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瞪往烟儿那肿红冒血的手指头,每个人都呆掉了。
“走了。”身为时家人的优越感,让时墨无心再待下去,转身收扇走人,临别的一眼冷冽得教烟儿冻结。
于是等时家人大摇大摆的离去,烟儿的苦难复又上演。
“贱婢!看我这次饶不饶你!”不知何时,丁绍冰已经取出了长鞭,目露凶光,恶狠狠奋力一抽,烟儿躲避不及,一扭身背上负痛,笔直地倒了下去。“千交代万交代要你待在柴房别出来,你竟然胆敢躲在窗外偷听,害得时二少断弦,还自以为是的弹琴给时二少难看,你当真以为你有什么狗屁天分吗?”语毕又是鞭影交错。
丁仰赋被女儿此等泼辣行径弄得目瞪口呆,一时血气翻涌夺口大喝:“绍冰!你疯了??她犯了什么错,要你拿鞭子这样抽打她?”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难道,我不在聚合楼的日子,你都是这样对待她的?”
听到父亲这般悲愤难当的质问,丁绍冰倏地警觉到自己酿下了大错,求救似地望向母亲。
“老爷,绍冰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她的个性,你会不了解?”竹敏夫人沉声道。“平日她连只小蚂蚁都舍不得踩,又怎可能对付烟儿?她今天这么生气,全是因为烟儿令时二少难堪,让你?上无光,所以一气之下才拿了鞭子罚她呀。”“烟儿你说!事实真是这样吗?如果你还有什么委屈是我不知道的,今天一并说出来,我自会?你作主。”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直往心头烧,以往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以为烟儿的温驯可以改变妻子女儿对她的嫌恶,没想到──他的姑息害惨了她!往后若双脚踏进了棺材里,他也无?见义弟郁定擎。
背后那道道灼烧的肌肤,教烟儿痛得面色死白,浑身发着冷颤,缩起流血的大拇指,她在地上挣扎着爬起,喘息着在丁仰赋面前跪下。
“老爷误会了大小姐,她待我极好……”她不住颤抖。
“今日激恼了她,令她动鞭,全是烟儿铸下的错,老爷行行好,信了烟儿的话,别再追究下去了。”
“老爷!”竹敏夫人重拍椅把,神色浮嚣的扯住女儿的手臂,摆出玉石俱焚的高姿态。“倘若你宁可袒护烟儿而不愿相信我们母女俩,那我们走好了。”
厅内气氛一时僵凝到极点,烟儿恳求坚毅的眸始终停留在丁仰赋脸上,他明白她的苦衷,只得软下语气:“竹敏,我要的不过是你们好好善待烟儿,真有什么困难吗?”
“老爷若觉得我待她不够好,可以,往后她的事我不管,随便她要怎么样都行。”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比不上一个收留的贱婢,竹敏心中的怨恨可想而知。
突然间,丁仰赋觉得好累好累,他想他是老了,才会好好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他却管不了。
只是,这聚合楼的声名不能置之不理,有心学琴的学生还那么多。
“罢了罢了!统统都下去吧。”他无力的扶椅而坐。“烟儿你留下来。”
竹敏夫人和丁绍冰深恶痛绝的狞恶眼神,一直到出了厅还不时回首停驻,然而烟儿垂首跪在地上,看不到这幕。
“烟儿,这么多年来,丁伯伯让你吃苦了。”
“不,老爷收留了孤苦无依的烟儿,烟儿即使吃点苦也不算什么。”从不敢直讳他?大伯,是怕其他人听了更是不齿。
“算算日子,你也十六、七了吧?”
“是的,烟儿已有十七了。”强忍着一波波袭来的痛楚,她一字一字答。
“刚刚你小露一手,丁伯伯真替你爹感到辛慰,你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也没有埋没自身才华,我想,依你这番成长,往后必定会有不凡的经历……”丁仰赋忽地停住,不禁咒?自己年老眼盲,瞧不见烟儿脸上的苍白和背上的伤,赶忙朝外头大声叫唤:“应度!马上去请大夫来瞧瞧烟儿的伤。”
应度听见,答了声是便飞快疾走。
“用不着跪了,起来坐着说话。”
“谢谢老爷。”烟儿感激于心,缓缓地坐在大厅偏旁的雕花椅上。
“丁伯伯看得出,你对学琴这事特别专注,尽管我没有特别的花功夫教你,不过偶尔我在学堂上授课,你光是旁听就能有如此大的斩获,实属不易!”思及自己骄纵成性的女儿,他不胜唏嘘。“而绍冰,偏就被她娘给宠坏了,别说弹琴,就连音律都辨别不出来,我丁某后继无人,或许就是报应。”
“老爷千万别这么说,虽然大小姐不爱习琴,但她还有别的才能。”
“有句话,我搁在心里也很久了,”他面色一怔。“烟儿,你可知道你的娘亲是谁?”
眼中没有凝聚太多的悲伤,她摇摇头。“爹爹说,我没有娘,我只是爹爹一个人的女儿。”
“那么,你可曾听你爹提过向晶华这个名字!”
