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在他的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子,“我这趟回京见过她。”
她没明指“她”是谁,但狄霄晓得她说的是皇后。
“她后悔了?”他的身子微僵,既希望她脱离苦难,又怕她恢复了公主身分,以他一介平民,如何匹配得起。”
她苦涩地笑了,将脸蛋埋进他的胸膛,“她希望我回总坛接教主之位,好控制道源。”
到头来,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不折不扣的五毒教徒,是他的仇人。
“你要我回去,她也要我回去,我猜大半的五毒教徒也希望我回去,我想等我伤好就回去。”
狄霄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师父不许青云山庄溅血,只要你不出山庄,我们的冤仇就得搁下。”
他是要她割断过往,永远留在青云山庄。
玄玉抬眼,知道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不介意她是五毒教总执法,也不表示他不再将她当作仇人看待。”
她幽然叹息,试探地问:“逝者已矣,难道你就不能——”
“不能!”狄霄猛然推开她,愤怒地道:“五毒教徒皆该死!”
玄玉胸口一窒,“可是朴月已死,你拿听命行事甚至未曾参与的教徒们出气,根本就不公平。”
“当年,你们杀我家人可曾想过公不公平?我娘甚至不会武功!”狄霄深吸口气,“不提我狄家庄,五毒教中哪个人不为恶作乱?哪个人不滥杀无辜?哪个人手上不沾满血腥?他们个个死有余辜!”
她低头瞧看自己的手,恍然又看见浓稠腥臭的鲜血喷溅了自己一身。她也伤过不少生命,原来她也该死。
“你还是认为我是妖邪是不是?”
他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玉低垂着头,喃喃自语地说:“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邪;我早就该死了……”
“我没有这样说。”
“你是这样想的!”她烦乱地拉扯着发丝,“我是个妖邪,我只会污了你的名声,根本就配不上你。”
狄霄既是心疼又是愤怒地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凌虐自己的发丝,“是谁教你这样想的?”
“我不笨,我明白你的意思。”玄玉悲伤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将我藏在青云山庄,不是不把我当仇人了,只是你还不晓得该如何处置我,不晓得怎么去向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解释,你怎么会爱上我这样一个妖邪!”
狄霄站起身来,他没有否认。
师父的禁令其实是留给他一个喘息的余地,他真正过不去的是自己这一关,他不知道该如何将玄玉当成一个妻子般地带到武林同道面前,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向惨死的爹娘交代,他们的儿媳是五毒教的总执法……
狄霄握紧拳头,又舒张开来,然后再度握紧,“我没有爱上你,我不会爱上——”他倏然背转过身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就算我爱上你,也不会因此不报父母血仇!”
他不爱她,可是她好爱好爱他,爱到心都拧了。
玄玉闭起眼睛,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心头斟酌颇久的计划就此决定。他要报仇,她就替他报仇!只要狄霄能得偿所愿,哪怕她得弑师灭祖,哪怕她得背上万千杀业.她都不在乎。
反正她这一身早已被血腥污得不能再污,反正在狄霄眼个她早就是作风阴邪的五毒教大魔头,永远也割不断抹不去妖邪形象。
她走到狄霄身后,伸臂环住了他。
背脊明显一僵,她暗叹口气道:“你能不能暂且把我当作玉儿?那个在莲湖之上,与你无冤无仇的玉儿?”
湖州相依的旖旎时光一幕幕在狄霄的脑海中翻掀而过,他回身,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
玄玉漾出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疲惫地闭上双眸,“我好累。”
“睡一下。”
狄霄将她抱上床,正想要离开,她却拉住他,“你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我晓得出京的一路上,你都这样抱着我坐马车的。”
他拉过床上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既是歉然又是心疼地亲吻她苍白的面容,“你怨我伤你这么重吗?”
虽然他出剑时并不知道她就是玉儿,但这一路上,看着她痛苦的模样,他仍忍不住自责。他总想,换作他是玉儿,他不只会怨,他还会恨。
玄玉摇了摇头,仍然紧闭着双眸,嘴角却扯开浅浅的笑意,“霍草儿老爱说她死了不打紧,只希望老天怜她,来生能让她与元傲风相守。我不信天,也不信来生,我只知道能死在你的怀中,便已了无遗憾。”
狄霄心头撼动,久久不能自己。
再次回神时,她已沉沉睡去。
情根不断,命难久长!
铁天弋的警言忽然闯进脑海,他有些心慌地执起她的脉门,见她脉象平和,才松了口气。
石洞外风雪纷飞,石洞内狄霄高燃炉火,怀抱佳人,一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第七章
“其实这事没有那么难解。”铁天弋说道。
孟怀璃也点了点头,“是啊,只要你不理那些江湖俗事就行了。”
狄霄看着师姐夫妻俩一搭一唱,仍是愁眉不展,“她的仇家不只我一人。”
“你到现在还将她视为仇人啊?”孟怀璃白了他一眼,“血案发生时,玉儿又还没出世。再说,她不过运气不好,被亲娘出卖丢进了五毒教,难不成这也得怪她?”
