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睡得很沉,就像是一种绝望中对自我的放纵。按说像他伤得这么重的人,总应该辗转呻吟两声才对,但他没有,除了在回家的路上意义不明的呓语了两声外。而到现在家安也没能想明白他是在叫“哥”还是什么。
看他身上的伤疤,家安叹了口气想:不排除他已经习惯了痛苦的可能。
他习惯了痛苦,也该习惯失明了吧……
“啪”,家安轻轻的打了自己一记小耳光,习惯个头!他又不是瞎了十次二十次。
因为老天只给了每人这么一次机会,所以,眼睛才显得分外宝贵。
盲了的眼睛怎可能像断了的手脚一样慢慢愈合、复原呢?
大约是耳光的声音惊动了浅睡在床上的杀手,他动了动,含混地说着什么,在床上摸索着,似乎想要起身。
“要什么?”家安忙握住他的手,询问道。
“……”杀手挣脱开他,焦急不堪地四处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手镯!
他一定在找那墨玉手镯!
家安心念一动,忙从衣兜里翻出粘“好”的残次品塞到了鹰的手中。
果然,拿到了镯子,鹰立时平复了下来。家安把水杯递到了他的唇边,他也老老实实地张口喝了下去。好像只要把手镯还给他,即便让他服毒他也不会推辞。
真是个奇怪的人。家安叹道,坐在沙发上,放松了身体。现在的鹰神志不清,等他真正清醒过来会怎样呢?算了,离他清醒好像好有一段距离。
家安打了个呵欠。
夜,漫长的很……
枪,火花,飞溅的鲜血!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家安的眼皮上时,他的脑海里还在盘旋着这些血腥恐怖的画面。他觉得像是做了个令自己精疲力尽的长梦,所以用力的伸了个懒腰,他才睁开眼睛。
“早。”
一个清亮的声音道。
这是谁……我的天!家安一个鲤鱼打挺打算从沙发床上弹了起来,哪成想用力过猛一脚踢在茶几上,进而滑倒在地,发出“扑通”一声巨响。
头磕在茶几上有些眩晕,所以他一时不敢确定那个比太阳还耀眼的笑容是不是真的。
他怎么可能笑得这么灿烂,就好像眼睛没盲,右手没废,腿没中枪——这一切惨痛的故事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家安不是没想象过鹰醒来之时的反应,他或许会很痛苦,或许会消沉,或许会崩溃……有很多或许,而昨夜入睡前他也准备了许多用来安抚他、劝慰他的话,但唯独没想过怎么面对一脸轻松地坐在床上笑着的鹰——这家伙清醒得也实在是太早了!
“怎么?”鹰笑问道,摸索着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着家安跌倒的方向走过来,似乎受伤的腿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但目不能视物确实是个不小的障碍。他走的缓慢而谨慎,当然,地上的障碍物也确实太多了点。
家安的大脑暂时停摆,懵懂地爬了起来,扶住了鹰在空中摸索的手臂。
“谢谢你,”鹰侧过头来面对着家安道,笑容单纯的像个孩童。虽然他的眼部缠着绷带,但家安依然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个。”他从老姜宽大的睡衣兜里掏出了家安粘好的手镯,托在掌心。
家安看着他那毫不参假的笑容,木然地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管是否笑得好看,他还是盲的,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我好像还未听过你说话?是不方便还是……你是哑巴?”鹰猜测道,言罢,又似乎有些懊悔自己说的莽撞了,会伤对方的心,忙又补充道:“其实不能说话也没什么不好。就像我是瞎的,但瞎了却未见得是件坏事。”
家安忽然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啊?他怎么好像不认识这人!依旧是那优雅的薄唇,而带来的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出去的门在哪里?”鹰打断了家安的思忖,忽然问道。
门?
找门做什么?
家安开口想问,但转念一想,何不就做个哑巴?他不能确定自己开口鹰会不会认出自己,毕竟那场面应该让他刻骨铭心!
倒不如省事些,就装两天哑巴直到想好了妥善的处理方法,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什么处理方法才能算是“妥善”呢?家安满腹心事地引着鹰来到房门口。
“其实我想不需要我嘱咐你的,既然你能到仓库去,就说明也是黑道中人,但我还是想说一声,救人是好事,但救错了人却是祸事。你就当没见过我,希望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麻烦。”鹰一边摸索着开门,一边笑道,“自己保重。”言罢,他推门出屋,扶着走廊的墙壁竟然就要离开!
家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鹰居然要离开!
他昨夜失血过多,现在面上仍是一分血色也无,脚下飘忽,若不是扶着墙壁只怕早就瘫倒在地,又是眼前一片漆黑,更糟糕的是满街的对头,他居然还要离开!
