了极大的震动,真的是她害了浩男?但是事情并不是如她所说,事实上是浩男胁迫自己嫁给他的呀!江如瑛心里有一个角落在隐隐作痛,她天生体贴为人着想,这一刻她真的认为是自己害了宋浩男。
江如瑛细微的心思全显露在脸上,李湘文暗自得意一番话已成功地攻卸了她的心扉,凝声说:「江小姐,妳是不可能帮助浩男的,他需要的是我雄厚的后盾,请妳开出条件,离开他吧!」
「我......」
「如瑛。」
两人同时转头,宋浩男快步走了过来。他拿了车钥匙后,又和同事聊了几句,这才耽搁了。远远便看见江如瑛在和一个女子谈话,本以为是同事,走近了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居然是李湘文!
李湘文喜动颜色,脸上浮起娇媚的笑容,柔声唤:「浩男。」
宋浩男却直直走到江如瑛身边,右臂揽住了她的肩,才客气而生疏地对李湘文说:「妳好,近来好吗?」
李湘文对宋浩男始终旧情难忘,虽然他现在已是使君有妇,她却无法对他死心。见两人形迹亲密,她嫉妒得要发狂了。
但她却不能失却风度,她怕这么做只有让宋浩男离自己更远。
「浩男,你在气我父亲逼你离开宋氏吗?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么做,你别怪我,我已经去求他跟宋伯父说让你回去了。」
宋氏?听起来彷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离开宋氏,也许是他最正确的选择。在那儿,虽然享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呼风唤雨的权宠,但和现在每天与学生共同作战的生活一比,他宁可选择后者。
「谢谢妳,湘文,但我很满意目前的生活。」他不自觉地看了江如瑛一眼。
「浩男,你天生是个王者,不该在这小学校浪费你的才华与生命啊!浩男,跟她离婚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的。」李湘文几乎是泫然欲泣。
宋浩男摇摇头,他是那种一旦放下就不会再回头的男人。李湘文和他相处虽久,却从来不了解,他岂是受人几句就三心两意的人?苦日子,他自小就挨惯了,更何况现在他并不苦。
能和心爱的人相知相守到老,就算是萝卜白饭,他亦甘之如饴。
他不会是第二个宋志豪,不会!
「湘文,那一天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这辈子我欠妳很多,那一刀不足以抵偿我的错,所以我不怪妳,是我负妳在先。但是我也说过,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从没爱过妳。」
「那你以前对我说的那些情话,全都是在骗我?」李湘文脸色苍白,身子抖颤。
「那时候我是喜欢妳,但有一半是因为妳能帮助我掌有宋氏。直到再遇见如瑛,我才知道我可以没有荣华富贵,但却不能失去她。」
江如瑛激动得全身颤抖,视线也模糊了。怎么一片水蒙蒙的?
这是宋浩男首次对她剖露真心的誓言,而他也以行动实际证明了。
一股热烘烘的暖流涤净了江如瑛的胸怀,依偎在宋浩男怀中,从未感觉如此美好。
而她──无憾。
这......是爱吧?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能?」李湘文喃喃自语着,泪水纵横。她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怎么会输给一个样样不如自己的江如瑛?不可能?她不相信!
她发狂似的扑了过来,推开江如瑛,双臂死紧地搂住宋浩男的腰,仰起涕泪泗流的脸蛋,精致的妆已糊了:「浩男,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要拋弃我!」
宋浩男冷静却无情地拉开她,「是我对不起妳,但是,湘文,妳走吧!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祝妳早日觅得良缘。」
李湘文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泥尘污了她价值不菲的鹅黄色香奈儿套装。而宋浩男,却拥着江如瑛上车。
她以前最欣赏他决然不顾的性格,今天尝到这滋味,心中宛似刀割。好无情!
两年的情分他竟一朝割舍,弃如敝屣。
宋浩男倒车出来,见李湘文失了魂似的站在那儿,心软的江如瑛好沉痛,低声说:「浩男,李小姐这个样子,你去看看她,好不好?」
「不行。」宋浩男平静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我再对她示好,等于是又给了她希望,往后只会有数不清的纠缠。」
正要开车出去,李湘文突然冲过来挡在车前,幸好宋浩男反应快,及时踩下煞车,才不至于酿出惨剧。饶是如此,车内两人已惊出一身冷汗。
「宋浩男,这是你逼我的,我要你内疚一辈子。」她大喊。
李湘文从同系列鹅黄色香奈儿的皮包里,拿出一把刀子来,伸出左腕,狠狠一划。
艳红如凤凰花般的鲜血激喷出来,溅了她一身一地。
江如瑛尖叫一声,飞快地从车内跑出来,双手颤抖,掏出手帕要为她止血。
见来人是江如瑛,李湘文更恨,胸中妒火如火燎原。如果不是她,她早和宋浩男结为连理了!
「都是妳!」李湘文手上仍握着染血的刀,往前一送。
江如瑛正忙着在为她包扎伤口,哪知道她会暴起伤人?两人距离又近,只觉得胸前一痛,软软往后摔倒。
「如瑛!」宋浩男大叫。
「我得不到,妳也别想得到!」李湘文仰天大笑。
宋浩男两道比冰还冷的眼光扼止了她的笑声,他的脸上写满了对她的愤怒与恨意。
浩男恨她?不!不!
