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星云还不知情,笑得那样开心。
“哎,很晚了!”一番折腾下来,都已凌晨两、三点,星云真的累得虚脱了。“你该回去了,我们明天都要上班呢!”
“好。”他轻吻一下她的额角,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我先打个电话给何叔,就走。”
其实他是要确定左儿到家没有;他因担心星云,不顾一切就飞驰而来,根本没时间送她回去,他要她自己叫车回家或要司机来接。现在他又有些担心左儿,她已经被他先前的凶恶吓呆了,他想确定她有没有回去了,或是还在他家里等他的消息。而星云更搞不懂,怎么今晚她遇突袭的事连何尧天都有“预感”,不过宇斯说要打电话,她并没有阻止或拒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然而宇斯马上变了脸色,星云注意地听他匆促地应着。“谁?小姐?车祸?严不严重?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好,你跟我说……正心医院,我知道了。”
车祸?宇斯有五雷轰顶之感。准是左儿出了事,这件事他该负责任!天!这是什么夜晚,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怎么回事?”星云关心地抓住他。“谁车祸?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得赶到医院去,何叔已经过去了。”他往门外冲。
“等等,我也去!”她抓起皮包,跟着跑下楼。
车子如子弹般射向深夜的尽头。
???
他们匆匆赶到正心医院,急诊处早已是一团大混乱,他们直冲九楼,在手术房外,左儿趴在何尧天脸前,已哭得声嘶力竭。
宇斯被搞糊涂了。“左儿,你没事—…”左儿抬起肿得像核桃的眼睛,黯然地说:“人已经送进去了,他们——帮他开刀——”她说不下去,,数度哽咽。
他?她说的他是谁?
佣人弄错了,原来不是左儿车祸,而是有另外一个人!谁会让她急成、哭成这个样子?
尧天把女儿安置在椅子里,示意宇斯过来。“星云,左儿,你们先休息一下,我们去带热咖啡过来。”
宇斯知道何叔有话要跟他谈。走廊转角头有冷热饮贩卖机,每个人都累了大半夜,确实需要来杯咖啡提提神。
两分钟后他们回来了,也已经弄清楚状况了。
左儿把一切都告诉了尧天,包括小健和她今晚的恶意计谋;尧天不愿意再苟责她,她为着男孩子的出事已经够自责悔恨了。虽则他自己心里也难受得紧,但是脱不了责任,左儿会生出这样的恨意与恶意去伤害星云,他能说自己没有错吗?没有丝毫罪过吗?
左儿捧着咖啡,冰冷的心却没有感染到半分热度。这是她今晚第一次敢正眼看星云,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左儿惭愧地向星云道歉。
为什么左儿要说对不起?上回不快的事早已过去。星云询问地向宇斯投以不解的眼光。
“我不应该起恶意要伤害你,这是报应,可是却报应在他身上。”左儿愿招认一切,只是说到这里,她又泣不成声。“他叫小健,就是今天晚上袭击你的人,他出了事——都是我、是我的错!”
左儿再也撑不住,扑倒瘫靠在父亲肩上。
星云讶然无言,竟是这么一回事!难怪宇斯的追查电话,他那闪烁其词、不成理由的理由,会那么奇怪。
左儿对她竟怀恨如此,甚至要伤害她——星云凝视着几近崩溃状态的左儿,这是自从她知道和何尧天的真正关系第一次见到她,她是她的另一个妹妹,体内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妹妹,然而星云实在无法谅解她的作法,更别说爱她——你怎么可能爱一个恨不得毁了你的人!
宇斯握着她的手,表示明了她的感受。
“联络上那个男孩的家人了吗?”他问道。
尧天代为回答。“我们刚才打过电话了。”
左儿抬起头,别开脸。“院方找不到他的任何身份证明文件,而他身上只有一张我的照片我私人call机号码,他们先找到我……”她再也说不下去。
现在她最大的盼望就是他能平安、康复起来——只怕那只是奢望!当她看到他躺在血泊里,浑身像破碎了般被推进手术房时,她整个人就像结了冰,一颗心直坠谷底——
???