家安的手快过大脑,一把拉住了鹰的胳膊,塞进门内,“嘭”的一声紧闭了大门!
“怎么?”鹰的声音较之前又低沉了些,好像储蓄了一夜的力气已经被适才的动作消耗的七七八八。他用力一挣企图把胳膊从家安的手中抽出来,但家安更紧了紧五指,没有让他如愿。
“你可知道,现在黑白两道有多少人在追杀我?”鹰轻声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他渐渐地感到难以支持自己的身体,背靠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我是个被主顾背叛的杀手。”他冷笑了一声,喘过一口气,“人人都想把我除之而后快。你还敢收留我吗?”他仰着脸,“盯着”家安道。
家安低头看着鹰。
原本在他心中,杀手这个名词就是个血淋淋的符号,而鹰本身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典型。
他有双锐利、嗜血而张扬的眼睛。
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个人,眼前覆着纱布,脸色苍白,漫不经心的微笑里带着掩藏不住的落寞。他同样会伤,会痛,会死。
家安实在弄不明白,没有了那双眼睛,鹰怎么看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灵异!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
鹰再一次想要推开家安,而家安依然没有让步。
“我不想连累你。”鹰垂下头,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或许你是天生聋哑,根本就听不到我在说什么……”
好在自己现在装哑巴,家安想,不然这种时刻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他胳膊用力一抬,将鹰从地上拉起来,不容反抗地搀扶着他回到床上。
虽然家安没说话,但见了他的举动,鹰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好。”他笑了笑,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说着,他伸出左手摊在家安面前。
家安会意他是想让自己在他掌心写字,否则一哑一盲,两人怎么沟通?于是以食指在他手中画道“能”,动作极慢,生怕鹰反应不过来。
“好极了。”家安的最后一画刚刚完成,鹰便说道,“可不可以帮忙买点东西?”
“说”,家安写道。
“帮我买些鸡肉,还要……黄芪二两,当归三钱,人参五钱。”鹰迟疑着说,“大概也就这些了。我得尽快恢复,不然我们就有麻烦了……你身边有钱吗?”
靠,我都快穷死了!家安心道,这时心中不禁略为后悔,一时情不自禁留住了鹰,可是自己本来已是处境危险、三餐无着,现在更麻烦了!他的眼睛四下乱转,搜寻屋内是否有什么值钱的事物,当视线落在桌上的手机时,他忽然心中一动!
怎么不去“借”两个花花?
鹰见他久不回答,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落脚的酒店恐怕不能去了……现在是什么时辰?离入夜还有多久?”
家安在他掌心写道:上午。我有办法。
鹰默不作声地等他写完,忽然反手抓住了他不及离开的手掌:“不急,等入夜我再安排。”他的语声沉稳而笃定。
安排?什么安排!
家安忽然意识到,鹰已经开始反击!
而他,将亲眼见证这场反攻!
可是,以鹰目前这残缺之躯,怎么跟黑白两道对抗?
还是说,他只是在寻求一条脱身之路,离开香港这个是非之地?
但就算离开了,以他一个双目具盲的人又怎么独立生存?
家安的脑中已经乱成一团,忽然,一个新的、而又不容忽视的问题越众而出:如果鹰的“安排”包括杀戮,那我该不该通知洪爷?!
简直全乱了!他只觉得头晕目眩。
便在此刻,桌上放着的手机忽然叮叮咚咚唱起了歌~
有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打来了电话!
家安心中正烦躁不堪,顺手拿起电话,上面的号码却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这会是谁?他刚想接通电话,忽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哑巴,怎能讲电话?!
他的心顿时一颤,迅速扭头看了看鹰,而鹰也正在“看”他!
铃声响得不屈不挠,让家安有种想把电话从窗户扔出去的冲动。
“是不是不方便让我听?”鹰忽然笑道,“是你的电话在响吧?”说着,他爬起身来,“洗手间在哪个方向?”
家安愣愣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手机是件奇怪的事情,因为自己这个哑巴是能听的,又说不定他以为自己跟他一样,是意外失声的,有个做联系工具的手机自然是平常事。眼瞧着鹰已经摸索着下了床,家安忙又扶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洗手间门口。
“好了,我能行。”鹰笑了笑,把家安关在门外。
他把门关紧自然不是怕家安偷看,只是告诉家安一件事:放心,我听不到。
他竟然心细如斯!
晕了,家安彻底晕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迷惑着按下了接听按钮,那边传来了一个家安极其熟悉的声音:“小安,你干什么呢?这么久?!君哥要见你!快点来堂口!”
说话的,正是小元!而他,不知为什么,拿了别人的电话打给家安!
有没有搞错?!
大君怎么忽然就要见我了?莫非是因为他?
家安转头看着洗手间的门发呆。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带他回来的时候被看到了?老姜泄漏了?靠!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啦?
