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添电扇一定得钉那边墙上,对着摊子吹,行不通,我头会发痛。我想两只电扇应该够了,最近天热,常常是外带的客人比较多,熬一熬,等天气凉些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杜平关切地说:“你前两天说颈根疼,好些了没?有没有找医生?是不是热出来的?”
伟如笑着,手上不自觉往后脖根上按。“去给师父推拿过,好多了,说是暑气逼的,加上劳累,多放松、多休息就好了。”
“你要多休息才是。孩子们都大了,星苹很能干,大小事都做得来,你不用再事事亲自动手;星云现在也在上班了,可以减轻你一些负担,你就不要再这么劳累了。”
“我不累。做事做惯了,你要我清闲下来,我还不习惯。全家人只要齐心,做什么都好,不累。”
“你就是爱操心,讲也讲不听。”
伟如还是笑。“是喽!做妈的,那个能真正放心呢?孩子长得再大,也是父母眼中小不隆咚的宝贝。如果你自己有孩子,就晓得了。”
“这也有道理。”杜平放下筷子。“伟如,你先别动,你头发上有块东西。”
“那儿?”
杜平缩着手指点她。尽管两人是老邻居、老朋友,却始终维持着矜持的距离,他不碰她,不敢碰她,即使是挑细屑这么一个寻常的动作,杜平仍不敢逾越。他是这样的人。
伟如掸下一个白白的粉块,不知是那里沾上的灰尘。
“没什么,不脏。”他开口道:“这大肠真的很Q,来吃一块吧!”
“我中午吃过了。怎样?要不要再来点?啊——”摊子前客人上门,伟迎上前招呼。“坐,请问吃些什么?……”
???
门没关,星苹存心给主人一个惊喜,大喝一声踢开门。“哈口罗!”却被里面那人吓了一大跳,惊魂甫定。
“你怎么可以只穿着小裤裤到处跑?”她捂着眼睛尖叫。
常宽受惊吓的程度不亚于她。“这是我的房间,我高兴脱光也可以。”他一边快速翻上衣、套上牛仔裤。他没有碰到过被女孩子踢门偷窥查探的经验。
“你好了没啦?”她又急又羞。
“还没,该死的拉链!什么鬼东西!”常宽用力去扯裤子拉链,它已经出了两、三次状况。“你不懂进人家里之前要先敲门吗?”
“你门又没关,我想让你高兴一下,谁知道会——到底好了没有?”
常宽没好气地说:“好了,遮得那么密,怕看了长针眼?”
“非礼勿视啊!我家家教好,我妈从小就这样告诫我们。”星苹浏览四周,他的屋子一点也不乱,因为根本没什么东西,跟空屋没两样。除了原有的床和桌子,只有地上散落的酒瓶和泡面空碗,角落盖着一大块花布,是唯一占空间的东西。
“你在指桑骂槐?”常宽说。
“没有。我才不怕看你穿什么。”星苹壮着胆子,说:“就算你光溜溜的,我也不怕。”
“那你干么吓成那样?”
“是你大叫才害我紧张。”她扬扬手,说:“见怪不怪!你是主人,我会入境随俗,尊重你。喂,你就吃这些饼干、泡面,喝啤酒维生啊?”
“你看到了,还问?”他抓抓头发。
“难怪会养成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饮食缺乏营养,加上作息不正常,要健康也健康不起来。”
这个晏星苹话真多,然而常宽一对照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和她红润润的苹果脸,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你坐,没有水招待你喝。”
“我不渴。”她只是感到热。他真好能耐,蒸笼似的地方,没有电风扇还睡得着;难怪他要穿着小裤裤睡觉。星苹右手闲闲煽着,边指着那块大花布,说:“那是什么宝贝?”“我的琴。”他走去将布掀开。有琴、有鼓,还有些她不认得的小东西。这些就是吵得星云不得安宁的罪魅祸首。
“要是我姐看到它们,一定会在半分钟之内通通砸烂。”她心直口快。星云最痛恨夜半时分,“楼上那个钟楼怪人”的“魔音传脑。”
“她讨厌音乐?”