烟儿显得十分茫然,她仍旧摇头。“从来不曾。”
“这就怪了,一直到他死前,你都不知道自己亲娘是谁?”他蹙眉疑惑。
“烟儿确实不知情。”她黯然地轻声答。
“那么,你想过要去寻找她吗?”
“既然不知道她是谁,又能从何寻起?”烟儿强咽口气。
“我想,有没有娘已经不重要了,烟儿只想专心一意的练好琴,其它的,我都不在意。”
“唉……”丁仰赋无限歉叹。“也难怪你能激起时墨的好胜心,时家人个个好强,但比起你,说不定还略逊一筹啊。”
“老爷,”提起这事,她的心中万般愧疚。“祸子是我闯下的,要是给您添了麻烦,烟儿愿意离开这里。”
“这怎么行?你除了待在这儿,还有别的地方以为?”
“我……”脑中浮现了君梦弦那张温婉善心的脸庞,但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毕竟,君梦弦身在青楼,她若想投靠姐姐,恐怕会令老爷不悦。
“我答应过你爹,绝对会将你抚养长大,让你找到良人有所归宿。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说过的话都不会收回。”
丁仰赋双目炯炯有神的沉声道。
“那时二少说的……”
丁仰赋严肃的脸上,出现一抹难得和煦的笑容。“这是你和他之间的约定,一年后,丁伯伯还等着你再度和他一较高下呢。”
烟儿愣了住,心里既惶恐又不安,然而对于琴曲儿的热爱无可抹灭,再加上丁老爷的信任与鼓励,她暗下决心,就算把这十只手指头练到指纹尽平,她也绝不退缩。
第二章
半年后暮秋之节雨纷纷,显出芳香妓院这晚的寂寥与稀少寻欢客。
雀姨心烦意乱的在大门口张望一阵,下雨天没几只小猫出来遛达,想拉客?那可比登天还难。
“唉,这叫老天爷不赏饭吃,挡咱们的财路,才会雨一下就连续好几天。”梁晶晶芳──香妓院的头号红牌,忍不住翻白眼说道。
“再这么闲下去,我宁可回房里睡大头觉。”游咪咪不文雅的打着呵欠。
“是啊,就算有客人也不是什么有钱大爷,我理都不想理。”白泡泡忙不?的扑着红胭脂,仔细端睨巧镜中的自己。
“你们够了没有?一个个唉声叹气,也不到大门口想想法子去!”雀姨一入红粉堂,见每个人摊在椅上嗑牙闲扯淡,不由得怒从中来。
“雀姨,这雨下得又冷又急,哪里会有大爷上门嘛!”白泡泡埋怨的嘟起红艳艳的嘴,将巧镜收起。
“不管有没有,都不许你们个个懒散的窝在这里头取暖,去去去,都给我滚到大门口。”
“是,雀姨。”三人有气无力的应,其他人只好跟着站起,乖乖走出去。
“还有你,梦弦!”雀姨一眼注意到堂边发呆的她。“琴声不许停,给我继续弹着曲儿,这么死气沉沉的,像是妓院吗?”
出神的思绪被唤回,君梦弦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拨弄起琴弦。
不知怎地,她今儿个老是心神不宁,浮浮躁躁昏昏乱乱的,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然而,现实生活的她一切平静,入了芳香妓院,对男人完全反感,只求多挣点钱留做小本,往后离开这里才能求得生存。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心头忐忑的?她反覆自问。
“哎呀,朱大少里面请,大雨天的还来捧晶晶的场,真是多谢您了。”一到大门就迎到了大笔银子进帐,无怪乎梁晶晶那风情万种的娇容亦发灿烂。
“呵呵呵!早就想来啦,这雨下个不停,却也浇不熄我的火呀!”眼睛眯成缝的矮壮男子,亲匿地搂着晶晶的小蛮腰,不规矩的上下其手。
“急什么嘛!先让晶晶斟酒敬您三杯。”梁晶晶笑盈盈的带着他到桌旁坐下,媚眼瞟了那些侍婢一眼。“还不快上菜?”
“是!”侍婢闲得太久,急忙退去。
待在这八年多来,对于男欢女爱,君梦弦早已练得视若无睹的好功夫。
“嘿,弦姐儿,来首“酿蜜曲”吧!”朱大少心情奇佳的吆喝着。
“是的,朱大少。”君梦弦回手一撩,迎合客人的胃口是她的要职。
此时雀姨不死心地带着游咪咪、白泡泡,守在大门边引头高盼,突地,远处一个瘦弱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慢慢接近,撑着把破得不能再破的伞,另只手则抱了架琴,人早湿了大半。游咪咪好奇地拉拉白泡泡,指指前头那个女孩。
“你瞧,那是什么?”
“说你蠢你还真够蠢,一看就知道是个人嘛!还是个女的。”白泡泡索然无味的拨拨浏海。
“瞧她那德性,好像快不行似的。”
“怎么说?”
“笨哪!会走路歪来扭去的只有三种人──一是脚有问题;二是喝醉酒;这第三,当然就是人不舒服喽……”才刚?自己极有见解的话沾沾自喜之余,忽听一旁的雀姨尖叫起来。
“哎哟喂,要命哪,有个姑娘家晕倒在前头!”她急急转头使唤两名保镖汉子。“快快快!去把人给救回来,见死不救可是会折寿的!”