“她还是五毒教徒。”
“那又如何?”盂怀璃翻了翻白眼,“所以我说你死脑筋嘛!要杀光五毒教徒替狄家报仇是你自个儿说的,又没人逼你,现在你不想报仇,又有谁能逼得了你?”
“江湖事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铁天弋摇头,“依我之见,你一刀杀了她会快些。”
“铁天戈!你说的是人话吗?”孟怀璃瞪他。
“不是人话,难不成是鬼话?”铁天弋示意妻子噤声,微笑地看向狄霄,“现在外头把你传得很难听,但你若取了五毒教总坛的机关图,再奉上玄玉的人头,别说谣言立散,说不定还会有人推举你当下届的武林盟主呢。”
“我不想当盟主。”狄霄闷着声回道。
“不想当盟主也就罢了,但玄玉这个妖邪,还是非死不可。”
“玉儿不是妖邪!”狄霄愤怒地低吼。
铁天弋微微一笑,“不是妖邪,为何你定要她死。”
是啊,为何呢?因为她是五毒教徒,即使不得已,也残害过不少生灵?
还是因为他无法面对武林同道的责难?
狄霄静默不语,转身凝视着窗外雪景。
以前下大雪的时候,元傲风总会待在丹房里炼丹,而他便会站在大雪中一遍又一遍地练剑,好早一日达成师父所说的“剑风断树,而积雪不坠”的境界。元傲风每每看着几乎变成雪人的地,总会不解地问,复了仇之后又当如何?
复了仇之后,又当如何?
狄霄已经不确定了,这些年来死在他剑下的五毒教徒不知凡几,然而他的心却一直平静不下来。不记得有多少回,他梦见一家人聚在一起,父母弟妹仍如生前一般他说话嬉笑,睁开眼睛才发觉是一场美梦,他还是孤单一个人。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围墙上的那一点红影,风雪纷乱,红衫在墙头上飘荡,像是随时准备离去。
狄霄翻出窗口,飞快赶至围墙边,大手将她用力一扯,愤怒地道:“你做什么?”
玄玉猛然跌入他怀中,骇了好大一跳,眸子眨了眨,“我……我……”
“准备逃跑?”他将她紧锁在怀中,凶神恶煞般地看着她。
“我干嘛逃跑?”玄玉好不容易寻回自己的声音,挣脱他的怀抱,一双美目飘呀飘的,就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过是一道围墙,我还用得着卖力‘逃’吗?”
狄霄深吸了口气,弄不清心中那突如其来的空虚是为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的确打算离开?”
他问这话是不是舍不得她走?
玄玉狐疑地眯起眼,看了他好半晌,忽然又撇撇嘴轻喃道:“别作梦了。”
“什么?”狄霄不解。
“没什么。”
她摆摆手,正想回房,他一把扯住了她,“说清楚!”
“说什么?”玄玉瞪着他,意兴阑珊地道。
说她不是真的想离开,说她不是想丢下他一人,说她心中有他的位子。
狄霄倔强地不肯说出口,手劲却不自觉地加重,她不停地挣扎,是真的想走。
“狄少爷!你在做什么?”刚回来的禄伯见状。赶紧拍开狄霄的手,“快放开!玉儿小姐的伤口又要裂了!”
“伤口?”狄霄这才惊觉掌心的湿黏,急忙放开手。
玄玉一得到自由,忙将手背凑到嘴边吸吮着,都快疼死她了。
碌伯白了他一眼,“玉儿小姐不过到外头溜达一圈,你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吗?”
“你是从外头回来的?”他低头看她。
他早该发现的,玄玉的秀发衣裳上沾满了雪花,看来便是刚从外头回来的模样,他怎么会一见她出现在墙头,便直觉以为她是想离去?
“可不是!”禄伯代为答道:“玉儿小姐跟着我上街,想给你买些做腊八粥的材料,谁知道竟碰上一群无赖,拿了刀便猛砍。”
狄霄脸色一沉,拉过玄玉的手一看,才发觉她手背上的伤口竟深可见骨。
她见他神色不豫,硬是抽回自个儿的手,藏到身后,低垂着头焦虑地说:“我……我晓得他们是你的朋友,我不是存心伤他们,我是为了自保,一时不小心,才……”她忽然抬眼,“不过你放心,他们只是皮肉伤,不会有生命危险。”
她这话什么意思?她与人对决时,还惦着不能伤他的朋友?
狄霄深吸了口气,又再吸了口气,仍是抚不平心头的震惊。
空慧号召天下群雄,欲灭五毒教,镇上这些日子聚集了多少要她性命的江湖好手,他不会不清楚,玉儿伤势未愈,又没带武器,遇上了任何一个都是危险,更何况是一群人?而她,居然只惦记着不能出手太重,不能伤他的朋友?
