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别一走,周桐书也不读了,把书一抛,伸了个懒腰,走到庭外。见石头上搁着一大块黏土,是他早上耘田时从田里挖出来的,左右无事,于是捻了一小块下来,坐在门坎上,顺手捏塑起来,口中哼着小曲儿。
「周大哥,你在做什么呀?」头上响起一个娇脆的声音,抬头一看,柳枝提着一只竹篮子站在面前,正好奇的打量他手上的泥塑。
「我做泥娃娃,做好了送给妳。」周桐露齿一笑,继续捏土。
柳枝觉得有趣,把竹篮放在地上,拖过一把小凳子,托着腮笑看着他捏娃娃。也不见他凝思构想,很快的头、身子出来了,这里摸摸,那里压压,眼睛、鼻子、嘴巴,全都出来了。这是一个女娃娃,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柳枝接过来端详一会儿,发现了奇事般叫道:「这个娃娃好像秋别姊姊。」
周桐所思所想,只有秋别一人,心之所向,不知不觉将这娃娃塑成她的形象。周桐食指搔搔颊边,道:「是吗?我随便做做而已。」
柳枝鬼头鬼脑的侧眼看着他,促狭的眼光看得周桐红了脸低下头来。
柳枝诈诈的笑了几声,看着这尊泥娃娃,哼了起来:
情人送我一把红纱扇,
一面画水,一面画山,
画的山,层层迭迭实好看;
画的水,万里长河流不断。
咱两人相交,
如山水相连。
要离别,
除非山倒水流断。
要离别,
除非山倒水流断。
听她唱得好听,周桐浑忘了她捉弄他之事,凝视谛听。
曲调轻悦,歌声婉转,但最吸引他者,是最后两句歌词。彷如吐露出他的心声:但愿他和秋别,此生不离不弃,要两人分开,除非是高山倾倒,大海断绝。
「妳唱得真好听。」周桐拍手称赞。
「周大哥,这会儿你不是该念书吗?怎么有空在院子里捏娃娃?秋别姊姊在不在?我煮了一些莲子汤来给你们吃。」柳枝的念头转得飞快,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
她讲到周桐莫可奈何又难以自遣之处,他叹了一口气,低头呆视地下,道:「她出去了,古大婶拜托她描鞋样。」
「好哇!秋别姊姊不在,你就趁机躲懒。」一根白皙的食指点啊点的。
「唉!」周桐又是一声长叹:「妳不知道,我实在不喜欢念书。」
「为什么?你书读不好,秋别姊姊会打你骂你吗?」柳枝诧异的睁圆眼睛。
「不是这样。秋别姊姊对我再好不过了,怎会打我骂我?她还常常鼓励我呢。只是我心里在想,像现在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是很好吗?她教小孩子读书,我下田耕地,为什么就得上京去考科举做大官?我这么笨,万一判错了案害了无辜的人,那就糟了。所以啊,我宁愿当一个平凡的种田人就好了。」
「原来你是这样想,可秋别姊姊对你期望很深,你不想考科举,她会很伤心的。」
「就是这样我才不敢和她说。我怕她生我的气,不肯理我。」周桐感到无奈。
又絮絮谈了一些闲话,柳枝将莲子汤留下,请周桐吃完后再将碗还她,将周桐所赠的泥娃娃放在竹篮中,提篮踩着碎步走了。
周桐捧着那一大碗莲子汤,走进门内放在桌上,进屋里要找张纸盖着,免得蝇虫来沾。进门猛见秋别坐在房里出神,神情很是难看,和出门时大不相同。
「秋别姊姊,妳什么时候回来的?」周桐吓了一跳,秋别不答。这下他疑心她可是病了?上前来审视她的脸色,问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请大夫来看看?」右手去摸她额头。
秋别侧脸一避,周桐落了个空,不禁愕然。「秋别姊姊?」
秋别扭身站起,从放着绣线的小竹篮里掏出一把剪刀,左手扯散发髻拉到胸前,一把绞去。
周桐大骇,忙去抢那把剪刀阻止她断发,叫道:「秋别姊姊,妳这是做什么?」一番推拒,周桐力大,到底让他把刀夺了去,藏在身后,才喘了一口气。
「你何必拦我?我要做姑子去的,省得在这俗世受罪。你拦得了我第一次,拦不了第二次、第三次。」秋别冷淡的道。
周桐被这番惊人的言语吓得脸色全变,冲上来追问着:「为什么妳要去做尼姑?是有人给妳气受吗?妳告诉我,我去找他去。」
「我没那么大胆子敢劳驾您为我出头。」丢下这一句,秋别的语气既冷且硬。
自相识以来,秋别对周桐总是温柔可亲,别说责骂了,就连一句重话也没有。她这句话,已可说是忿怒之极。周桐不由得惶恐惴栗,想破了头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她,她临出门时明明还笑盈盈的呀。
周桐趋前一揖,想请她息怒。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扭腰避开了。周桐这下子更确信她在生自己的气,一颗心慌得不知该安在哪儿,他一急,额上都见汗了。
「秋别姊姊。」紧张之下,周桐声音都发颤了:「我人笨,又不会说话,可是我有何处做错了事惹妳生气?若我有不是之处,请妳包容原谅一次,牵教于我,我一定会改。」
