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话啊,你继续说吧!”玄玉笑了笑,俯身看着狄霄,压低了音量,“我玄玉这辈子最恨有人叫我妖邪!”
“现下千疾医书等于是囊中之物,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属下率众兄弟一道前去,谅那霍草儿不敢不交出医书!”林中的谷石说道。
玄玉眼中闪过残忍的邪气,“元傲风和霍草儿呢?”
“中了金线蛇毒,藏匿在河边草丛中,一时寻他们不着。”
“金线蛇毒?那也不必寻他们了,反正世上能解此毒肯不超过三人。谷石,你这件事办得很好,不过——”她看着狄霄痛苦地闭起眼睛,嘴角阴邪的笑容未褪,声色却忽然转厉,“你们是哪只眼哪只耳听到我想要千疾医书了?”
“属下只是……只是猜想……”谷石立刻明白自己是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和手下一同跪下,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猜想我脸上的毒疮,千疾医书上定载有治法!”玄玉怒声替他接完。
“属下正是……正是……”
“闭嘴!我想要医书,自己不会下手吗?要你们多事!”
玄玉翻了翻白眼。
她一直被当成男孩抚养,直至七岁那年,古席突然觉得她的长相过于矫美,不似男子该有,派人用毒药毁了她的容貌。
幸好她机智,只伤及左脸,后来学会了用药解毒,便自己悄悄治好了。但为了避免麻烦,此后她极少见人,非见不可时,便将左脸化装回脓疮恶瘤满布的恐怖模样,再覆上黑纱。心情好些时,便把黑纱拿下来吓人,所以谷石等人只道她左脸无可救药,才会兴起千疾医书的念头,算来也是为她好。
他的语气缓了下来,聂兵呢?
“在林外候着。”
“把他撵走,今后不许你们同地打交道!他今日能背叛歧贫门,引你们杀他师侄霍草儿,他日便也能背叛我们五毒教!”忽然想起那日聂兵曾找上门啰嗦,教自己用蚀心粉给打发了,怎么今日仍活在世上害人?玄玉眉头皱起,问道:“聂兵不是已经中了蚀心粉?”
“听说是让赛华佗元傲风救活了。”谷石恭谨地禀报。“元傲风和霍草儿凑了一道,想必千疾图书早读熟了。”
“嗯。”号称无药可救的蚀心粉教元傲风解开了。玄玉并不要,好多午的,她便已研发出解药了,蚀心粉并不真的无可救孽。“都起来!”玄玉挥挥手,不打算责罚妄动的手下。
“谢玄玉大人。”林中悉悉卒卒传来众人起身的声音。
忽然副舵主卢三建议道:“大人,元傲风和霍草儿放了不打紧,狄霄杀我弟兄无数,却是非死不可。现下他受了伤,正是除去他的大好良机。”
玄玉噙着一抹邪笑,看回再度睁开眼睛的狄霄,“怎么办?他们要你死呢!”
狄霄别开眼,没有答腔。
玄玉看着狄霄惨白的脸庞,月光下仍不掩他美男子的气概,犹然英气勃然,她忽然心生不平。
元傲风究竟是哪点好?他不过是七岁时突发善心,施舍了狄霄一碗饭,便换得狄霄一生忠心的服侍?而她解毒救活的人也不算少,却个个都把她当妖邪看,五毒教里的人怕她,五毒教外的人想杀她,到底是她做人失败,还是她根本就救错人?
“可我不想你死了。”水亮晶眸凝起奇特的光彩。她倒要看看江湖传言有恩必报的狄霄会怎么对待她这个救他活命的妖邪!“随你们去吧!不过狄霄武功不弱吃了亏,可得自个儿撑着,则妄想我会插手!”她打算将狄霄留在身边养伤,谷石等人自然是占不了他受伤的便宜。至于狄霄伤好之后,谷石他们要对付他当然会吃力了些,所以她才丢下这句话。
“属下遵命!”
