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叔叔,你好。”韩仰玉年纪较长,家教又严谨,乖巧的鞠了个躬。
“不行不行!你怎么喊他叔叔!”骆从信提出异议。
“娘教我这么喊的。”
“这样不对,哪有我喊大哥,你喊叔叔的?”
“那你跟着我喊叔叔吧?”韩仰玉提议。
“不行,平白无故小一辈,我不要。”年纪小的骆从信嘟起了嘴。
送走了打闹不停约两个小孩,终于只剩下自己。斜阳方暮,卫宁看着他生命当中的最后一次日落。
终于是了断的时候了。其实,这件事情在他还在长安的时候就想尝试了,只是当时的他没有找到机会,而现在他有很充分的时间可以准备。
他回头看看桌上的烛火,以及不再上锁的房门。说起来,韩仲熙对他的确不薄,除了那巴掌外,只是象征性的关他几天以示处罚。
不过,他找错人了,自己真的不愿意屈就。
卫宁执起烛台,终于下了最后决定。
*****
"失火了!"韩仲熙听到这句话时正在吃晚餐,他毫无反应的回答:
"找几个人去灭了吧。"
韩家广阔,不至于烧到主屋,他有恃无恐的把天边的火光当作风景欣赏。
"是卫宁住的那间烧起来了!"这句话让韩仲熙骤然变色,一跃而起,脚步匆忙地奔向后园,后面跟着夫人、儿子。
主人开始紧张,整间屋子也跟着慌乱起来。
小屋前早就挤满了救火的人潮,还好屋子离荷塘近,一条人龙从荷塘传水灌救,省了不少力气。
"快进屋救人!"韩仲熙下达最优先命令,屋子毁了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人要平安。
"门从里面上锁了,撞不开。"一个家丁撞了几下门,回复道。
韩仲熙推开家丁,抡起拳头用力的敲: "该死,卫宁!快开门!"
屋内没有反应,可能早就昏过去了。或者更糟。韩仲熙心中有了不好的想法。
浓烟从房间当中窜出,光站在外面就被熏得无法呼吸,何况是屋内的卫宁。
他用力的撞门,一下又一下,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同一点上。
"老爷,窗子还钉着,开不了。"
"撬开!"
"门呢?"
"卫宁从里面锁起来了。"
韩仲熙跳脚,卫宁是存心想死。
好吧好吧!我不要了,只要你能从火场中顺利出来,我什么也不求了。
我不会逼你,也不会强求你,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任你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都随你。
一边混乱地想,身体更用力往门上撞去,他已经分不出身体疼痛与火烫的感觉。
门终于被几个人撞开,整个屋子的烟一瞬间冒出来,家丁纷纷后退闪躲,只有韩仲熙用衣袖护住了头脸,纵身往里面跳。
幸好屋子不大,转了一圈就发现倒在地上的卫宁。韩仲熙抱起他,快步的离开房子,越过救火的人潮,他放置在空旷的地上。
"卫宁!卫宁!"他用力摇晃卫宁的身体,一边拍打着他。
卫宁还有呼吸。
他还活着。
他没有失去他。
韩仲熙放下心来,抚摸卫宁潮红的脸庞,感觉他正在困难的呼吸,努力的喘着气,他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卫宁用力咳了一下,在地上痛苦的喘息蜷曲。
"没事了、没事了。"韩仲熙固定住他的身子,将卫宁紧紧地搂在怀中。
*****
卫宁醒来时,韩仲熙正坐在他的床沿,脸上还有没擦拭掉的脏污。
"为什么要寻死呢?当初,你是如此努力的挣扎想要找出一条生路,但现在,你却……"他自言自语着,卫宁没听清楚。
他挣扎着坐起行礼。
"老爷。"当下人的惯性让他维持住礼貌。
"别起来了,你就躺着吧!"
韩仲熙压下他,让他安稳的躺着,自己俯视着他。
"当初我买下你,是希望给你平静的日子,不用再逃,也不用再受人欺侮……没想到,到了最后,欺侮你的反而是我,把你逼到这种地步。真是的……"
为什么听韩仲熙的口气,他好像见过自己,又好像知道自已以前的那段往事?
但卫宁脑海当中没有见过韩仲熙的印象。
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相遇过?
他越发不懂,只能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韩仲熙又问:"杨家的人没告诉你,我买下你的原因?"
"没有。"
韩仲熙苦笑:"难怪你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还被你骂了一句。"
伟宁挣扎着起来,高烧让他的脸部潮红。
"老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卫宁喃喃的道歉。
"说了就说了,反正……"
反正在别人眼中,他一直都是异类,被说不正常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不会为了别人的耳语,而放弃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
"反正我当没听见。"
卫宁脸上淤着血的青紫大得刺眼,韩仲熙不知道自已下手居然这么重,过了这几天淤青还没消去,可见当时他是真正的生气了。
他伸手碰触伤痕。
"还痛吗?"
