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不由得笑了。这回她放松下来,不再疑神疑鬼了。她不怕了,因为唐宇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你够无聊的。”
“你再拒绝,我就会真正无聊了。只是喝杯咖啡,还犹豫吗?保证不是去摸摸茶。”
她瞪他,然而嘴角却不自禁绽出温柔的线条。“大马路对面有家泡沫红茶,那里晚上满热闹的,我坚持平民化的选择。”
“悉听尊便。”管它平民或贵族,重点是她肯对他抛掉“成见”(他也认为她对他抱有成见),和颜悦色的。他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只是未尝细想为什么。
???
九点还没到,星苹就提着一袋爆米花在楼下等着。
卅分钟前,常宽趴在栏杆上喊她,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星苹一听有得玩,高兴都来不及,三两下帮着把店里收拾得清洁溜溜、妥妥贴贴,约好的时间未到,就踮着脚尖往楼上张望了好几次。
一看到常宽,她就叽哩呱啦先夸他。
“你今天这件T恤很酷哦,新衣服?”他的黑T恤正中是只血淋淋的狮子,布料绉得可以,正是今年最流行的式样。
常宽不仅没什么表情,连话都懒得多讲,教人永远搞不清他是刚睡醒,还是正困得厉害。“没衣服穿了,箱底翻出来的。”
星苹煽煽风,捏着鼻子,说:“难怪有异味,我还以为新衣服才有这种生姜似的染料味。”她将爆米花递给他,说:“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分你。”
“我不吃这种垃圾食物,只有奶油和高热量的零食。”
她心疼地抽回自己的宝贝,好心分他,还不领情,竟还批评她喜爱的点心是垃圾食物。“你的啤酒跟泡面、饼干,也高明不到那里去。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光吃爆玉米花死掉的。”
他看看她,说:“生气了?”她回嘴,道:“才没有。爱生气的人是小狗。”
两个人又闲闲的走着,过一会儿她问:“我们要去那儿?”
“跟着走,就知道了。”
她漫应了声“哦!”但没两分钟就又按捺不住的问:“你先说,要带我去那里嘛!”
常宽有点不耐地脱口而出:“哎!你真的有点烦。”
她马上不吭声,也不看他,自顾自吃她的东西。
常宽随即领悟到自己的粗鲁,主动道歉:“你生气了?”
星苹看他,眼里是纯净天真的光亮,像反而被他的“良心”吓到。“谁生气了?”
“你没有生气吗?否则怎么突然不讲话?”他慢吞吞地说。“我知道我的脾气不好,讲话冲一点,你要原谅我,不要太介意。”
“你也晓得你脾气不好啊?”她把爆米花抛得高高的,再像玩特技似地用嘴巴去接,可惜缺乏练习,常常漏接,黏在常宽头发上,他忙不及地弹掉。
“拜托,丢不准也别拿我的头发当靶场,洗头发很麻烦?!”
“谁叫你怕麻烦还爱留长头发,我就没有这种困扰。”她很爱现地展现她飘飘飞扬的短发,像在对他那束无型无款的蓬松长发示威。“我也有很文静的时候。你不是嫌我话太多吗?现在我不讲话,你反而嫌我有毛病。”
算了,他对女孩子晴时多云偶阵雨般的脾气,实在束手无策。“你还是多讲话才正常,太文静就不像你了。”
星苹不满地继续抛爆米花。这个人太不会讲话了,简直是呆头鹅一只,光会得罪人,要不是她大人大量,否则一定跟他计较个没完没了。
他带她到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吧,因为小,所以坐满了人,有人在弹琴唱歌,有人即兴跳舞。常宽说那是首西班牙歌曲,叫做“天使的诱惑”。
酒吧里的人全都认得他,他们才落座,不知谁半空丢来了枝红玫瑰。“送给可爱的小姐!”坐在琴边的一个胡子大汉喊。
“阿宽,你新女朋友哦?为何不早带来给我们见见!”
“水哦!苹果脸。”
“阿宽,很幸福喔!”
星苹又是兴奋又是尴尬,一下子红了脸,在彩色的灯光下一张脸更像是名副其实的红苹果。常宽端来了杯红红绿绿的饮料给她,他自己则是满罐的啤酒。“他们爱开玩笑,不要介意。”“为什么他们都会把我当成你女朋友?看也知道不像。”她自言自语般。
常宽一脸纳闷地问:“为什么?”
“不像就是不像,不需要理由。你说像吗?”她反问道。
他耸耸肩,说:“谁晓得!反正你理论特别多。”
琴师站起来喊:“我们送可爱的小姑娘一首歌!”