“她怕吵!这房子隔音很差,你听了不要生气。”
“我习惯了。”常宽大刺刺在床上坐下。“这只是一部分,我只是先把最重要的东西先搬来,连衣服用品都没怎么带。”
原来如此!他这里连个热水瓶都没有,却将琴和乐器保护得安全周到,它们一定对他意义非凡。“你一定很爱音乐。”
爱字怎够形容?为了音乐,他不惜与家里长期革命,甚至失掉健康、爱情与正常的生活,就算他说了,这个苹果脸女孩能了解几分?“我是搞音乐的。”
“搞音乐的一定要弄成这个样了吗?”她纳闷电视上的音乐人为何都是一个样,就像所有的作家有作家的样子,算命仙有算命仙的样子,一个框框,一个样子。“我还看过一个男生绑辫子,他的发质太差,枯黄干燥,还烫得很糟糕。他一直不肯让我玩他的头发。”
常宽笑笑没回话。
“喂,你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她抱着膝盖问。
“便宜啊!能先找到地方窝着再说。”他直言无讳。
星苹感到很意外的说:“可是你不像是潦倒的人。我觉得你很有自己的看法,意志力又强,想做什么都终能如愿。你不会是那种永远穷苦的人。”她是真心的。
她话中的真诚和不掩饰的欣赏、崇拜,让常宽大大惊动了。她的话对他是多大的鼓励!他感到一丝飘飘然。“你为什么这样说?”
“感觉啊!感觉是最重要的了。”星苹毫不犹豫的说。
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如今却从这女孩子口中说出,常宽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可是感觉不能吃,也不能喝——”他不自觉搬出嘉薇的话。
“但是没有感觉,什么都没意思了。感觉就是感觉,是唯一,是百分之百。”
“你一定是浪漫主义者。”
“我不知道什么叫浪漫主义者,我不属于那一类一派,我就是我,是星苹。”
常宽凝视着这个侃侃而谈的美丽女孩,纯净年轻的脸庞,多么自信,又多么沉着安定。她有种非常吸引人的纯净特质,晶莹的眼,光彩流动,像一首风格独特的歌。“你很好玩。”
“大概吧!我妈说,她永远弄不懂我脑袋里在转些什么,她叫我皮蛋,全名晏皮蛋。”
“你姐也像你这么开朗吗?”
“我们是双胞胎,个性多少有点相似。可是她就是标准的姐姐样,你跟我们相处三分钟就区分得出来了。”
“难怪我昨天跟你打招呼,你瞄我一眼,表情莫名其妙地走开了。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不想理人。”
“我才不会这样。那一定是我姐,星云人很好,她是不认识你,才没理睬你,下回介绍你们认识。”
“你不是说她很痛恨我制造噪音?”
“靠你自己做关系啊!多多少少要做点敦亲睦邻的功夫,我们在这里住了快廿年,附近全是老邻居,这儿的人都很好,只要你态度有礼,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我学不来三姑六婆。”他暗暗嘀咕。
“谁要你当那个了?”她瞥他一眼。他的大手里全是茧,不知是操琴还是工作磨出来的。“还有,我看你应该添购一些东西,比方说,我不信你这里没蚊子。”
“蚊子!”他耸耸肩。“睡着就没感觉了。大概我皮厚,昆虫、百毒入侵不得。”
“是蚊子还没吸到血,先被你的酒气薰昏了。”星苹说着说着,自己却笑了起来。她又扳指头数着,说:“电风扇、蚊香、插电水壶、闹钟,对!就是需要闹钟。你不要说我鸡婆,我是热心,当你是朋友才帮你。”
“是,谢谢。蒙你小姐盛情。”
星苹很开心,他俩已建立起相当不错的友谊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报答的。”
常宽觉得很有趣,说:“你从不怕生吗?你一定很爱交朋友。”
“还是老话,要看碰上什么人。不过我妈说,我是这一带的地下管区,所有的人我都熟,新来的都该先来向我拜码头,听清楚了吗?”
“是这样?真是失敬,有眼不识泰山。”常宽朝她开玩笑式的一鞠躬星苹跳着要躲,怕折寿。他想这女孩子真奇怪,叽叽喳喳看似大而化之,另一方面又心细如发,会嫌他野人似的杂乱头发,又兴匆匆地跟他交朋友。新来乍到,他已幸运地与“地下管区”交上朋友,获益匪浅。
“唉呀!我不知道时间这么晚了,不跟你扯了。我下楼去喽,我妈一定急着找我了!”她一溜烟就跑掉了,留下一路咚咚敲大鼓似的脚步声。
???