"不痛。"卫宁皱着眉,说了违心之论。
这人喜欢将所有的话都藏在心中,不管问他什么,大概都只能得到精心思考过的答案,韩仲熙感叹着想,自己能逼出他内心的真正想法,还真是不简单。
满腹的情意就吞下去好了,反正也没有人知道,他多钟情眼前这个倔强的男人。
自从他见到卫宁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的陷进去了。
当时的卫宁,处境凄惨可怜,紧紧抓着他的衣衫不肯放手,柔弱的模样让人心疼,于是他将他从雪地里抱起,一步步的护送他回家去。
但再见面时,他已经完全忘了他。
他等着他康复,等着他适应自己的身分,却没有得到一丝响应。
"睡吧。"他的声音有抚慰的意味。"我不会再勉强你了,以后,你在韩家好好的做事,过你要的生活吧。"
卫宁又听出了其中的温柔,不过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响应。
"谢谢。"道谢后 他又昏睡过去。
这一次他睡得很好,没感觉到韩仲熙拉起了他的手,轻轻握住。
"不客气。"他轻轻的说,"到头来,你还是没有想起我。"
落寞的声音迥荡在阴暗的房间当中,气氛寂寥。
他走出房子,发现妻子、儿子、管家都等在门外,忧心忡忡地等着结果。
韩仰玉奔过来,拉住父亲的衣角,"爹,卫叔叔没事吧?"
"没事。"韩仲熙摸摸他的头。
转向管家,他冷着声音交代:"方管家,等卫宁病好,找点事情给他做。以后他就交给你安排。
韩夫人的眼睛眨了眨,有不信,也有惊喜。
这件风波总算有个美好的结局,谢天谢地!她不知不觉交握双手。
"是的,老爷。"方管家低头应诺。
这一仗,自己输得可真彻底。韩仲熙在心底笑自已。
怕自已愤怒的程度不够,没办法掩饰心中的懊恼与沮丧,好强的他补充:"粗重的工作越好,不用给他好日子过!"
第四章
唐 天宝六年
“你看,卫宁跟栖霜站在一起的样子真是郎才女貌。”
韩仲熙抬起头,视线从妻子暗示的微笑转至外头。又是荷花开放的时节,他的视线越过一大片花田,看到卫宁与栖霜并肩而行,两人有说有笑。
蓝色长衫的卫宁与白衣胜雪的余栖霜站在一起。两人姿态美好、眉目如画,如一片干净的晴天,看起来便是一幅图画。“是不是相配极了?”韩夫人笑着。
“的确是。”韩仲熙不情愿的说。
"算算,卫宁待在这里两年多,也该是帮他娶一房媳妇,定下来的时候了。管家老是夸卫宁做事细心妥当,早跟我推荐他接自己的位子。现在刚好帮他娶一房媳妇,成家立业。"
方管家因为年迈,准备回乡过含饴弄孙的生活,几个月前便开始将自己的工作移交出去,卫宁是他委以重任的第一人选。
韩仲熙点头,漆黑的眼神黯沉下来。
才不过两年,所有人都已经淡忘了卫宁当初进府的目的。
可见卫宁做人有多成功,用工作的能力换来上层的看重,又用温和沉稳的态度赢得下人的爱戴;他唯一没做好的,就是多接近主人,拍拍主人的马屁。
谁也不会记住,卫宁本来是他的人。
"卫宁的意思呢?"他沉着声音问。
"如果说是接任管家,卫宁已经点头:如果是栖霜的事情,我还没跟他提……"
"喔。"那还好。
韩仲熙揉揉眼角,假装疲倦,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在意。
"我自己去问他,妳别跟来。"他起身。
"仲熙。"韩夫人在后面喊着,却拉不回丈大的脚步。
*****
卫宁将手环套入栖霜纤纤的手腕。
"送妳的。"
余栖霜对着卫宁微微一笑,十分欢喜。
"啊!好漂亮的玉触。"她细细抚摸玉触上的花纹。
"你喜欢就好。"卫宁淡淡一笑。
"卫大哥,你对我真好,若不是你在这儿……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余栖霜的口气有点伤感。若不是家贫,也不会在此寄人篱下。
"职责所在,夫人嘱咐我多照顾妳,不必客气。"卫宁像是澄清什么似的说。
"卫大哥,如果我能永远的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那该多好。"余栖霜眼神上抬,露出痴迷的神态。
一个声音突然插入这个融洽的气氛当中,像六月降下的雪。
“原来余家不打算把女儿接回去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韩仲熙微笑着说。“栖霜,难得妳这么喜欢这里,就多留一段日子吧。”
卫宁见到韩仲熙,点头道: “老爷。”
余栖霜也连忙唤道: “表姊夫。”
她是韩夫人的表妹,所谓一表三千里,谁知道是哪里来的。
韩仲熙心中冷冷的想,本来夫人说要收容表妹时,他对于家里多一双筷子并不以为意,谁知道竟变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管家给你的工资不少嘛!卫宁,竟买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韩仲熙看着余栖霜的手腕。
听到这句讽刺,卫宁知道韩仲熙生气了,沉默是应付怒气最好的方法,所以他不发一语,反倒是余栖霜急急地说:“表姊夫,卫大哥看我没什么首饰,所以好心送我一个玉触。” “这种东西,想要的话找妳表姊要去,跟一个下人拿东西,不是在嫌我们韩家不懂得照顾客人吗?”
