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软烟罗质料软厚轻密,做了帐子或糊在窗棂,远远看著就像烟雾一样,万分的好看。穷人家拿来做衣裳都嫌奢侈浪费,更别提糊纱窗。
“姬姑娘,天气这麽暖和,你怎麽包了那麽一大块厚巾子?”店家边忙碌边不经意地问。
姬宫艳微微一笑,没有吭声。店家反倒後海自己的多嘴了。大户人家,主人动辄不高兴打得奴仆一脸鼻青眼肿是常有的事。他琢磨一下,另裁了一块网料子递给姬官艳,说:“这块绸料子你收下,天气暖了,裁件轻便的衣裳。算是我一点心意。”
“这怎麽好意思!”姬宫艳嫣然又是一笑。笑得生花。她知道,她的一颦一笑,是有这样的魔力的,给点颜色,多少可以让人倾倒。
“没关系,不必跟我客气。”店家很心甘情愿。
姬宫艳水亮的眼一眨,据嘴又给他一个笑;付了钱,取过布料,便打门外出去,不多加张望。
“姬姑娘,有空再来!”店家在後头不舍地追喊著。她嘴角一撇,几分狡猾,笑得满是算计。
她走出绸布庄,避开迎面的骡马,往西面过去。走过两条街,再转过几个巷弄,停在一个胡同前,小心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在身後,才快步的走进胡同。
“陀叔!”胡同内尽是些破落的门户,她注最里头进去。
屋里头一个驼背的老头,听见呼叫,抬起头来。
“宫儿?”看见姬官艳,陀老头像看见女儿一般,枯朽的脸上,露出安慰的表情。
“我带了一些乾粮来,还有上次你说的药草。看看还缺甚麽,下次我再带来。”
姬宫艳进了屋子,便像个小女儿般的喧呼。
陀老头原是姬老夫人的旧交,不知打何处习得了一手失传的医术。姬家破败後,他四处搬迁,流离失所,却对富贵无心,并不积极替自己安身;好不容易落脚在这胡同内,平日靠替胡同里的人家治理一些小疾小病换取薄粮糊口,姬官艳也不时带一些食粮来,才免得挨饿。
“这些就够了。”陀老头笑呵呵的,忙倒著茶水说:“来,这边坐,喝杯茶歇口气儿。”等姬宫艳坐定了,才收住笑问:“你头上包的头巾是怎麽回事?”
热茶的烟气袅袅,薄蒙蒙晕出一片氤氲,要蒸发出人的眼泪。但姬宫艳眼底乾乾的,没有流泪。
她显得很沉默。慢慢解开头巾,露出她原姣美的轮廓,抬直眼对著陀老头。
“陀叔,你看,这你有办法吗?”
陀老头猛吃了一惊,刚放到嘴边的热茶给砸破了一地。姬官艳一脸清冷白皙,轮廓弧度鲜明深刻,但原本一片艳白鲜嫩的额头竟给黥刺了道丑陋的蛇痕般的剌青,说不出的狰狞,戕杀了她柔美的容貌。
“是谁这麽做的?太过分了!”他忍不住大叫起来。苍老乾哑的声音充满气愤。
其实,不必问他也知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冢,奴仆成重,不把人当人,反正奴仆是私产,动辄不高兴便棒打私刑,都是常有的事。像姬宫艳这样被私刑黥面,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但是,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这无异毁了她的容貌,实在太残忍了。
姬宫艳反而显得很冷静,只是又问道:“陀叔,你仔细瞧瞧,这个样,你可有办法?”
陀老头勉强忍住替她的心疼,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得先仔细瞧瞧。你先这边躺著。”
他让姬宫艳平躺下来,取出一支金色长针。“会有些疼,你忍著点。”
姬宫艳闭上眼。金针在她额间挑刺,麻麻热热,有一种细微的疼辣。她感觉她好像在一团炙热的包围中。朦胧间,她彷佛看见自己在一片黄蒙的风沙中;沙暴热风,切实的感觉到细沙扑在肌肤上的炙痛灼热。风沙中好像有人……
“你可以起来了,宫儿。”陀老头净了手,小心收起金针。
姬宫艳宛如自一场浑沌的长梦中被唤醒,眼神先还有几分呆滞茫然,过一会才跌回现实,慢慢坐了起来。
“依情形看,要完全除掉那些痕迹,是有点儿棘手。”陀老头看看她。“不过,你放心,有陀叔在,我会尽我一切的能力,让你的睑回复跟从前一样。”
“真的?谢谢你,陀叔!”姬宫艳一直显得冷静的表情,这才动摇起来,又哭又笑,欣喜和痛苦的心椿全泄露出来,哽咽说:“我本来还以为不行了……谢谢你,陀叔!如果你能治得好我的脸,宫儿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傻孩子,说甚麽傻话!陀叔不帮你帮谁呢?”陀老头轻轻拍拍她,像个慈祥的父亲一般。等她稍微平静了,才又说:“不过,我得先准备准备,而且要制除那些黥痕很费工夫,可能得花一些时间。你想办法找个空,再来一趟,最好能待上三二个时辰。”
一般的奴仆丫鬓,除非主子家有甚麽交代,是没办法在外头逗留上那麽久的。
但姬宫艳想也不想,一口答应说:“我会想办法找个空出来。我看,就下个月初好了。那时候,‘龙雨祭’祭典开始,家户忙著热闹庆祝,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不见。”
“那好,就下月初。陀叔会准备妥等你来……等等”陀老头微笑点头,比个手势,从口旧箱子阪出两三片亮金灿灿的花钿,说:“来,用这个贴在额头,可将黥痕遮去,不必再包那条笨头巾。”
说著,将花细贴在姬宫艳的额头上,搅起铜镜让她照了照,笑吟吟说:“你看,这样是不是舒爽多了?也好看些?”