宇斯开门,飘进来的是左儿着火红紧身衣的纤丽身影和浓郁的香奈儿五号。
“你没出去约会?”她的眼因施了彩妆,显得更大更动人,然而宇斯并不欣赏。这种妆扮并不适合她这种年纪;他的小表妹才十八岁,不是廿五或廿八。
“你不是先打听过了才来的吗?”他倒了杯茶给她,并收拾沙发上散置的图件、纸张。
“又工作?你真是工作狂,一点生活乐趣也没有。”左儿摸摸左耳的耳环,确定还在。这付耳环的夹子松些,很麻烦,只是为了配这套衣裳好看才用。“你看我今天漂不漂亮?我是特地为你花心思打扮的,我爸留言上说,你有话要单独跟我谈。”她的手臂热情而亲昵地搭上他的肩膀。
宇斯有如捏毛毛虫般移开她浑圆白晰的臂膀,左儿不满地噘嘴。
“是有重要的事,我帮你申请到两所语言学校……”
左儿的表情有着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由期盼到失望,有如自天顶坠落谷底。她急急塞住耳朵。
“如果是这件事,不谈也罢,我也不想听你说教,我已经有个口罗唆的老爸了,不需要再添一个。”
“凭你这句话,就该打屁股。何叔为你费了多少心,你从不体谅他的辛劳。”
“你们是一国的,才不会了解我。说什么关心、好意,我全没有感受到。你们只会放在嘴上说关心我,实际表现在那里?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那里?你们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想把我这个麻烦踢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左儿滔滔不绝。“我才不走,我要过自己的生活,谁也别想干涉我。我会证明给你们看,我已经长大,可以自主了,再也不是你们心目中永远长不大的左儿。”“没有人对你不满意。你是何叔唯一的女儿,他呵护你都来不及了,你怎么会对他有这么大的误解?”
“算了吧!我不信你的话。在我爸的心里,谁也比不过……”左儿猛然煞住。“如果我在我爸心里有这么大的份量,我们父女今天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宇斯放了音乐,重新帮她注满了茶。
“哥,你知不知道我爸最近在忙什么?”左儿坐在茶几上,叠起双腿。“不是说关心我吗?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得碰上面。”
宇斯给自己斟茶。“最近生意忙,事情特别多,何叔大概是加班吧!”
“我爸从不加班的。”左儿咚咚敲着桌面。“他才不那么在乎这些事。不像你。”
宇斯停顿了一下,说:“左儿,如果何叔,我是说如果他打算找个新的伴侣,你怎么说?”
左儿想也不想,就说:“不可能!”
“你反对?”
“当然!我妈那么爱他,他怎么可能还有心去接受另一个女人?我妈会永远活在他心里,没有任何人取代得了。再说,有我陪他,还不够吗?”
“你总会长大,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
她伶俐一笑,说:“所以我嫁给你,就解决了所有问题,不是一举数得?”
“不要闹了。”他好气又好笑。
“谁闹?真心被狗咬。”左儿侧着头。“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你是在暗示我,还是你听到什么风声?”她怀疑起来。说真的,若非他凑巧提起,她永远不会考虑到这个可能。爸爸是她的,只能是她和死去的母亲的,谁都别想走进何家占据女主人的地位。
“问着好玩罢了。”
“不可能是好玩,你一定知道什么,是不是?”她机警地看着他。“是不是爸爸要你先来探我的口风?真的有另一个女人,对不对?我不可能猜错,你告诉我,我要听实话。”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自己去问,问不出来,就查。”左儿跳下桌子。“我会查个一清二楚,谁都别想瞒我。”
宇斯担心自己一句无心的问话,不知又会引得左儿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么晚了,你要去那里?”
左儿大惊小怪地说:“回家啊!你不是才批评我生活糜烂、散漫,缺乏目标?我乖乖回家睡觉,当乖小孩,行吗?满意了吧?你以为我会马上冲出去找我爸盘问私生活吗?我可没那么笨,你太低估我了。”她勾住他的臂弯。“别发呆了,送你可爱的小女朋友回家吧!”
???
阳台上凉风习习,星光灿烂。
“说真的,我并不觉得我比别人缺少什么。”星云窝在大藤椅中,清风袭人,格外舒爽。“没有爸爸,并没造成什么障碍或痛苦。”
尧天追问:“你父亲他——”
星云的回答快得惊人。“死了,在我们姐妹出生前就死了,我们甚至不知他长得是何模样。”
“你会想见到他吗?”
星云摇头,说:“如果我看过他,或许父亲这名词对我而言还有点意义,既然没有看过,”她又用摇头代替了答案。“对我们来说,有一个那么好的母亲就够了;更何况还有杜叔,他对我们的爱不会少过对自己亲生的小孩。”
“你的杜叔,跟你母亲的感情很好吗?”
星云想了想,笑了。“其实我想杜叔是很喜欢我妈的,可是他永远不会说。每个人都知道,但谁也不可能说出来。”
“他像你们的第二个爸爸?”
“我倒没这样想过。杜叔就是杜叔,他是个好人,忠厚老实,有话都搁在心里,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你们那一辈的人不是大多都这样吗?”
尧天淡淡一笑,说:“是啊!我们已经是属于上一代的人了。星云,你看,其实我老得足够当你的父亲了。”
“那又怎样?朋友还分年龄吗?我不信你那么冬烘,会介意这种世俗的问题。”
亦师,亦友,亦兄长,星云并不想去明显区分这种奇妙的关系。她很清楚自己的感觉走到那里,她凡事都很有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