不过也不太像,如果是发现了鹰,就应该直接冲进来把我们砍了……又或者他还是没放弃从鹰这里突破黑子的防线,所以想要不动声色的来场鸿门宴?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啊?能不能听到?……是不是信号有问题?断线了?……”电话那端允自猜测着。
家安慢慢地把手握在手机接收信号处,看着标志着信号量的梯度慢慢减少,直到通话中断。
然而事情就摆在眼前,他挂断了电话也不能掩耳盗铃地告诉自己没这回事儿。
大君就戳在那里。
香港能多大?哪里可以藏身?而且就算能藏身,叫警方恢复他的身份,把他保护起来,那他肩负的使命呢?谁来完成?那鹰呢?送他去死吗?
除了面对,还有什么办法?
家安定了定神,举起电话想要叫外卖——不管此去有什么凶险,至少吃饱了好点吧——然而接通了电话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装该死的哑巴!
当初是怎么想的?干吗要装他奶奶的哑巴?!
洗手间的门轻轻的打开,鹰摸索着走了出来。
家安关掉手机,扔在了桌上,上前扶住他。
“通完电话了吗?”鹰微侧着头问。
家安点了点头,然后想起他看不到,于是拿起他的手来,在上面写道:完了。吃什么?我去买。
“家里有什么可做?”鹰想了一想,道,“你总是买两份别人会起疑。现在我们惹不起不必要的麻烦。”
目前只有泡面。家安回答道。
“也好。”鹰点头道,“过两天添置点东西,我身体稍好便可以煮饭。”
家安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他煮饭?
别逗了,他煮饭?!
即便是他没瞎,又怎敢相信他会煮饭!
那个凶悍冷酷的杀手,他说他煮饭!
晕了晕了!这次家安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便括了自己一个嘴巴!
“你不相信我么?”鹰笑道,“不会毒死人的。”笑虽是笑,但看来已经明显的神虚气短,一幅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家安不敢让他太劳神,忙扶他躺回床上,在他手上写道:我去煮面。
“好。劳驾。”鹰道,“过两天请你尝尝我的手艺。”稍后,他又有点赌气似地补充道。这样的执著看来就似孩子气的好胜。
家安有点忍俊不禁。他真的从未想过,和金牌杀手鹰在一起的生活居然会是这样。
拿过鹰的手,家安在他掌心写道:我怎敢怀疑大名鼎鼎的鹰……
一句话还没写完,鹰忽然用力夺回了手。
“我不是鹰,我叫洛彦!”他冷冷地道,不容反驳。
什么?!他不是鹰?
家安几乎没叫出声来。难道他们统统都猜错了?这个人只是被误卷进这场灾难的路人甲?
这个玩笑可开大了!
不……等等,他曾经承认过自己的杀手身份!
他确实是杀手,只不过不是那个鹰?
家安握着那个自称洛彦的男子的手,想要写字,但却不知怎样落笔。良久,他才缓慢地写道:你是另一个杀手?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鹰!”洛彦的声音冰冷,“我从来没承认过这个恶心的花名!我就是洛彦,从无更改过!”
家安愣愣的看着他,大脑一片混沌。他这是什么意思?一个花名和至于让他如此反感?
我去煮面。又是良久, 他在洛彦的手心写道。
“有劳。”洛彦微笑道,模样十足是个谦谦君子。
家安扬了扬眉,这个世界就是这般扑朔迷离。他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两袋即食面外果然别无它物。
当面下锅的时候,窗外有点喧哗,家安心中一突,忙走到窗边向外窥去,原来是楼上又顺着窗子扔垃圾,下面的路人在叫骂。他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窗台上,手有点发抖。
面煮的有点过,但总还是能吃。家安把两碗面端出厨房时,有点惊讶地看到洛彦已经坐到了房内唯一的一张桌子前,没有受伤的的左手握着他刚刚扔在桌上的手机,似乎是在发呆。
“你……”嘴里已经含糊的发了个音节,家安猛然醒悟自己不能说话,忙又把舌尖的“要打电话吗”咽了下去,随口“啊”了几声,就像个真正的哑巴。
“面煮好了?”
洛彦身子一震,好似才从沉思中醒过来一样,轻轻放下手中的电话,摸索着找到面前的大碗,“好热。”他轻声道,有点掩饰着什么的味道。
那手机并没有被使用过。家安的视线从依然关机状态的手机转移到了洛彦身上,只见他有点笨拙地用左手拿起筷子,但却悬在空中,大概是不知道怎么用不甚灵活的左手夹起看不到的面条,心中不禁有点怜悯之情,想要喂他吃面,又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十分别扭。正在踌躇之间,只见洛彦已经将筷子插进碗中,两支一并,转了几个圈,一陀面条就缠在了筷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