手术进行了十八个钟头,手术房门上的灯还是亮着,小健的生死未卜,而左儿只能祈祷,持续祈祷,希望上天能保佑他平安无事。
宇斯已经先送星云回去了,但左儿仍不肯走,坚持要等手术完毕得知如果再说,连小睡一下都不肯,就是硬撑着。尧天派佣人送了补品和水果来,她只是摇头,表示毫无胃口。
男孩子的父母来来回回了好多次,他们忧心如焚地轮流等待。对于事故发生的经过他们无心多问,现在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儿子的情况怎样,有没有救回的希望?会糟到什么程度?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已让他们的心都凉了半截。
尧天唯一能做事就是陪着女儿。“左儿,你多少吃点东西,要不然先睡一下,你这样下去不行的,手术结果还没出来,你就先倒了。”
左儿仍是摇头。“爸,我这次犯了好大好大的错,是不是?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一辈子!”她哭倒在他怀里。
尧天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才好。“傻孩子,等医生出来再说吧!说不定情况没有那么坏,还是有希望的,我们再看看、再等等看。”
他望着那扇有如宣判生死的门,多希望里面隐藏的是一个奇迹,能拯救许多人的奇迹。
???
当医生沉重地说出手术结果时,林慧芝呆住了!
植物人?她的儿子终生都只能躺在病床上,当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能救回一条命,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十八个钟头里,医师们和死神搏斗,争取一条年轻的生命。他全身有一半以上的骨骼折损断裂,多处血管破裂,大量失血,头部受损最严重,医生们捧着脑壳做着拼拼凑凑最细琐精微的工作——耗尽全力抢救一条尚微弱而仍随时可能断气的生命。
然而这样的结果不是慧芝所能接受的。她不要!她要活蹦乱跳的儿子,会打球、会跑,会在母亲节时捧上自制的火柴小屋送她的乖儿子!她要她的小健!早上他去上学前还说了回来要带她爱吃的蜜饯,怎么会一下子就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她哭得死去活来,丈夫强忍悲痛搀住她,自己也忍不住泪水纵横。
慧芝像疯了一样,不断哭喊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还我儿子来!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哭冲到左儿面前,恨恨地说:“就是你!我知道是你!是你害了我们家小健,你别想狡赖!就是你啊!他日记上什么不写,写的全是你!”她开始毫无理智地扑打她。“你要他怎样才高兴?死了够不够?够不够?……”
两个大男人一个拉开悲叹的妻子,一个护住自己的女儿。尧天知道自己这一方永远有亏情理,唯有一句:“对不起。”同为人父母,他绝对明白此时对方的心情,再说什么、做什么,也永远无法弥补其万一。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慧芝尖声哭嚷,哀痛欲绝。“你们还我儿子!还我家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健!他还要考大学、要出国留学当博士,你把他还给我!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早该阻止他跟你在一起,早该问清楚你们的事,车是你给他的是不是?你害了他!都是你的错!你还他的命来啊!为什么不是你躺在那里!为什么啊!老天爷,这世界还有天理吗?……”她靠在墙上,已经瘫了。
有天理吗?这种事为什么要轮到他头上?
她的小健!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
他那么聪明、那么优秀,有最好的资质、最光明的未来,如今都在一起车祸中全毁了,全幻化成泡影了!
不!是在这个女孩子手上化成泡影的!慧芝怎么能原谅她?怎么能——
突然一个人跪倒在她面前,那是泪水不停流的左儿。
“伯父、伯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字一句令人听了心碎。她全身战栗,她想呼号,可是却哭不出声音来。
左儿心想:这是怎样的一笔债啊!自己用三辈子偿只怕也还不完。
???
左儿好像做了一个好沉好长的梦,梦中的甬道惨白而无止境,她一直在跑、慌张寻找,被胸口的压力压得好痛,几乎快窒息了——醒来更加疲累。
她终于明白那不是梦,痛苦是真的,小健的悲剧也是真的,她将在梦里梦外一样痛苦悲哀。
左儿梳洗过下了楼,父亲在客厅里等着她去医院。
“可以走了。”她安静地背着双手。
“等一会儿,厨房里在作羹粥,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
“我真的吃不下。”想到全身裹在绷带里、插满导管的小健,她的胃就止不住抽搐,毫无食欲。
“你想陪伴小健,那也是一场长期抗战,你得先照顾好自己,否则若他有知觉,也会为你担心的。”
左儿默允了,她偷偷用力眨掉泪水。从接到出事的电话以来,一向不爱哭的她宛如成了掉泪机器,任何事都能轻易触动她的泪腺。也许是她过去亏欠太多人,老天要她把这十几年来的眼泪一并还掉。
“爸,我是不是很坏?”她悲哀地说。“你看,我动脑筋害人,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还害惨了无辜的人,又让一心爱护我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让每个人都伤心、都怨恨我,我很可恶对不对?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尧天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左儿,人的祸福难料,你要振作点,千万不要太自责。”
左儿摇头。我办不到!我真的气自己,连他妈妈都说了,是我害惨他的,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知道了,可惜已经太晚了。”她吸吸鼻子。“爸,每个人都会犯错,可是有些错一旦造成,不见得能弥补,即使花再大的代价,也永远都还不起了!”
