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澄蓝、万里无云的早晨,一个看来平凡无奇的早晨,却是晏星云的大日子——这是她求职的第一天。
高挂“来一碗米粉汤”招牌的小店,今天延后开张时间。铁门拉高着,晏伟如端出一锅热面,湿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不停地叮咛女儿。
“星云,早上吃饱点,出门才有精神。”
星云扣好皮带,再次确定自己绝对零缺点;在镜前又回顾一番,转身笑了。“妈,头一锅面已经被我吃掉一半了;人家公司是征女秘书,又不是雇食客。我发誓我已吃得快走不动了!”
星云的双胞胎妹妹星苹笑得险些连嘴里的汤汁全喷出来。她眨着灵巧顽皮的大眼睛看着每个人。晏家姐妹都有一双迷人的眼睛,这和她们家的米粉汤一样远近驰名。
“妈,要应征的人是姐姐?!怎么换是你比当事人还紧张呢?杜叔,你说对不对?”
一直在旁笑吟吟望着她们母女的杜平,这才开口道:“伟如,放轻松点!不然,孩子也给你弄得紧张兮兮的。”
伟如腼腆的笑了,知道自己神经质。可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女儿毕业了,出外找工作,不知会不会顺利?也许是她杞人忧天,但做母亲的总免不了要操心。
“妈,你也来吃,别一直忙着。”星云为母亲盛了面汤。
“我自己来。小云啊!多带点零钱,多喝水,外头天气热,要小心……”伟如不停地嘱咐着。
“我知道!今天有三个面谈要赶场,我已做好整天抗战的心理准备了,您不必担心。”
星苹瘦虽瘦,但食量奇大,从一早到现在,嘴巴都没停过。她插嘴道:“就是我接听到的那两家公司吗?”
“还有更棒的呢!”星云说是不紧张,只是该紧张的时刻未到,事实她非常重视今天的三场面谈。
“我通过何氏机构的初级甄选了,他们从三百多个应征人选中挑出八个人,面试安排在下午两点,由公关部经理亲自甄试。”
何氏机构?晏伟如怔了怔,还反应不过来。
星苹早已雀跃大叫:“何氏机构!那是社会新鲜人所梦想的企业排行前五大呢!姐,你真不是盖的,加把劲,一定有希望。”
星云笑了。“虽然强敌如云,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但我会全力以赴的。”对于在意的事,她总是默默努力全力完成。而现在,能进入条件绝佳的何氏发展,就是星云最大的向往。
“很好!”杜平鼓励她。“这些事杜叔是不在行,但你只要保持平常心,好好表现,争取机会,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重要的是不要太紧张,紧张容易失常喔!”星苹提醒着。“还有,保持你平常的样子,就够迷死人了。”
“是啊!别被那些大老板的阔气派吓着了。”杜平笑笑的说。
星苹的嘴角往上扬,咧成漂亮的弧形,说:“保持笑容是攻无不克的利器。”
“靠直觉判断,看时机讲话。”杜平说。
“记得随时补好妆,让他们全公司的人惊艳!”星苹边说边吮着小指。
杜平和星苹就这样一人一句你来我往的耳提面命,谁也没注意到晏伟如突然沉默得出奇,而且脸色灰白得令人不安。
她静静开了口。“小云,何氏的面谈能不去吗?”
霎时,三个人的眼光全集中到她身上,而且双胞胎姐妹齐声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伟如无言以对。她没有理由,有的也只是说不出口的理由。“没有,没有什么。”
“只是面谈,不一定会成功的。”星云说。
杜平以一贯的温和,说:“你妈是怕你奔波整天太累了。年轻人嘛!经验就是财富,是该去见识见识,尽力就好,得失不要挂在心上。这样吧!晚上杜叔作几样你们姐妹爱吃的菜,算是慰劳和鼓励。星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星苹高兴得跳起来,说:“太捧了,杜叔你一定要煮焖排骨和醋溜鱼。我们六点开饭,谁也不准迟到!”
???
何左儿一路直入唐宇斯的办公室,不客气地往他桌上一跃一坐。
这个肆无忌惮的小魔头!不知又起了什么兴头来骚扰他了。然而他不能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发脾气,只得耐心地扯扯压在她臀下的卷宗文件,说:“左儿,你的裙子是很好看,但请别坐在我的合约书上。”
“成!”左儿这才下了桌,不坐了,换坐到他皮椅的扶手上,半个身子挨着他,说:“这样好些了吗?”
宇斯简直啼笑皆非。近来娇蛮任性的左儿越来越鬼灵精怪,动作也越来越大胆,教他吃不消。认识她近十八年了,连她含奶嘴抱着洋娃娃上幼稚园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实在对这个小表妹起不了什么绮思遐想,只是难以消受她有意的挑逗,那与她的年龄不符合。她认定她还是个小孩,一个放纵而美丽的小孩。他把她抱下来让她站好,她噘着嘴,双手环抱在胸前,瞪着他。
“左儿,不要开玩笑,我不欣赏。况且我正在工作。”他边说边振笔疾书。
她冷不防地打掉他的笔,说:“我来了,你就不该工作,你明明看见我了,还不理我!”
