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算回来了!”冷飕飕的凉风自一个年约五十出头的男人口中吐出,他的脸庞刚正有型,威严凝肃是惟一的表情,身着铁灰色长袍,看得出尊贵无比,不用说,这人肯定是时王府的当家──时翌千王爷。
“墨向爹娘请安。”时墨似乎没有半点畏惧,仍然自然带笑的躬身一福。无所适从的,却是在一旁的烟儿。
“大胆,见到王爷不会下跪行礼吗?”一旁的管事怒喝。
烟儿一震,只得咚地笔直跪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当下,膝盖立刻痛得让她脸色转白,冷意窜身。
“小女子郁还烟,向王爷、王妃请安。”
“哼,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现在带了这个风尘女子四处游山玩水不说,还直接带回咱们时家大厅,怎么,你是觉得我活得差不多了,该被你气得两脚踏进棺材了是不是?”当时翌千在发怒的时候,周遭是不会有半点声音的,连王妃刘伶都软弱的看着儿子,插不上话,也帮不上忙。
“有这么严重吗?”时墨居然一派悠哉的耸肩,不由得让人替他捏了把冷汗。“可我记得您说过,男人有三妻四妾是正常的,只要别误了正事就成。我即使收了她,让她待在我的“敛琴阁”,相信也不会有损你的?面。”
“那不成!她的身份卑微到连我都不能接受,你以为外面人不会说些杂七杂八的闲话吗?”
“既然这样,那么您就尽量别让人在你耳边打小报告,听多了伤身伤和气,何必呢?”取出折扇,他气定神闲的煽着风。
时翌千气极,他这个儿子就是这样,软硬不吃,随随便便说些圆滑的话,就能堵得他无话可说。
“我告诉你,你和霍家的亲事我已经订了,你如果不想让我难看,就先娶了霍家千金,至于她,除了当丫头供人使唤,其余我一概不允许!”
“你说什么?”这一刻,时墨彻底的变脸,万万没想到父亲擅作主张的替他允了这门婚约。“我几时答应要娶霍家那刁蛮千金?”
“这是你对我说话的语气?”时翌千青筋暴跳着,恶狠狠扫了始终跪在地上的烟儿一眼。“霍家千金有什么不好?至少在这京城内,他们是第一首富,多少大官想攀上这门亲事都攀不到,咱们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无论如何,我绝对绝对不娶霍家千金!”时墨再也无法忍受父亲的一意孤行,于是动手想扶起烟儿。“起来,不要再跪了!”但她却动也不动,他愣住了。
“荒唐!我时翌千怎会有你这孽子?”看到儿子对这个风尘女子如此在乎,时翌千不禁七窍生烟的狂吼,重重地拍着桌子。“这么多人在关心着你,你的眼中就只有这个贱婢吗?”
然而,时墨听不进去,眼前他所不明白的,是她为何执意跪着不起。“烟儿?起来呀,你怎为了?”
“答应你爹吧,”幽幽的声音毫无温度,只有认命的凄凉。“娶了霍家千金,至于我,随便当个丫环奴婢都成。”
“你说什么?!”比听到霍家婚约时的反应更?强烈百倍,时墨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心痛。“你要我娶别的女人?”
“只要能留在你身边,是怎么样烟儿都心甘情愿。”注视着光洁明亮的地板,烟儿只觉视线渐渐模糊,不由得闭上眼极力忍住泪。
“你给我起来!我不欠丫环、不欠奴婢,我要你做我时墨惟一认定的妻子,其他女人我统统可以不要!”眼中凝聚的冰冷冻结成霜,他咬着牙关,震得牙齿作响,不能相信她竟在此刻甘心屈服了。
因为她的一句“不愿作人妾”,他决心和现实抗争到底,怎么知道,仗都还没打,她就举白旗投降了?
“你不答应我,我不起来。”因为无怨无悔,所以别无所求。此时,她的倔强与决心胜过他百倍、千倍,也许她无力对抗王府里的一切,但这么些年,她不也是这样熬过来了?
“好!很好!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时翌千冷嘲热讽的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真是这样的话,只要墨娶了霍家千金进门,我就不为难你。但我丑话先说在前头,除了这里,你休想待在“敛琴阁”,否则真让你受宠坐大成室,那还不嚣张跋扈起来。”
“爹你……!”时墨双眸含怒,几乎要撕破脸。
“找个时间到霍家登门拜访,别让人家说咱们没诚意,要是弄砸了这门婚事,哼!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将最后一句话残酷撂下,时翌千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凝结成霜的气氛,冻得每个人直打冷哆嗦,看来这回王爷是真的发火了,否则以他疼爱时墨的程度,根本不会当?与他翻脸。
直到此刻,刘伶这个懦弱的母亲,才敢走出来说几句话。
“好了好了,儿,替少爷把人扶起来,将这姑娘带去素心坊安顿,顺便看看她的膝盖有没有受伤。”为了缓和难堪的场面,她的声音已是尽量放柔,看着儿子铁青的脸,也知道事情的无可转圈。
一个长相平凡、年约十六、七岁的丫环走过来搀扶起烟儿。
烟儿没有勇气去看时墨的表情,只是低低的对着刘伶道了声谢。“谢谢王妃。”
“嗯。”刘伶也不太搭理她,迳自走到儿子的身侧。“墨,就别和你爹呕气了,只要将霍家千金娶进门,过不久,娘会想法子说服你爹,让那位姑娘收效偏房,好不好?”