「浩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她连忙拉着他的手臂澄清:「是她自己凑上前来的,我不是有心的。」
「放手!」宋浩男冷冷地斥喝着。
「浩男......」她犹不死心。
他重重甩掉李湘文死缠的双手,抱起江如瑛,水果刀插在江如瑛的左胸上,轻轻摇晃,血液渐渐红了衣襟,而她的脸色正一分一分失去红润,一滴泪水滴在昏迷不醒的江如瑛脸上,滑下苍白的右颊。
李湘文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浩男在哭?
「如瑛若有什么不测,我不会放过妳的,李湘文!」宋浩男咬着牙冷冷地说。
他尽可能不摇动到她,抱起江如瑛坐上了前座,再极迅速地坐上驾驶座,风驰电掣而去,只留下李湘文一个人孤伶伶站在停车场中。
「小姐,妳怎么了?」在校门外久候的司机进来找人,见李湘文手上鲜血淋漓,吓了老大一跳,忙拉着她上车就医。
李湘文怔怔地任他拖上车去,血流得已慢了些,左手腕的白手帕被染成暗红色。
她缩在宽大的后座上,掩面呜咽。
「宋先生,手术虽然完成了,但是这几天是危险期,你太太伤及左肺,有内出血现象,我们会全力观护,希望她能平安撑过来。」
是谁在说话?
「浩男,怎么回事?如瑛怎么会被人杀伤?」程铭树来了。
「都是我的错。」宋浩男的声音听来好沉郁。
江如瑛想睁开眼看看他,告诉他,她没事,但是只觉力不从心。
程铭树和宋浩男交谈的声音愈来愈远,江如瑛只觉得,身体沉重,一直往下坠,眼前漆黑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又再度听见人声。
「如瑛......」
妈来了?妈!
「你就是这样照顾我妈是不是?」江玄刻意压低声音,却不掩怒意:「你要折磨她多久?她才二十八岁,但她过过几天安心的日子了?你放过她行不行?她欠你的,我替她还。凭你的人才,要多少女人都有,我求你放我妈走!」
一片寂静,只有陈英玲低微的哭泣声及江玄粗重的喘息声。
「你说话呀!」江玄粗声说。
不!江玄,别这样跟你爸爸说话。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你父亲......
「我不会和你妈离婚。」
「你──」江玄气炸了。
江玄......江如瑛再次陷入昏迷当中。
这次江如瑛有自己的意识时,房内静悄悄的,大概人都不在吧!
突然宋浩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瑛......」
原来他在。
他轻轻执起她的手,抵在下巴上。
「如瑛,妳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为什么不醒来?是伤口很痛吗?我一直待在妳身边,妳别怕,李湘文她不能再伤害妳了,我不会让她这么做的。妳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妳才十五岁,正准备考高中,拿着一本书猛念,留着一头清汤挂面,模样真清纯呢!我看妳好象很怕我,让我很想捉弄妳。现在想想,还真是幼稚──」又陷入一片空寂,许久话语又起:「我以前对妳这么坏,妳一定很恨我吧?我年轻时不懂事,到处和人打架、搞帮派、玩女人,妳一定不会相信我小时候还当选过模范生。我变坏是为了要报复我父亲,也因此才遇见妳......呵呵,我是不是得感谢他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我都不晓得了......」
江如瑛闭着眼静静地听着这些她从不曾听他谈起的过往。
「那次赵欣美到妳家闹事,我也被送进医院,出院后我去找妳,妳却已经搬走了。后来我决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用功读书。然后接管我父亲的分公司,打算和湘文结婚。要不是那个下雨天让我看见妳回台湾开画展,我们这一生的缘分也许就终止在十三年前了。妳说我卑鄙无耻也好,骂我下流也罢,利用妳母亲的危机逼妳嫁给我,我从不后悔。我要妳是我的,是我的!我会用我一切的爱,让妳真正爱上我,不只得到妳的人,更要得到妳的心。」他停顿了一会儿,再响起的声音微微哽咽:「如瑛,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我知道妳正一天一天爱上我......如瑛,妳要醒来──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
江如瑛动容地想睁开双眼,却又听到门口传来响动。
宋浩男回过头去,多日的焦心等候、不眠不食令他消减憔悴,两眼布满红丝。
只见江玄站在门口,他在那儿多久了?
江玄慢慢走了过来,叫出了宋浩男不敢置信的称呼:「爸!」
爸!?宋浩男仰望背脊挺得直直的江玄,他的眉眼鼻嘴,无一不像自己,这是他和如瑛的结晶,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他曾恨他入骨,而现在──他叫他爸爸?
在江玄那双与他同样湛然的眼睛里浮漾着泪水:「你放心,妈不会走的,她不会离开我们的。」
宋浩男凄然一笑,张开右臂,江玄抱住了他的肩背。父子俩第一次真心拥抱,却是在这种教人感伤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