「岂敢!桐少爷是千金之躯,我只是一个下贱的丫鬟。桐少爷爱怎么着便怎么着,秋别万万不敢有一句半言。」秋别之言,冷若腊月飞霜。
不管他怎么求恳,秋别一一冷冷驳回。被堵得无话可说的周桐,一口冤郁之气积在胸中,愈涨愈大。看着秋别寒若青霜的容颜,心底的委屈苦楚满到极限,每一个毛孔有如万针齐刺,彷佛快要爆裂开来,四肢又寒又热。再也忍耐不住,大叫一声,只觉眼前一黑,仰天摔倒,晕了过去。
悠悠醒来,只见秋别坐在床沿守着他,泪水垂了满脸,她双眼红肿,不知哭了多久。
「秋别姊姊,妳肯理我了吗?」周桐还惦记着先前之事,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求她原谅。
他小心可怜的语气,令秋别一阵心酸,掉下两颗斗大的泪珠,滴在被上。
「妳──妳不肯原谅我吗?」周桐哀哀如丧家之犬。
秋别轻轻摇了摇头,周桐如被打下万丈谷底般,禁不住也想哭了。只听她道:「你不必求我原谅,你没做错事。只是你太叫我伤心……。」说着泪水不断滚落。
秋别性格坚毅,极少因感怀而生喜愁歌哭。周桐认识她以来,也只见过她在周老夫人灵前一哭尽哀。现下她哭得这般悲切,可知他必是犯下重大过节,否则她不会如此。
周桐翻身坐起,握住秋别的手,惶恐战栗的道:「我知道我一定做错什么事了,才让妳伤心成这样,可我笨得像牛,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明白。我是诚心要悔改的,秋别姊姊,请妳告诉我错在哪里,别让我死了都是个胡涂鬼。」说着,也泪眼蒙眬了。
流泪眼观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两人相看对泣,一时竟无言可说。
拭了拭眼泪,秋别缓缓道:「刚才柳枝来,你和她说什么来着?」
原来他和柳枝在前院说话时,秋别已经回来了。
周桐一面回想,一面道:「也没什么,她煮了莲子汤来给我们喝──」突然打住,羞惭的低头不语,他明白秋别何以生气的缘故了。
见他已悟,秋别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伤心了吧?老太太生前指望你能蟾宫折桂,光耀门楣,她老人家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此事,将你托付于我。我是无能之辈,没法子替你守住家产,这是我一条大罪;来日到了地底下,我自会向老太太赔罪。但这科考之事,老太太看得比什么都重,我若不能替她完成心愿,就死了我也没脸见老太太去。我只盼两年后科举考试上你能榜上有名,可你却无志于此,只是读书做做样子敷衍我,岂不教我寒心?既是如此,我再留在此地又有何用?不如遁入空门,了却一身俗孽,专心为老太太诵经祈求冥福,省得再受这无穷无尽的罪了。」
她神情凄然,周桐当真心为之绞,急道:「是我不对,我以后一定好好用功念书,再不说不读书的话了。」
她凄楚一笑,道:「人各有志,你无须勉强自己。」
「我是说真心话,妳不信吗?」周桐情急,举起右手竖掌在耳旁盟誓:「若我刚才所说有半句假话,要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秋别忙掩住他口,轻责道:「不要随便诅咒自己。」
「那妳信我吗?」
「你只是安慰我罢了。日子一长,你又要后悔的。」她叹气。
「我不会。要是我以后有半句怨言,那就罚我──」
秋别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微有嗔怪之意。
他领悟住口,想了一想,咬牙道:「那就罚我和妳分开,一辈子不能相见。」这对周桐来说,是比死还痛苦的惩罚。
秋别满意的点头微笑,这一笑如春花初放,美不可言,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周桐也傻傻的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你说的喔!哪!我们来打勾勾,你可不准反悔。」秋别微笑道,三指内屈,竖起姆指和小指。
周桐亦伸出手指和她互勾,拇指相压。两人相视一笑,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
一朝天下鸣
岁月匆匆,不知不觉周桐和秋别在桃花村一住两载。将到赴考之期,秋别解散了村中来随她读书的童孺,打点两人行李,准备提前上京熟悉环境,以期有万全准备,方不致场中失利。
二人在村中和人人都颇交好,听说他们要上京赴考,早有一大群人川流不息的进出周桐和秋别的茅屋,或送土物,或话寒暄,好不热闹。送来的东西堆了一屋子,让秋别大为头疼,又不好推辞。
一切粗备,秋别下厨煮了几样小菜,请杨鸿父女过来一聚,临行前表申一番谢意。当年若非二人相救,周桐和她早已成了波下之臣。
柳枝和秋别情同姊妹,十分不舍,哭着要两人科举完后早日回来相聚。秋别答应了。