这当口,殷方一些富家闺女和花国名媛,都时兴在脸上贴上一些花朵样儿的钿饰,当作是一种装饰;就是平民百姓,也感染到这款流行,十六、七八岁的少女,多在脸上贴饰上一两片花钿,显得娇俏无比。
姬宫艳揽著铜镜仔细瞧了几眼,镜中浮现的模样儿就像她的名字表示的,一个字,艳。她是有风情的,她很清楚这点;原该倾人国、倾人城的,却偏偏一个奴籍出身“宫儿,”陀老头又在那口旧箱子中摸索半天,掏出了一本破旧的线书。
“哪,这本书你带回去,得空的时候就多念点。”
姬宫艳却摇头。说:“谢谢你,陀叔。不过,不必了,懂这些有甚么用呢?
到头来还不是一个奴才。“老夫人费心教了她读书识字,但她很快就发现,那些完全没有用。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美貌和取悦、掌握男人的本事。在这种时代,女人所能依恃的,还是她的身体。她生母是娼妓,妓籍出身,好不容易从了良,最终还是又免不了卖身当人奴才。从一出生,她这一生就被定了阶级,一辈子不得翻身奴才、丫环,最好的下场也只能当人家的妾,连个名份都没有。老夫人可怜她,教她读书识字;可有甚么用呢?她终究还是个奴才。她能依恃的,还是她的容貌和身体。
女人啊,就这个身体值钱。真要豁出去,值得盘算,全身上下都是本钱。身体,是她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武器。她守得紧,偶尔给人一点甜头,欲擒还故纵。
就像绸布庄店家,就像那个贪财好色的崔大户。
她知道她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个妾。崔大户对她垂涎已久,碍著个好妒的三夫人,只敢对她偷偷摸摸,她也好敷衍。她想过,真攀上了崔大户,挣得了一个妾位,上头有那个嫉妒的三夫人,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但不等她盘算清楚,那个三夫人就先给她这个“狐狸精”一个教训,黥了她的面。
三夫人骂她是狐狸精、贱人,用狠毒的手段对付她。照相土的说法,女人皮肤白,两顿泛著桃花红,双肿如翦水、水汪水汪的,主淫。她就是这麽一个大淫妇。这是滔天的大罪。更何况,她还是个奴才,一个秽民。既然是奴才,三夫人索性就在她脸上黥了个印,烙上一个标记,就像牛羊猪马那些畜牲在蹄上烙印一样,叫她别痴心妄想,她就跟只畜牲差不多。
“宫儿,”陀老头口气沉重说:“如果真过不下去,就别再强撑著。能逃就逃吧。”
“逃?”姬宫艳显得茫然。“能逃到哪里去?”
“北邑啊!还有北邑可去。到那里去,重新开始你的新生。”
“北邑?”姬宫艳却苦笑摇头。
北邑风沙恶地,连稻谷都长不出来,逃去了那里,要怎麽生活?在崔家,虽然打骂苛责不断,但三餐不缺,总也强过挨饿受冻。有钱人家的生活,即使是奴才,也比一般穷苦的人过得好太多。贫穷的日子她是过怕了,她这一生就指望能飞上枝头,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
陀老头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娓娓劝说:“北邑生活虽苦,但总也强过在崔冢任人作践。宫儿,听陀叔的话。我老了,无法重新开始,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未来还大有可为。你总不甘心当一辈子奴才吧?”
就是不甘心,所以她才要想尽办法、算计,好攀上高枝。但姬宫艳知道陀老头不赞成她这种想法,便敷衍说:“让我再想想吧,陀叔。到北邑去,谈何容易。
何况,你也不是没听过大家怎么在流传的,北邑黑王的事。那个黑王,残忍冷酷,杀人如麻,真要逃去了北邑,岂不更糟?“
陀老头听她这么说,竟反而笑起来。说:“你别让那些传言给骗了。黑王若真那麽残暴嗜杀,北邑的百姓岂不都被他杀光了,成了一座空城!”
“可是……”
“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富贵荣华不过一场空,锦衣玉食又如何呢!”