“没事走吧。”玄玉懒懒地吩咐。
“属下告辞!”
不一会儿,树林间便只剩风打枝叶的声响。
“总算都走了,累死人了!哦,对了,还有一个!”玄玉看向狄霄,似笑非笑地摇着绸扇,“元傲风死了,你对他的恩也算报完了,我若救了你,以后你就乖乖地跟着我,听我号令,你说好不好?”
狄霄啐了一口,不屑地道:“我宁可死!”
“世人都想活,怎么就你想求死?”玄玉阖起扇子,突然打了狄霄两处穴道,“舒服多了吧,现下还想死吗?”
狄霄微一运劲,果真发觉体内气血顺畅许多。虽然仍不能使用内力,但四肢已能活动。他明白玄玉是真的能救他,但是他行事向来古怪邪气,若是真的欠他恩情,只怕这辈子恩仇再也难以撇清。
狄霄冷冷地瞟了玄玉一眼,站起身。
玄玉依然坐在地上,动也没动。反正她只是暂时压下他身上的毒性,没让他服下解药前,他是走不出这片树林。
忽然,狄霄猛一转身,跃入湖里。
“喂!你干嘛?”玄玉吓了一跳,立刻扯下系在颈闲一只铜铁所铸的东西,也跟着跳入湖中。
不料,甫入湖中,便见辟邪剑破水刺来,玄玉身形一闪,左掌劈向狄霄手腕,他右手一翻,横挥过去,忽然怔愣住了。
他原想引玄玉入湖,拼着一命除去这个妖邪,没想到却引来了湖中仙子。
胸口突然一阵绞痛令他几乎握不住辟邪剑,白眼一翻,便要晕厥,忽见仙子朝他游来,柔软身躯紧紧抱住了他。
“哗啦”一声,玄玉抱着狄霄破水而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把他拖回岸边。
“喂!你有病啊?没事玩什么自杀?”她的声音虽然怒气腾腾,却是出奇的好听。
狄霄虚弱地半睁开眼,“原来湖中真有仙子……”他眼睛一闭,陷入昏迷中。
“仙子?”玄玉不解的看着他,“不管了,我替你去捡辟邪剑,你先在这儿睡一会儿。”
她回到湖边,正要下水,忽然看见自己的倒影。没了黑纱和为掩人耳目的脓疮恶瘤,月光下的她美得宛如出水芙蓉。
“仙子?”她伸手摸了模自己的脸蛋,忍不住笑了,“狄霄,我一定要救活你。我要看看到最后,你是把我当成仙子还是妖邪?”
仿佛走了许多许多的路,通过无数似梦似真的迷离幻境,狄霄疲惫万分只想沉睡。
却每每在欲倒个时,发觉眼前出现一个女子,独立水中,幽然叹息。
每次他才想看清她,她便隐身烟雾中,他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的容颜,只知道她极美,也极邪,似水中仙子,更似狐仙幻化人形。
忽然,女子渐渐地凝聚成实体,狄霄想也不想,立即伸手拉住她,刚觉得似乎握住了一团柔软棉絮,恼怒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喂!药被你弄倒了啦!”不是虚幻之人!
狄霄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而床畔坐着一名红衫姑娘,她脸上戴青红色面纱,只露出一对晶亮眸子,看来约莫十六、七岁。
她秀眉微蹙,不悦的盯着他,“还不放手?”
狄霄回过神来,慌忙放开手,“姑娘恕罪。”
“得了,幸亏我多煎了一碗药。”玄玉放下碗,抽出手绢随意擦了擦身上的药渍,才将狄霄扶起,重新倒了碗药塞进他手里,“你既然醒了,就自己喝吧。”
狄霄接过碗,正想将药送迸口里,不料手才抬起,便牵动伤口,不由得颤了一下,玄玉见状连忙出手稳住碗,“喂!小心点!”