于是所有的人全闹着唱“玫瑰玫瑰我爱你”,因为星苹一时兴起随意把花插在襟前的扣眼上。她开心地听两个主唱很棒的合唱和其他人趣味的和声,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充满热情的小酒吧了。
“他们好好玩,真有意思。”她忍不住地说。
“唱歌的是阿宾和姜鬼,小文什么乐器都会玩。阿四是老板兼伙计,能串场哼两句,你多来几次就会跟他们熟起来了。”
“你的朋友都跟你一样,多才多艺。”
“都一样穷,才是真的。”他一口气喝光啤酒。“穷得都快当裤子了,才华是个屁,不值一文钱。”
星苹皱鼻子,说:“好酸喔!”
“你嫌粗是不?人穷的时候,不由得不酸,要文雅也文雅不起来。”常宽点上一根烟。“你看,阿宾的琴弹得一级棒,可是只有流落到这种三流小酒吧的命;姜鬼还有唱片公司盯过,找他出唱片,等片子都快推出了,却被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当街泼硫酸,嗓子是保住了,但脸和前途却全毁了!还有小文,年轻时候还拿过香港的奖,到现在,除了一屁股赌债外,一无所有。人的命和运不是你想怎样就会怎样,运气不好,一辈子被压在底下,永无翻身之日。”
“努力而有成就的人还是很多,你不能以偏概全。而且就算穷又怎样呢?一辈子能过得快乐而心安理得就好了,有没有钱并没有那么重要,有了钱,还不一定守得住呢!”
“小苹果,你还小,才会这样想,等你过个几年,再有些历练,就会改变看法了。”他喷了口烟雾,以啤酒相佐。“人是抵不过命和运的,老天要你怎样是早就注定了的,轮不到你头上的,空有再多理想、抱负、才华、热情都像一堆粪土,又能如何呢?”
“我不这样想。你没有努力试过,又怎么能妄下断论。”星苹坚持地说。
“你怎知我没有试过?”他说道。“小苹果,你有没有听过我的歌?”“你的歌?你出过唱片吗?”这就令她惊奇了。
常宽跑到吧台后的音响柜里翻了半天,回来时手上多了两卷带子。
居然真的是!星苹看了看,那是两张半摇滚半抒情的专辑,封面上面目模糊的常宽躲在大墨镜后,比现在眼前这人更狂、更“脏”、更颓废!奇怪的是,她以前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字,更别说注意过有这个人。她一看出片日期,是两、三年前的。
“我也制作过别人的唱片,捧红了别人,自己的专辑却败得凄惨。他们开会拍桌子对我吼,说市场上根本不会要这种东西,那充其量是堆垃圾——可预见的垃圾。”他一笑,表情木然。
“这两个带子能不能给我,我可以拿回去听,看它们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堆垃圾。”她小心地捧着它们。
“你要,就拿走吧!反正放在那里长灰,一百年也没有人会去动它的。你就当作是清垃圾吧!”他叫她:“走了。”
十点多,街上行人少了些。星苹理理背心裙的吊带,说:“你有很多朋友吗?”
“我为人四海,走到那里都有朋友;我的朋友什么调子都有,当然,属酒吧里那个调调的兄弟最多。”
“这样说来,你人缘很好喽!”
“你说呢?连你这么乖的女生都不怕我了,可见得我人坏不到那里去。”
接着他带她到一幢颇气派的公寓大厦,星苹好奇地问他:“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好像不是什么供人参观的有名古迹。”
“我来闯空门的,来大搬家。”他看了她笑笑。
星苹马上知道他是开玩笑的,闯空门的人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跟管理员打招呼,而且,更不可能有钥匙。
布置高雅的小套房,虽然只占地廿坪,但可见装潢陈设所费不赀。进门即见大幅的沙龙照,墙上、门后,柜台上,一帧又一帧,是同一个艳丽夺目的女主角。
“钱嘉薇?楼上的,你不像是会崇拜偶像、挂美女照片的人。”她还是改不了习惯要叫他楼上的。她一边浏览一边啧啧议论的说:“真看不出来。”
“我的确不是。相片是她要挂的,不是我。”
星苹的脑筋还转不过来。“她?”
常宽从床底抬出两口大皮箱,打开衣橱取出衣服。“她是我女朋友,以前的。”他附加一句。
“你们住在一起?”她傻了眼。
“没错!”他看她一眼。“说得正确点,这是她的房子,现在我还给她。你也知道她?”
“当然知道,钱嘉薇是很有名的模特儿。如果我够高,能走伸展台,也是很不错的工作。”
她怔怔看着他动手整理(事实上他不是整理,只是把衣服塞进皮箱。),不再说话了。
他很快就弄完毕。“行了,走吧!”
临走前他将房子的两把钥匙从锁匙圈中取下,放在电话旁,没有留言或说明。但星苹注意到他停顿了一下,就迟疑了那么一两秒。然后偕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厦。外头的夜已深,星苹深吸一口夜晚清凉而带着甜甜气息的空气。那里来的风?这么香,她陶醉了!