韩仲熙的脸色从亲切转为嘲讽,吓得余栖霜胆战心惊,怯怯地认错: “表姊夫,我下次不敢了。”
“知道错了,就还给人家吧。”
余栖霜不情不愿地将玉触拔下,交与卫宁。
韩仲熙脸色稍缓,“现在就去找妳表姊,爱要多少要多少,别让人以为我们韩家小气。”
余凄霜向卫宁望一眼,发现他无意提供任何援助,微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只好苦着脸快
步离去。
他没有那个力量去帮别人遮挡风雨,所以卫宁只静静看着余栖霜离开。
“舍不得?”韩仲熙轻声的说。
"嗯?"卫宁露出疑惑的神情,过一会儿,才道:"老爷,您误会了。"
都已经而立之年,才开始懂得嫉妒是什么滋味,韩仲熙很不习惯自己奇怪的心情。
开始厌烦卫宁的存在,他是他唯一的弱点,任何有关卫宁的事情,他都会拉起耳朵听、瞪起眼睛看,不由自主做出一些太过激烈的反应。失控的感觉并不好受,像是提醒自己就跟所有人一样平凡,而不是呼风唤雨、富甲一方的大地主。
有时候,韩仲熙会兴起赶走卫宁的冲动,但一接近卫宁,又让他心中泛起悸动,不忍放手。
卫宁平常对所有人皆温柔和善,只有避自己唯恐不及,看在眼里,他隐忍许久,今天终于找到爆发的机会。
他眼睛扫过卫宁。
"你们的感情已经好到要送如此贵重的物品?"
"她过几天生日,所以买个东西送她,没什么意思。"
都已经两年了,卫宁还是习惯低着头跟他说话。是不敢,还是不愿?
渐渐开始气自己当年一时心软放了他,有些事情根本不可能用时间来解决。
这些年,卫宁对他的态度,只能用避之唯恐不及来形容。
韩仲熙将眼光飘远,若无其事的问:"夫人有意将余栖霜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卫宁没有考虑太久,缓缓摇头。
"不,我并没有成家的打算。"
"真的?"
"请转告夫人别为我费心,我承担不起。"
卫宁的神情有些哀伤,让韩仲熙片刻间失神。
虽然卫宁老是表现得冷静而坚强,但总在许多瞬间,韩仲熙会不期然抓住他脆弱的一面。
他对卫宁的过去一无所知,仅知道他离开上一个家时是带着伤的,除了身体之外,还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谁会相信,现在冷静自持的卫宁,也曾经如野兽一般倒在雪地里哀嚎呜咽?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卫宁不提,他也就不问。
"卫宁,你在发呆。"韩仲熙若无其事的笑。
"抱歉,老爷。"卫宁行了个礼。
"既然没其它的事,我先告退了。"迥避韩仲熙的凝视,卫宁低着头快步离去。
韩仲熙来不及追赶就被妻子叫住,韩夫人从后面追上,带着期待问他:"仲熙,卫宁的意思如何?"
"卫宁说,他没有成家的打算。"
"他都不小了,怎么还没打算?总不能孤家寡人到老吧?"韩夫人浅笑,"好吧,等等我去劝劝他。"
"不用了,何必让表妹去嫁给一个下人。"
韩仲熙对妻子的热心有些不耐,以前她从未如此努力的帮下人撮合婚事,她是真心当月老,还是另有目的?他投下怀疑的眼光,望向人人都称贤良的妻子。
韩夫人全然没发现丈夫的眼神,笑着说:"原来你在意这个。卫宁人品好,待人温柔,做事又勤快,他的身分不是太大的问题,要说身分,表妹她何尝不是出身低微?"
"凭韩家,还怕找不到好人家吗?别委屈表妹了。"
他说这些话的用意绝对不是为了余栖霜的幸福,韩仲熙很清楚自已在想什么。
"这……好吧,我再看看。"发现丈夫的口气坚定,韩夫人迟疑了下,勉强点头。
很好,这个家没有什么是他控制不了的。
除了卫宁。
韩仲熙弯起嘴角,露出还算满意的笑容。
*****
卫宁的工作很杂,吩咐完下人修剪庭园的工作后,他转至账房,察看这个月收租的情况。韩仲熙近年来大举兼并土地,将朝廷发放给人民的田地购为己有,再派给佃农种植,获利颇丰。
在账房前,卫宁被余栖霜拦下,悄悄拉至一旁,她手上拾着小包里。
"卫大哥,这些衣服、首饰麻烦你帮我拿去外面的当铺当了,好吗?"
包裹露出个缝,卫宁看出里面皆是余栖霜到韩家后,夫人帮她购买的衣服。
没想到余家的经济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