姬宫艳不置可否,对陀老头的劝告只是一迳敷衍。陀老头年纪大了,脑筋也跟著糊涂。荣华富贵怎么会是一场空呢!锦衣玉食更是所有人一生的追求。她怎么能到北邑去?她要想办法摆脱奴籍,靠她的本钱,挣个“夫人”的地位。
有了身份地位,一切就都不会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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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快让开!”大街上男女老少来来往往,几名佩著长刀的士兵大声吆喝著,粗暴地推赶街上的行人。
姬宫艳机敏地赶紧避到一旁,喘口气定定神,才回过头看看是怎麽回事。
只听一旁的人欣叹地低喊说:“看!是澄堂信和神巫女!”
姬宫艳一听,忙不迭挤到前头去,抢了一个瞻仰的好位置。路前两列带刀的士兵开路,後头跟著一辆由四匹白色高大的骏马拉牵、朱红镶金漆的马车,两侧旁还有侍卫戒护,後头还跟著一长列持著长枪的士兵。
“澄王!”
“神巫女!”
两旁的民众不断高声欢呼喊叫。
澄堂王信是殷方共主九垓最宠信的王子,也是正妃股妲唯一的摘出;而“神巫女”香郡主窦香香是正妃殷妲长兄、二宰相窦方郢的独生爱女,更是国师巫觋亲点为侍奉黑龙神、此次“龙雨祭”的祈祷“神巫女”。
马车在前头一处大堂院前停下来;堂院一个身穿紫服的男子出来迎接。马车上先下来一个英挺高大、眉清气朗的俊秀男子那就是澄王了。而後。神巫女香郡主在他的牵扶下,踏出了马车。她穿著大金的翻领披风,一身艳白的及地裙旁;神态中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娇贵。皮肤极为白哲,细长的瓜子脸、柳眉、杏眼,气质娴静,美得十分精巧,简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美婵娟。
姬宫艳呆呆的,看得出神。
“那就是香郡主啊……”她身旁一名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少女喃喃出声,语气既羡慕又嫉妒。
那声音有些熟,姬宫艳一呆,转过头去,吓了一跳,叫起来:“小姐?你怎麽会在这里?”
少女被她的叫声吓一跳,回过脸,看清是她,埋怨说:“是你啊,宫艳。你做甚麽叫那麽大声,吓了我一跳!”
姬宫艳被抢白一顿,也不敢回嘴,忍耐著又问:“小姐,你怎麽跑出来了?
有没有人知道你出了府?“
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不会随便跑出来抛头露面的,那是婢环才做的事。
但崔家大小姐崔宝钗任性骄纵惯了,她想做甚麽就做甚麽,没人敢阻止她。
“我气闷,出来散散心,不成吗?”崔宝钗吊个白眼,斜睨著姬宫艳,浑身跋扈的气焰。
她跟她母亲、崔大户三娘娘简直一个模样,尖酸又骄蛮,而且娇惯成性,甚麽事只要一张嘴就要人家张罗得好好的,标准不知穷苦滋味的富贵人家大小姐。
姬宫艳知道再多嘴只是讨骂,乖乖闭上嘴巴。崔宝钗哼了一声,瞥眼见到她头上的花钿,眉头一皱,俏脸刚沉下来,还不及开口,街前突然传来一声呼喝,往来的路人乍然如海水般中分为二,纷纷往两旁走避。马蹄击夹带著黄沙漫俺而来,顷刻间几乎是立即的,一匹剽悍的黑马狂奔过来,马背上的人影被卷掩在黄沙中,发散著簇簇的狂气。姬宫艳反应快,不假思索拉著崔宝钗走避。崔宝钗却还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生气地甩开她;她没计算到崔宝钗这种愚蠢的反应,给甩到路间去,才听得马蹄声,那马骑已然逼近,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当心”一旁的人惊骇的脱口叫出来,皆掩上双目不敢看清究竟。
眼看著黑马就要践踏到姬宫艳身上,姬宫艳白著脸根本无法动弹。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的人紧急勒住缰绳,马儿昂首嘶叫人立起来,收势不及地猛喷著气,在原地周因错蹄打转著圈圈。尽管如此,还是来不及了,它的前蹄踢到姬宫艳,将她踢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但她没有喊叫,只是闷哼一声。而仅被马骑疾驰刮起的旋风扫倒、毫发无伤的崔宝钗反倒惊天动地地柔弱委屈的叫起来。
“哎哟!好痛!”崔宝铰娇弱的一声声叫疼,按著脚踝,蹙皱著眉心,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
“姑娘,你没事吧?”
一旁观望的人纷纷围上去,却没人敢碰她!忌惮马背上那名一身黑的男子,七嘴八舌嘴巴上聊表著关心。
崔宝钗低头按住脚踝,不停地叫疼。而闷不吭声的姬宫艳,一副好手好脚的没事人的模样,反倒没人理她。她挣扎地坐起来。马蹄踢伤了她肩膀,疼得她直咬牙。布匹散落一地,染满烟灰土尘。
“哎哟!”崔宝钗又叫了一声,一副柔弱无力的模样。一边觑著眼偷窥黑衣男子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