玄玉等了半晌,听不到他的回答,只见他的脸色愈发阴沉,不禁更加焦急。狄霄原本便认为她作风阴邪,这下他只怕会更加笃定她是个妖邪。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说对不起?她居然向他道歉?
“笨蛋!”狄霄怒斥一声,伸手一搂,将她带回自己房中。
禄伯微微一笑,提着食物,正想回厨房,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串轻笑,他恭谨地回身,“小姐,姑爷。”
“办得好啊!禄伯。”孟怀璃笑道。
以禄伯的武功,应付几个江湖后辈简直就像吃饭一样,怎么可能会让玄玉受到一丁点伤害?分明就是他故意放水。再说,玄玉一向蒙着面纱,那群江湖汉子怎么会晓得她就是狄霄藏在青云山庄的五毒教妖女?想来想去,都是禄伯在搞鬼。
狄霄一向精明,若不是深陷情网,又怎么会瞧不出破绽?
“小姐过奖了。”禄伯微微颔首,转身走回厨房。而雪地之上,竟是不留半点足迹。
狄霄低着头,专心替玄玉处理伤口。剑眉斜飞入鬓,星眸半垂,读不出思绪,紧抿的薄唇却毫不保留地泄漏池的不悦,冷峻的脸庞显得冰冷异常。
她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道:“你还在生气?”
“嗯。”他没有抬眼看她。
原以为翻墙进来,狄霄就不会晓得她曾出山庄,更不会知道她又伤了人,没想到……
早知道她就听禄伯的话,大大方方地从门口进来。
她懊恼地蹙起秀眉,“我已经道歉了。”
狄霄无语,默默地包扎她的伤口。
玄玉不禁气闷起来,“刀剑无眼,你不能全怪我啊!”
“你也晓得刀剑无眼?”他终于出声,语气却是凶恶。
“我——”
“在湖州时有一夜你遇到少林寺僧回来后,我对你说了什么?”
“啊?”玄玉想了好久想,还是摇头。
“我说,该反击就要反击,我要你平安!”狄霄瞪着她。她居然将他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你那时并不知道我就是玄玉,也不记得你和五毒教有深仇大恨。”她一脸无辜,“你还说过我不是妖邪,说要娶我为妻。”
“我——”狄霄一时无言以对。
“你当时神志不清,说的不能算数,我明白的。”玄玉硬是挤出一朵笑靥,没将难受表现在脸上。
他永远不会晓得她听到他的话时,有多么开心,她有多希望他说的全是真的。可惜她早晓得当他得知真相时,一切全做不得准。
狄霄不是没看到她笑容里强抑的黯然,可是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他对她说过很多的承诺,却没有一件是他真能办到的,怎么能怪她听过就忘?怎么能怪她不当一回事?
房间里充斥着难堪的沉默,玄玉抽回包扎好的手,“镇上来了一营骑兵,听说是太子道源派来的,年后便要一举攻入五毒教总坛。”
虽说五毒教为祸地方甚烈,但是狄霄明白,朝廷早不介入晚不介入,偏选在这个时候介入,不是为了为民除害,而是为了杀玄玉灭口,顺道拔去五毒教这根道源背上的芒刺。
狄霄拧起眉头,“这样你还打算回去?”
怎能不回去呢?五毒教现在乱成一回,她身为总执法,又是下任教主,怎么能不回去?再说,她回去了,对杨婉好,对狄霄……也好。
玄玉跪坐起身,直视狄霄的眸子,眸光如水宛转柔情无限,“我帮你报仇好不好?”
“你帮我?”
“是啊。”她微微一笑,“地热谷地形奇特,而且机关密布,若无内应,道源即使派了百万精兵,也未必伤得了五毒教的一草一木。”
“你要为我灭了五毒教?”狄霄瞪大双眸,难掩惊愕。
玄玉点头。
“但是你是五毒教总执法,你的师长朋友俱是五毒教徒……”
她的嘴角漾起一抹邪笑,阴风顷刻间环绕她一身,“妖邪哪来的师长朋友?就算有,我也不在乎,只要你高兴,别说五毒教了,就算要屠尽天下生灵,我也——”
她蓦然住了嘴,因为她发觉狄霄脸上阴沉。
“你也如何?”
玄玉垂下眼帘,暗恼自己又露了邪气,“我……我……”她一时找不到话来转回,心头又急又恼,突然一股不甘心带着怒火窜了起来,“我便杀了他们!我生来就是要毁天灭地,谁生谁死都没有差别!我也不懂你那劳什子的仁义!反正你说了元傲风不能死,少林寺僧不能伤,我便对他们客气!你说要亡五毒教,那我就亡了五毒教!天下要有人恼着怒着你,那便全都留不得!”
狄霄闻言,不禁哑然。
玉儿确实浑身邪气,但她炽热不保留的情感却仍是教他动容。
在湖州时,了智不过辱他一句,她便要和了智拼命;在修德寺中,他气她是五毒教徒,她不闪不避由他取命;在京城里,他心急草儿病况,她不顾朝廷重兵埋伏在左右,硬是现身为草儿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