“喂,我觉得你比我原来想像中的复杂多了。”她说。
常宽低头看她,说:“我还是我,不是吗?”
“要不要我帮你拿箱子?反正我手空着。”
他笑她,说:“还想拿?这箱子都快比你重了。”
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还爱她,对不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的说:“都过去了。”
星苹自顾自说下去:“你要不是还关心她,怎么还会晓得她今天不在,要利用晚上去拿行李?你还是在乎她的喽?钱嘉薇很漂亮,报上说她的笑容有神秘魅力,让很多花花公子都逃不了魔网,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常宽挑了挑眉,他是从不看报章杂志的;他通称影艺娱乐版为流言版,是艺人炒作新闻,自娱娱人,又刚好迎合无聊大众的口味。他纳闷,星苹竟然能将报导里的句子一字不漏,倒背如流。他是注意过嘉薇的行程,这半个月她人在新加坡;然而,爱——怎么说?此刻他并不想深谈。他们俩的事并不是像外人揣测的那样,也不是小苹果所想的那样。
“那不关我的事。”常宽不耐地说。
“事过境迁,你就讨厌再提起她了吗?我相信钱嘉薇的影像还留在你心里。”
“我承认我们曾要好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可是,都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是她的因素,还是你?”她就是想问,虽知他可能不耐,但她不管,常宽是奈何不了她的。
“都有。我的脾气坏,她的性子也烈,又要求完美,两个人若再在一起只会对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分开会好过一点。”
“你会难过吗?”她觉得问这种话真是蠢。常宽是个宁愿把事情埋在心底,也不肯轻易表达的男人。她像在揭人疮疤。
“知道分手是避免不了的,就没有什么好值得难过的。小苹果,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喜欢过人?”
星苹被这天外飞来的问题给问得愣住了。“我才不告诉你。”
“随你。”他抬头看天上。天边有一弯眉月,稀疏淡星,简单得很;一个简单而安静、清凉的夜晚。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她咕噜咕噜的念着对句。
“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她习惯性地踢着石子走。“地上人多心不平。”
“错了,其实我要的并不多。”
她很直接的问:“那你说,你要什么?”
常宽想了想,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所以说,你骗人,你既然想不出想要什么,怎么能肯定你要的不多?”
他被她的逻辑弄得脑筋打结。“好像有理,又好像没理,算了,我不像你那么爱动脑筋,这种问题很重要吗?”
“无聊嘛!随便问问。”星苹理直气壮的回答,存心气死他。
他也不管箱子了,一把掐住她脖子,亲亲热热地说:“是哦!小苹果,你真是我的难兄难弟,无聊透顶。”
星苹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惊叫:“啊!痛死了,呼吸困难……”她一时慌张地朝他手臂咬了下去,脚后跟反射地朝他下身一踢,没想到后果……
常宽哀嚎一声,放开她,直护住自己。
“小苹果!你——要是害我以后不能生育,你的罪过可大了!”
星苹又是愧疚又是好笑,又想察看又要躲。“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真的会踢到……,啊——”更凄厉的一长声尖叫,因为常宽不顾“剧创”,死命追起她来了,他要追缉“创子手”。
于是一个追,一个跑,跑过整条大街,绕着圈,讨债的讨债,求饶的求饶。这幕剧是如何个收场呢?由你想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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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斯进董事长办公室后,才见星云也在座,有些尴尬,想回避已来不及了。
尧天却满面带笑地叫住他;宇斯已许久未见何叔如此神采奕奕的笑容了。
“宇斯,我一直想介绍你们两个人认识,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晏小姐……”
星云开了口,说:“我跟唐先生碰过面了。”如果她顺便说出她跟他已有过多次正面交锋的机会,甚至一起喝过泡沫红茶、聊天,何尧天会是如何的惊讶?
她跟唐宇斯不愉快的初识是因他而起。
“喔,是这样吗?”何尧天非但不感到奇怪或怀疑,还显得很高兴。“那很好。”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宇斯没称小姐或叫她名字,只用亲切的你字,使星云感觉熟悉。然而他眼中奇异的亮光一闪,她知道他自己找到了答案;今天或许是她的“上班时间”。
她存心想忽略掉他带来的压力,说:“我下了班顺便带几片CD过来给何先生。”
“星云要教我览赏古典音乐呢!”何尧天没忽略掉两个年轻人之间微妙而细小的紧张火花。他和宇斯相处廿多年,未曾见过宇斯和女孩子讲话是这种态度和表情,他细察玩味着。
“说教不敢当,文化交流罢了。”
“我不晓得你爱听音乐。”宇斯说道。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太多了。”星云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