汉子没料着雀姨会这般好心,对望一愕,不敢有误的匆匆冒雨冲出去。游咪咪和白泡泡同样呆呆地张大嘴,不相信雀姨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等人?回来,雀姨怕影响生意,于是让汉子将她安置在下人房里。
咪咪和泡泡亦步亦趋的跟着雀姨到下人房,想弄清楚雀姨在打什么算盘?
见到榻上躺着的年轻姑娘,两人不由得相?一眼。
“雀姨,你不会是……”
“还不帮忙脱了她的衣服?”雀姨瞪着两人,自己也挽起袖子。
“是、是。”
大费周章的将她一身湿衣裳脱去,三个女人皱起的眉头层层叠叠像座山。
“好瘦……”
“根本没长肉……”
“全身都是伤……”
盯着这怵目惊心的瘦小身躯,她们手忙脚乱再替她换上干净的衣物。
无疑的,这小姑娘长得清幽绝俗,虽然身子骨单薄了点,雪白的肌肤又疤痕无数,但雀姨若想收来妓院当个红牌,凭她这张桃花般细嫩的瓜子脸,那肯定是艳冠四方。
不过──谁知道雀姨在想些什么?
“用不着这样瞧我,我可没那么卑鄙,会趁人之危逼她作妓。”雀姨嗤之以鼻的一哼。她哪会不清楚咪咪泡泡满脑子想些什么?
“噢,原来雀姨也会做功德呀。”游咪咪恍然大悟的击掌。
“闭嘴,别以为每个老鸨都没心没肝喜欢推人入火炕,我孔雀可不是那种坏心眼的人。”放眼?多妓院,就属她最有情有义有良心,不然也不会任手下姑娘对她没大没小了。话虽如此,幸好每个姑娘也都还忠心耿耿,不轻易被挖角。
白泡泡仔细瞧着这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发现她的眼皮微微扇动着,似要醒过来。她立刻哇哇大叫:“雀姨!她的眼睛在动!”
几张脸挤在她狭小的视线里晃来晃去,她虚弱地试着睁大沉重的眼皮,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我……”好陌生的环境!她吃力的扶着墙壁坐起。“我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你晕倒在下雨的街道上,多亏雀姨好心救了你。”游咪咪讶异这小姑娘的眼瞳煞是分明,水澄澄地,可正是那勾魂的桃花眼。
“晕倒?”她晕倒了?这怎么成,她若不能赶在入夜前找到芳香妓院,今晚就没地方栖身了。想到这里,她急忙掀被下床,抱住那架从不离身的琴。
“喂喂喂,你才刚醒想去哪儿呀?”白泡泡一急拉住了她的手臂。
“多谢各位姐姐的救命之恩,烟儿急于找人,不能在此久留。”
“找人也得明天找啊,雨下得这么大,你的身子根本受不住!”白泡泡没好气的硬是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可是……”她偷偷打量着这些涂脂抹粉、容光照人的女子,还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夫人,心中有着小小的问号。“这儿是什么地方?”
游咪咪的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想吓吓这个小姑娘。
“这儿呀……叫作芳香妓院。”
怎知她一听,难掩兴奋之情的再度跳了起来。
“芳香妓院?”
雀姨有些傻眼,难不成这小姑娘正巧是来作妓的?
???
误会解释清楚之后,君梦弦也见到了这个阔别八年之久的女娃儿。
褪去了稚气的青涩与圆嫩,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郁郁寡欢的眉目流转间隽是怜人。
“梦弦姐姐,请您收留烟儿,烟儿已经无处可去了。”一向坚强的她,此刻却噙着泪光,不敢将脸抬起。
“这是我八年多前的心愿,即使换了个地方,我也不会说个不字。”君梦弦握着烟儿冰冷的小手,让她安坐在自己房内的椅子上,疼惜的察看她十指伤痕,阵阵酸楚涌上鼻腔。
“瞧瞧你,粗活做得多,琴也练得紧,但身子搞得这么糟,怎对得起你的爹爹?”
“只有把琴练到最好,爹爹才能安心。”她固执地答。
“傻瓜,哪个父亲会希望自己儿女瘦得不成人样?”
烟儿沉默了半晌,不免担忧的抬起脸,怯怯地注视她。“梦弦姐姐,我若待在这里,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当然不会。”君梦弦面带微笑的拍拍她瘦弱的手背。
“往后你在这儿,就当是服侍我的丫头,至于我原先的婢女,就差去给其他姑娘;还有,你得改口唤我小姐,才不会让人听了奇怪。”
“嗯,烟儿知道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在聚合楼发生了什么事?”
仔细看着烟儿的表情变化,她小心翼翼地问。
“……丁老爷病了,竹敏夫人和大小姐说我会克死他们一家老小,于是一气之下把我给赶了出来。”记得半年前,丁仰赋还信誓旦旦的告诉过她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说过的话都不会收回。然而他一病,哪里还顾得了她?他连病榻前守着的是谁都弄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