“不好。”时墨向前跨了一步。“要我娶一个刁蛮娇纵的富家千金,我宁可终身不娶。”
“但,你爹好歹是个王爷,要是你执意娶那个风尘女子进门,你要你爹那张老脸如何挂得住?”
“烟儿虽然是青楼出身,但她只是一个丫环,你们真要瞧不起她,也该在了解她之后再下断语。”
听到儿子开口闭口的袒护那个丫头,刘伶心里同样不是滋味。
“唉,你别怪娘不帮你,这婚事已经订了,何况霍家老爷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要是咱们反悔,他一状告到皇上那儿去,恐怕会闹得满城风雨。”刘伶唉声叹气,可怜兮兮地试图软化儿子的决心。
时墨握紧拳头,悲悒沉痛的望着烟儿离去的方向,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此支离破碎。终于体会到,这与生俱来的身份阶级,竟成了他今生最大的讽刺。不能选择自己所爱的女人,让她风风光光嫁给自己作为妻子,他还有什么资格让她得到幸福?
第九章
在时王府,素心坊只是一干丫头婢女住的地方,大大小小分隔成数十间,有的十人一间,有的六人一间,有的二人一间,当然,在府里待愈久,经验老练或年纪稍长的,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卧房。
叫儿的小丫环领着郁还烟来到其中一间下人房,里头是一排并列的木板床,挤一点的话大概可以容纳十个人,她指了指最末端的床位,满脸鄙视的斜睨烟儿。“喏,这是你的床。”
“谢谢。”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床位临近窗户,只要一下雨,雨水就会沿着龟裂的细缝渗到床被,以致于窗子下边的墙明显发霉,结了一层厚厚的污垢,此时床板上空无一物,蒙上不少灰尘,可见得许久没人睡这个地方了。
也罢,连柴房都窝了八、九年,能有张床,就算万幸了。
“你的膝盖没事吧?”像是为了交差一样,儿懒洋洋地问,全然不放在心上。
“不碍事,揉一揉就好了。”烟儿不卑不亢的淡漠以答,对她的歧视感到心平气和。
“既然如此,那就没我的事了,你在这等着胡妈吩咐吧。”儿简单交代完毕,自行走人。
缓慢地坐在床沿,思绪飘出了斑驳的窗外,然而还来不及仔细思考些什么,一个由远而近的急促脚步便打断了她。
“可恶!”
甫回头便听到时墨咬牙切齿的吼声。“那个丫环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什么把你带到这个鬼待的地方?”
看到他怒气腾腾的如风卷来,烟儿不禁蹙起两道秀气婉约的细眉,轻轻站起身,好脾气的迎视他凶恶的自光。
“不要再生气了,这个地方没什么不好。”
“她哪儿不带你去,偏带你来这最下等的房里,而且这个床位多久没让人睡了,她凭什么要你睡这里?”他怒不可遏地看着周遭环境,再冷静的理智都被销毁。“这里又湿又脏,也只有做错事或正在受罚的婢女才会被赶来这,她、她该死的到底叫什么名字?等我问出来一定叫她走人!”伸手想搂住她,却发现她退后一步。
“烟儿?”
“没有人天生爱当丫环服侍人,她会这么做,纯粹只因看不过去,心里不平衡罢了。”眼眸蒙上一层雾气,长睫毛更远去了应有的光采,凝聚在她身上的落寞,一次比一次显明。“她一定在想,青楼女子原比丫环还要低贱,而我凭什么得到你的疼爱,让你为了我把整个王府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还不就是这副妖媚的长相迷得你颠三倒四吗?在她的心底,当是自然而然就会瞧不起我。”
“你在说什么?”她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彻底拧碎他的心。
他不分由说的冲上前紧紧攫住她,将她小小的身子困在怀中,再用双手钳紧她柔弱纤细的娇躯,直到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馨香环绕他周身,让他得到莫大的抚慰,才能确定她尚在自己怀里。“你所吸引我的,并不是只有你的外貌而已,你长得也不妖媚,我又如何让你迷得颠三倒四?”