「多谢大叔两年来的照顾,小侄在此谢过。」周不华举杯,一饮见底,先干为敬。这两年来他日夜攻读,孜孜不倦,不敢稍有懈怠。腹有诗书气自华,今日的他已非吴下阿蒙,举手投足间徇徇蕴藉,温文有礼。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杨鸿朗朗笑道:「祝你们这次上京,一举得中。但是我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小老弟,他日你若功成名就,可别学那些没良心的薄情汉子,忘了家里的糟糠妻。」
周不华含笑道:「多谢大叔关心。不华虽然不才,却永远不敢忘了拙荆的深恩厚意。」转头看向秋别,目光满含脉脉情意。秋别心中怦地一跳,低头不语。
告别杨氏父女,周不华和秋别雇了一辆车子上路。路途遥远,闲来无事,在车子里互相诘问辩白,两人学识旗鼓相当,互不相下。
周不华忽发奇想,道:「秋别姊姊,妳学问这么好,何不和我一道去考试?妳一定能独占金鳌。」
「傻子。」秋别笑道:「咱青龙王朝只准男子赴考,我是女子,不成的。」
「妳可以女扮男装啊。」周不华一弹指,想到了过关的方法。
秋别笑了笑,没理会他异想天开的孩子想法,这怎么成呢?
行过某地,此车只到斯处,两人又换车上京。轮声辘辘,大约走了一个月,才抵达京城。
来到京城,才知世上竟有繁华富盛若斯,市街上旌旗招展,布帘在望,好不热闹。街上的仕女们莫不簪花饰佩,打扮得桃羞杏让,妖娆动人,看得两人啧啧称奇、心下暗叹。
秋别不免有些担忧,怕初到花都的周不华被这五光十色所迷,荒废课业。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京城的富丽锦绣虽然远胜过桃花村,但他也仅止于好奇,并不贪恋。只要有秋别在身边,荒山野岭在他眼里,亦不啻世外桃源。
这两年来秋别节撙开支,略有些积蓄,但她仍不敢肆意花用。打听之下,城中的客栈多被赴京赶考的士子订了,且费用不赀。他们在京中大约要耽留一个月,得找个较便宜的地方暂时安身才行。向路人询问,有人介绍他们到郊外的寺庙暂借存身,只需要捐点香油钱即可。
即便如此,略有园林之胜的寺院,也多被好静贪幽的富家士子早一步占先。两人最后找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寺,住持年纪已大,带领两个不满十岁的小沙弥修行。听两人要来投宿,本着予出外人方便的慈悲,将少有人到的后厢房让给他们住,不收租金。
秋别过意不去,主动提出愿打扫寺内、烹煮三餐以谢收留之情。两个小沙弥一听可乐了,有人肯替他们清扫、煮饭,哪有不肯的?跳起来直欢呼。住持雪白的长眉下两道虽和而严的眼光扫过去,两人登时像锯了嘴的葫芦,不吭声了。
在寺中住了几日,周不华日夜手不释卷,将以前所读的书重温一遍。秋别则在一旁替他研墨顺纸,好让他练字。
这日周不华读累了,起来舒松筋骨,忽见窗外桃花灼烁,春意撩人,于是踏出房间,走到桃树前,欣赏它盛放的风姿。
忽觉身旁站了一人,转头一看,秋别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这桃树以前咱们园里也有一棵。」秋别眼看着缤纷葳蕤的桃花,因景生情,悠幽的神情是想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是啊。」周不华微笑着:「我也忘不了那棵桃树。就在那树下,我们订下终身,桃花是我们的见证人。」
秋别不接腔。时移日迁,周不华随着年岁增长,受诗书洗礼的他渐脱往昔的质野憨傻,气质转易,成为一位温雅潇洒的翩翩佳公子。每见于此,秋别总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欣慰涌上心头。
但她并不以此为满足。她没忘了自己当初的宿愿:要助周不华考取功名,替他觅一房名门闺秀、如花美眷,再度将周家兴旺起来。到时候,她这个僭位越分的婢妾,就可功成身退了。
而最要她难以承受的,是周不华对她投注的深厚感情。周不华虽然从未说过半句情啊爱的,但明眼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对秋别有多么倾慕爱重。每次迎上他满含爱意的眼光,秋别的心就一阵阵难受,只有强作不见,欺骗自己,这样她才能好过些。
「再过五天就要入闱了,凡事尽力就好,你不用太紧张,这次考不中,下次再来。」秋别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
周不华突然神秘一笑,秋别不解他何以会有这种表情。
「你笑什么?」
周不华默然片刻,忍不住还是说了:「我当然不紧张,有妳陪我一起考,我再安心不过了。」
秋别一呆:「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