“抱歉。”狄霄狼狈地低语。
“还是我喂你算了,省得待会儿我又得煎药。”玄玉不甘愿地拿回碗。
“多谢姑娘。”
“你除了道歉跟道谢,不会说点别的吗?”玄玉白了他一眼,用调羹舀起一匙药汁,细细吹凉,才喂进他嘴里。
狄霄被她一骂,怔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自己赤裸着胸膛,身上数处外伤都已包扎好了,不禁微觉赧然。“是姑娘救了在下?”
“废话!你有看到这屋里有别人吗?”玄玉口气虽冲,喂药的动作仍十分轻柔。
狄霄向来不擅与人交际,见她语气不佳,一时竟答不上话来,迟疑了许久才问道:“我出了什么事?”
玄玉停下喂药的动作,惊讶地看着他,“你不如道你出了什么事?那你记不记得你是谁?”
狄霄被她问得怔愣住了,仔细地思索了好一会儿,发现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一慌,额头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
“怎么会呢?”玄玉将碗放到桌子上,回身执起他的手替他把脉,“照理说焚魂炙魄针的毒性应该不会导致失忆才是……”
她的嗓音柔美而圆润,有种令人放心的感觉。狄霄竟奇异地略微定了下心,“我中了毒?”
“嗯。”玄玉仍在思考。
“你会解吗?”
“你以为我现在在干嘛?”她又瞪了他一眼。抄起置于他身侧的辟邪剑,“认不认得这把剑?”
狄霄接过沉重古朴的辟邪剑.觉得相当熟悉,“我见过——”
“这是你们狄家的传家之宝,你当然见过!”玄玉不耐烦地道,“你叫狄霄,记不记得?”
他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那么元傲风?霍草儿?五毒教?”玄玉频频追问,狄霄仍是摇头。
发现问不出结果,她嘴角一撇淡淡的说,“漫天恩仇,忘得一干二净,真是好命。”
狄霄不明白她为何突出此言,疑惑地问道:“我有何漫天恩仇?”
“你……”玄玉正想开口,突然又想到狄霄对五毒教恨之入骨,教内不少高手皆伤在他手下,偏偏教内这几年忙若干预朝政,腾不出空来对付他。现在他既然已经忘了与五毒教的恩怨,她又何必多事提起。
“忘了就算了,反正也不重耍。”她起身至桌前拿回碗,继续喂地喝药。
狄霄也不追问,静默了会儿,又问:“我与姑娘是旧识?”
旧识?
称不上认识,不过他想要她的命已经想了好几年了。
她邪邪一笑,“神交己久。”
“敢问姑娘芳名?”
她叫什么?
玄玉沉默了。她来不及有“姓”,便被逐出宫,来不及有“名”,便被迫玫换男装。世人只认得男装的她,名唤“玄玉”,现下狄霄眼中女装的她,无人识得,也无人知道她是何姓名,就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狄霄见她眼神突然凄楚起来,心头竟也跟着难受,“姑娘?”
“我叫‘玉儿’。”玄玉忽然道,“就叫我玉儿。”
“玉儿。”狄霄唤了一声。
玄玉笑了,笑靥灿美如花,可惜全罩在面纱底下,狄霄只看到她的眼角勾着一抹迷蒙的笑意。
一阵风吹来,叮叮当当风铃声响起,狄霄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窗上挂满了各式风铃,随风摇摆,碰撞出一连串清脆音阶。西斜的夕阳透过竹窗映在玄玉身上,红衫浸在暮色中,仿佛一抹虚幻……
狄霄突然觉得他好像已经认识她好久好久,也失去了她好久好久。
咬着牙,他强忍住拥她入怀的欲望。
第二章
温润甜美的歌声在融融暮色中穿过窗子传了进来,狄霄睁开眼睛,撑着虚弱的身子来到窗户边,推开窗子,见着外头的景色,他不由得愣住了。
窗外竟是一片无垠的浩瀚大湖,湖面上开满粉嫩夏荷,放服望去,整片湖面宛如铺了一块红绿交织的名贵织锦,织锦绝妙处开了一线水白,一叶扁舟滑破荷花田而来,撑舟少女头戴斗笠,口哼小调,红衫飘飘仿拂谪仙。
狄霄有些晕眩,觉得自己仍在梦中,又觉得自己是不小心走进图画望,忽然,小舟来到近处,歌声嘎然而止,红衣少女把篙桨一撑,旋身而起。“喂!闪开!”