宇斯要耗上最大的忍耐力,才能抑制自己不发脾气。换作别的女人,他早就掉头不顾了;然而他一忍再忍——谁叫她是他赖也赖不掉的小表妹!谁叫他又答应了何叔要对她“多加照顾”。
“左儿,我明天一早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今天得准备完毕,有事改天再谈,我正在忙呢!”他表明立场。“我有我的工作,我是董事长亲自派任的总经理,有责任……”他急着向左儿解释。
这一套才治不了左儿呢!她说:“我是董事长的女儿,再不然也是你的亲表妹,于公于私,你都应该把我的事放在第一位。一天到晚工作、工作,等你忙得秃光了头,看我还理不理你?”
宇斯投降了。她真的是百分之两百的小魔头,只要被她缠住,无人能安全脱身。他按按发疼的额头,让了步,说:“好吧!五分钟,有什么事,你说!”
左儿得意洋洋地道:“我要你陪我去跳舞。我好无聊!”
宇斯被她彻底打败了!她这样来闹场,只是要他陪她去跳舞。他真弄不懂,温文儒雅的何叔怎会生出左儿这样娇蛮横行的小恶魔来。他在心底暗暗叹气,觉得自己真像是协调失败、无计可施的社工人员。“你想跳舞可以找同学、找朋友,而且你们同龄的小朋友才玩得起来,更何况,你不是嫌我老……”他撑起下巴说道。
“我就是要找你,别人又不是你。你才不老,我就是喜欢跟你在一起。走嘛!跳舞去。”
他实在受不了她这样任性的说:“我真的没空!”
“不准你没空,你要是不想陪我,就直说一声好了!”她绷起脸,泫然欲泣的说:“你都这样对待我。”
“我不是那意思。”他着急的说。
左儿一听他那样说,哀伤委屈的表情马上一扫而空,连悬在眼角的泪滴也吸了回去。她就是这样的个性,说风是风,说雨是雨。“那你就是答应了?你怕工作做不完的话,我去跟我爸说一声,叫他把工作交代给别人。”
宇斯对她的天真任性唯有无奈,又说:“左儿,你为什么放着美好的青春时光,不好好念书学习,成天只想着玩乐?”他知道左儿最听不惯这些教训;她骂他冬烘、木头,一肚子教条的臭老豆腐干,然而他全是为她着想。“就算你将来打算就这样嫁人生子,也要让自己学得明理懂事啊!”
左儿皱着鼻,偏头,说:“我还嫁谁?我只等着嫁你啊!”
宇斯全当她在说笑,拍她的头,说:“我娶个洋娃娃摆在家里干嘛?”
左儿发嗔道:“我哪里不好?我不可爱、不漂亮吗?”
漂亮,她当然漂亮!遗传自父母优良基因的美貌与纤细骨架让她从小就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追求她的男孩数也数不完;而走在街上常有星探找她拍片、拍广告,她在十三岁时玩票式的拍了几支少女化妆品广告,再也兴趣缺缺,因为当明星的光彩诱惑不了她。身为何氏集团总裁之女,等于拥有了半个世界,她睥睨那些微不足道的光亮。唐宇斯常惊讶于她那奇特的灵精聪明,毕竟美貌与聪慧很少同时集于一女子身上的;不是他歧视女性,或者是寄望过高。而是真正的美丽和智慧,是需要经过时间淬炼的;左儿还小,只是个漂亮迷人的娃娃。
“谁敢这么说?”
左儿咄咄逼人直顶到他鼻尖下,不肯罢休!她最气的就是他老是以大人自居,把她当作是未发育完全的娃娃看,装作不懂她的心思;左儿觉得自己已经够大够成熟,起码她等待他的心从不曾改变过。打从懂事起,她心眼里就只装得下他;她只等待一个人——宇斯。
左儿不相信他不懂她的心,更不相信自己得不到他!她自认比任何他所交往的女人都强,而且她还发了誓非嫁他不可。“你专爱欺负我,我去告诉我爸。”
“连我这样都算得上欺负你的话,那世间就没有好人了。”
“那我们现在就走,先吃饭,看新档秀,然后再去跳舞,很充实吧!我都计划好了。”
宇斯知道今天被魔头缠上,又非得加夜班准备会议资料不可了。“再给我一个小时,把这段落完成再说。”
“没问题!”左儿全然不理会自己穿的是短衣、迷你裙、小皮靴,毫不淑女地跨坐在他大办公桌前的流线型黑色塑钢凳上,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瞧,进行“监工”。“我就坐在这儿等!就一小时,半秒钟也不多给。”
反正他今晚的时间是属于她的了。一小时后,她挽着他走出办公室,显得快乐又神气。
她有了小小的胜利感,更有把握能一步步争取到他。宇斯是她的偶像、她的梦,她唯一、唯一的梦。
???