“但别人如何知道不是?你无法决定所有人对我的看法。”
“那我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你在这受淩虐?”他粗声反问。一向潇洒来去、心无挂碍的他,总算尝到这种焦急气恼的感受。
“我已经习惯了,何况有你在,我想他们也不至于太过分。”
“烟儿,你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吗?我若是非娶霍家千金不可,往后你的地位就更低了,即使我想时时刻刻守着你都不可能,你知道吗?”他一激动,胸膛压迫她胸口的力道,几乎要榨光她心肺的空气。
她忍不住咳了几声,他才惊觉自己过于粗暴,急忙松了些距离。
“说不定……”再咳了两声,烟儿的脸色有些潮红。“说不定霍家千金是位很好的妻子,就像王爷说的,你能娶到她,是你莫大的荣幸。”
“你非得说这种违背良心的话,心里才会比较好受吗?”
他已经不知道要恨她、怪她、气她、还是顺着她了。
“我不是个自私的人,所以,你还是以大局?重吧。做婢奴的,一辈子都是婢奴,想翻身,总不是那么容易。”
“你……”再度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却舍不得真去怨她,毕竟受委屈的人是她,不是自己。
这会儿,一个突然走进的妇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撞见这一幕,她急忙弯腰行礼,紧张的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我不知道您在这,我马上出去、马上出去!”
“等一等!”时墨放开烟儿,如同以往摆出高傲冷峻的神色,严肃地看着这个在时府已待了近三十年的胡妈。
“胡妈,从今天起,烟儿负责我的生活起居,只是我一个人的丫环,其余的杂事,统统不许让她做。”他又想到了什么:“还有,替她换间较好的房间,如果有人胆敢欺负她,给她一点点的气受,我就惟你是问!”
“是、是,二少爷怎么说,奴家就怎么做。”胡妈毕恭毕敬的应和着。
“那你可以走了。”
“是、是,老身告退。”
见胡妈那壮胖的体形笨重的退出房,时墨目光余角准确地看到她不忍的表情,忽地伸手揽住她的耳后,俯身堵住她张口
欲言的唇,贪婪而惩治的得寸进尺,企图融化她时而浮现的冷漠与淡然,他想在她眼中看到热情,看到温柔的火花,看到属于他的美丽。
这个吻捣进他从未触及过的甜美禁地,但她的温驯似乎令他有些懊恼,他瞬地昂回脸,深深地勾视她,黝黑清澈的眼中凝满了怜惜又炽热如火的光芒。
“你不喜欢我吻你吗?”捧着高傲自尊,他沙嗄地粗声问。
一吻既终,又被他劈头询问,烟儿又羞又恼,背过身不让他瞧出自己火热的双颊。
“你说什么是什么,不要问我。”
“那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被动?”时墨实在不想提出这么杀风景的问题。“我以前吻过的女人,总是十分热情,而你却……”
正想数落什么,才发现自耳根子到脖子底下早绯红一片的她,躲躲藏藏想逃避脸上羞怯的嫣红。
“怎地!你怎么红成这样?”他欢天喜地将她扳回正面,颇?得意的揶揄她:“原来,你早就陶醉其中了,对不对?”烟儿不习惯在人前表现出内心的情感,但他撩拨起她前所未有的欢愉美好,想无动于衷都很难。
“我不管他们说什么,总之,我要定你了!”他又粗鲁地拥她入怀,暂不去想那些烦心的问题。
霍家那刁蛮千金,他不屑一顾!
???聚合楼丁仰赋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一日复一日,陆太医束手无策,只能宣告放弃。于是连竹敏夫人也跟着病倒了,独剩丁绍冰强打起精神打理家中大小事务,意志力过人的她,一天几乎睡不到两个钟头。
这夜,守在丁仰赋的病榻前,丁绍冰落寞寂寥地坐看一室昏黄的阴暗,突然领悟到自己的这一生,或许就是这样了。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多?孝顺的女儿,总是不断和自己的父亲呕气,时常杵逆他,也不肯听他的话乖乖学琴,如今聚合楼后继无人,整座琴楼成了空城,听不到半点琴声,死寂空荡的令人心惊。
突地,像有什么鬼魅之声自床上传了出来,她骇地吓一大跳,瞪着父亲枯朽凹陷的脸许久,才发现他口中正喃喃呓语,又想到陆太医说过的话,不由得连忙将耳朵凑过去仔细听清楚。
“……踔……累……”含糊不清的字句,让她皱眉连连。
“……硌……搂……”
但渐渐地,她好似听出了一点端倪。
爹所说的,不就是操弄琴弦的指法──、踔、、硌、搂、摁、、捋、缥、缭、撇吗?
难道他始终放不下的,是琴艺?
真是这样的话,如果每天弹琴给爹爹听,说不定对他的病情会有帮助。
丁绍冰的目光一黯。只可惜,她除了勉强跟着习了几堂课,其余的皆一窍不通,真要让她弹琴,恐怕也是五音不全。
该怎么办?
望着病入膏盲的父亲,她失去了强悍的气势。
???
大清早,隔壁□□杂的声响让郁还烟自动醒了过来,直觉地望向窗户,外头仍是混沌不清的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