狄霄只觉,一股香风迎面扑来,还来不及反应,一团柔软已撞迸怀里。他连退了几步,止住冲势,便听得一声哀号,“好痛!你没事站在窗边作啥?”
“抱歉,你还好吧?”狄霄低头慌忙的想查看她的伤势。
“别看我!”玄玉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子,将斗笠除下,戴好面纱,又回过身来,”你看到没有?”
“什么?”狄霄不解。
“我的脸!”
“没有。”他愣愣地摇头。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咕哝着,“穿女装还真麻烦。”
“什么意思?”狄霄不明白的反问。
“没什么,你躺了这么多天是该下床了,到外厅用膳吧。”玄玉将斗笠放在一旁,一手拿着竹篮,一手拉着他走到外厅。
她的手柔软而冰凉,仿若夏日清晨泉水冷冽而舒和,狄霄心头微微一震,“好冷。”
“冷?夏天快过完了,傍晚是凉了点,先披着吧。”玄玉没听懂他的意思,放开他的手,脱下身上披肩盖在他的肩头,又从竹篮里取出一碟碟精致菜肴,“你这些天只吃清粥小菜,必定馋得紧,我特地要福满楼的师傅做了几道菜,你尝尝看,若是合胃口,下回来湖州可以上那吃。”
狄霄坐了下来,看着她忙着布菜斟酒,心中觉得过意不去,“这几日麻烦姑娘了。”
“没什么好麻烦的,反正我救你也没安什么好心眼!”玄玉浅浅一笑,眉眼间勾起一抹邪魅,“等你想起从前的事,就不会感激我。”
狄霄微微一愕,“姑娘相救是事实,不论本心为何,在下同样感激。”
她噗嗤笑出声,声若银铃,“你不记得任何事,倒记得你有恩必报的原则。不过,你知道吗?我的恩不容易报的。”她夹了一筷子菜送他碗里,“吃吧!”
他也不再言语,专心用膳。
两人吃到到一半,忽然满屋子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休,嘈杂中却有一股肃杀之气,狄霄停下进食的动作,疑惑地拧起眉头。
玄玉仍神态自若地继续往他碗里夹菜,“没事的,外面是竹树,这几日风比较大,若加上几个客人往这儿过来,才会吵成这样。”
“既然有人来了,咱们应当出去迎接才是。”
“不用,你吃饱要紧,那几个老家伙没福气吃肉,这桌酒菜在他们眼里只会是造孽。”玄玉意有所指地说完后,转身进房拿了辟邪剑和一只包袱出来,“元傲风没死成,现在在城里回春堂义诊,等会儿我带你出竹林,你自己去找他。银两、衣服和你要续服的药丹都在包袱里了。”
她要他离去?!狄霄心里没来由的一惊,“你呢?”
“我和外面那群家伙还有得扯呢!”
玄玉才说完,屋外立即传来低沉洪亮的声音,“贫僧了因和师弟行路至此,口渴难耐,盼施主布施一碗水。”
她闻言一笑,“他们要水呢,就不知道我倒了,他们敢不敢喝?”
玄玉拿了两只倒满清水的碗走出门,狄霄也跟在她身后。一踏出屋子,才发现这几日待的竹屋原来是筑在竹林深处,而屋后则临着一片湖水。
两名和尚并肩站在屋外,一位身材高瘦,神情严肃,另一位身形粗壮而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