常宽翻过身,咕哝着醒来,一时之间还分辨不出置身何处。
对了,这是他的新窝,三千块租来的顶楼加盖的木板屋,四壁萧“板”,空无一物,只有热,蒸笼似的热;每回醒来都像是在热带丛林里,全身汗湿得难受,人懒懒的,又昏昏沉沉睡去。
几天了?该三、四天有了吧!人的脑筋不运作的时候,生理时钟反而灵敏得出奇。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拿啤酒,没想到触手遍是叮口当响的空瓶。不可能吧?这么倒霉!搬进来那天他什么也没添,只叫了三打啤酒。
真是晦气!人在倒霉的时候,连啤酒都来和他作对。什么都没有!连区区一罐啤酒都没有。
妈的!真像应验了那日争执决裂时嘉薇诅咒他的话。
“有一天你会知道,没有我,你将一无所有!”
他才不信邪!就是因为她,他才会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拥有名利却失去奋斗的理想,那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然而嘉薇不懂,她说:“理想?那算什么?我看你充其量不过是个飘在半空中、抱着美梦过一生的傻瓜!”
相爱的人在愤怒时会毫不留情的互相伤害,而他们在一起三年,更有得对方体无完肤的本事。结果只有一个下场——他走。他可以不要她的爱情,但不能没有理想。
这世界的空间,似乎是越来越小了。小得只容许一堆又一堆所谓“大师”的狗屎“经典”“杰作”!却容不下常宽一点卑微的梦想。
初识嘉薇时,她只是刚出道的小模特儿,她崇拜他的才气有如仰慕天神,而到如今,她没否认他的才华,却不惜将他的理念放在脚下踩。
去他的女人!去他的支持!全是堆鬼话!还有,去他的理想!当你无能将理想转换为钞票,原来再肯定你的人也会见风转舵,完全变了脸色。
这是残酷的事实!
第三张专辑做出来的时候,公司老板在会议上破骂发飙;而录音师小洪早有先见之明,他说:
“阿宽!你的东西棒透了,可是做这样的音乐谁懂?谁买?”
常宽忿恨不平,也屡尝挫折,然而他从没怀疑过自己。他从录音间吵到公司,最近连嘉薇都生气地含泪离开;他的火爆脾气如熊熊烈火,于是他唯有远离——放逐自我。
而现在他只求拥有一滴酒,只要有了可爱的酒,他宁愿再睡个十天或半个月。
“唉!晦气啊!全是背叛。”他颓丧地喃喃自语着。
???
晏星云愤怒地走出何氏机构那宽敞华丽的办公大楼。
她自信下午一小时的面谈表现得完美无缺,主考人员也对她感到满意,然而她得到的回答却是例行的敷衍——很欣赏您的表现,请近日静候通知。
星云退出会客室,才听见其他面试者探知的内情:其实经理早有属意的人选,欲安插自己的亲侄女出任;而安排面试,表面上是公开竞争,实则是做表面功夫,给上级一个交代。
星云简直气疯了!这类不公平的内幕总让她忿怒不已。
她的脾气就是这么直,看不惯表里不一的事!何必做虚伪功夫呢?要徇私,堂堂正正地做开来,又何必虚晃一招,多不痛快!而这种事竟然还会在何氏发生,实在教满怀憧憬的她失望。
她低头生闷气,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直直撞上一个男人。
“董事长,请小心——”旁边一名男子惊呼。星云猛止步,还好那位高大的男士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跌跤;霎时她又羞又窘,往那人看去。
何尧天微扬左手表示没事,他不慌不忙,不受惊扰的说:“小姐,你没事吧!……”但一见到女孩的脸庞与眼光,他情不自禁地完全愣住了。
???
这简直像一场离奇的梦!十分钟前,星云还满怀怒气与失望地走出何氏大楼,心想再也不会走进这可恶的地方了;而现在她却坐在宽敞舒适的董事长办公室内,整面落地窗映耀着明亮的光芒,为这个梦增添了不真实感。
而她刚才冒失撞上的那位男士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保养得极好,书卷味浓,看来不像企业家,倒像是文人雅士。年龄并没为他增加一点风霜,反而使他更多了几分成熟的男人魅力。
他一直专注的看着她,那样的眼光并不至于无礼或突兀。说实话,尽管素不相识,但她却不曾紧张,因为这位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人物”并没有给她带来压迫感。
“晏小姐?很抱歉!耽误你一点时间。”他温和有礼地说。
星云心直口快的说:“你是想跟我谈今天面谈的事?还是你们已决定增加一个录取名额?”
何尧天不解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