“没有错。”这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既成的遗憾。“可悲的是人一定会犯错,而且可能一直不停地错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希望出车祸的是我,小健是无辜的,我多么希望能和他交换过来,像我这么差劲的人,死了算了!”
“左儿,不要这样苛责自己。”
“现在就算有再好的医疗、再多金钱和耐心都换不回原来的他了,我就算有再多悔恨、伤心,他都不会知道了……”
“乐观点,医学上也有很多奇迹式苏醒康复的例子,说不定……”
左儿眼中的绝望如一口深井。“可是人很难要求奇迹出现是不是?我们都是凡人,凡人没有多少要求奇迹的权利。”
尧天无言。冰雪聪明的左儿早就洞察实情,他还能再说什么?那个希望渺茫到几千万分之一,他们像是在黑暗的山洞里摸索,期待看见光明。“还是等待吧!只要肯等,至少多一份希望。何况你还小,说不定将来你会改变想法。左儿,一辈子很长,你还有一大段未来,你的生命并不因此就此停止,以后你也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人生。”
她虚弱地笑笑,摇摇头。“爸!我想不会了,我知道不会了。在小健能醒过来以前,我想我是不可能会再爱谁了!以前我对他不好,亏欠他太多,在这笔债没有还清之前,我是不会再有心情去谈恋爱了。我真的欠他太多、太多了。”
“爸会陪你!”尧天心疼的说。
左儿抱住他。“爸,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女儿?我伤害了好多人,最后反过来伤害了自己。”
“谁说你坏?就算你真的再坏,爸爸还是疼你,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左儿终于知道了父亲对她的爱,然而这是付出多少代价才换来这个领悟呀!
“宇斯表哥告诉过我关于晏小姐的事了。”她怯于叫一声姐姐,且还不习惯。“我曾经很不能接受这件事,但是爸,现在我只希望你快乐,你有权去做任何你想做、而且该做的事。”
尧天感动极了;也许变故真的会让一个人快速地成长,一夕之间,他蛮横任性的小女儿仿佛成熟明智许多,他心中忧喜参半。
“给我时间,我会证实给你们看,我并不那么坏,过去惹麻烦的左儿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会有一个全新的女儿。”
???
光鲜娇媚的钱嘉薇来找星苹的时候,正是中午用餐时间刚过,星苹拿着裙当凉扇扇着,总算稍能喘口气。
钱嘉薇的气势颇强的。“我想你知道我是谁吧!那我就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了。”
星苹才不理她这套。“你既然要找我,想必也知道我是谁。这倒省了不少废话。”
她这一还击,嘉薇反而笑了。有意思!这女孩显然和她来此之前所想像的土蛋妹有点差距。
“有话可以直说。”星苹拿张板凳给她,不过她没坐下,只礼貌性的道了谢。“你一定是要跟我谈常宽的事,我没猜错吧?”
“没错!”嘉薇无意识地望着磨石子地,原有的来意竟变得那么模糊,连支撑的气焰都无形消散了。说实话,她今天并无立场出现在这里。“我是想跟你谈谈阿常,我知道他跟你走很近。”
她提到常宽的语气让星苹打从心底发酸。“我跟他,没什么。”
嘉薇突兀地说:“我想请你好好照顾他,我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资格讲这句话,但这是我诚心的祈求。”
星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长反了。“要我照顾他?你开什么玩笑?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常宽他心里爱的人是你,我知道你们已经旧情复燃,你何必这样来嘲笑我?”
嘉薇同样惊讶。“我和他之间已经结束了,就算我想挽回都已经太迟……”
星苹直言:“可是你们上次不是相互拥抱得到‘谅解共识’了吗?我跟他才是真正结束了!其实,我们连一个正正经经的开始都没有。”最后一句是她伤心的独语。
“不,你误会了,我跟阿常真的是——他喜欢的人只有你,我很不愿意承认,可是这是事实。”嘉薇凄凉一笑。“你知道他要出片的事吧?”
“知道。可是他一直把唱片内容当作最高机密,不太让我知道。”
“你晓得我为什么会决定来找你吗?今天是阿常最后一个预定工作天,因为有认识的朋友,所以我能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偷偷溜进录音室,我听到了他的歌……”她中止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下去,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阿常变了,连他的歌都变了,再迟钝的人都猜出他是恋爱中人,我没有看过他唱歌时的那种表情——我形容不出,但是我嫉妒。他叫你小苹果是不?我真的嫉妒你,嫉妒你在他心里的分量,阿常从来没这么用心对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