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看见他铁青的脸,知道他正在生气,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阿飞,你怎么了?」
「妳为何不听我的话,要在外头脱衣服?」
「那个司机在流血,我没有纱布,就把外套借他止血啊!」她做错了吗?
「妳没有纱布,就向别人借啊!为什么要脱自己的衣服?妳知不知道妳吓到很多人?」
「因为这些伤疤吗?」可是受了伤,本来就会留下疤啊!尤其她受的伤这么严重,能留下命就不错了,一些疤……不,就算留下再多疤,那也比不上保住小命重要吧?
「妳自己知道就好。」
「那你呢?你也讨厌这些疤?」
「我……」他是有些怕,却称不上讨厌。「小欣,家里人都知道妳的事,自然是不会讨厌的,但别人不明白,他们会怕,所以妳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脱衣服,懂吗?」
她懂了。可是她感到好悲哀,这个世界上有谁的身体是完全没有疤的?她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一些,就变成了异类。
龙易飞虽然不讨厌她身上这些疤,心里却仍是无法接受的,所以他尽量掩盖它们,以为看不见,它们就不存在了;但事实的真相又如何?
「阿飞,我一点都不像你最初认识、并且爱上的那个小欣对不对?」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妳本来就是小欣,小欣就是妳啊!」
不一样的。她是辛欣,却不是他心目中那个心灵手巧、美丽聪慧的女神。
当辛欣已不再是辛欣时,爱是否依然存在?或者爱情已经消失?他俩之只剩下一种责任、一个沉重的负担?
第十章
曾经,龙易飞认为他是世上最了解辛欣的人。
在美国那段时间,他们朝夕相处,无所不谈,谁能比他们更知彼此的心?
直到六年前那场意外让他们分开,再相逢,他们由熟悉变成陌生。
但经过他日夜不停的努力,她紧闭的心房再度为他敞开,他们又成为最亲密的情侣。
他很感恩,即便重新归来的辛欣不如初相识时的聪敏机智、即便她常常搞不清楚他的话、即便她不再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不在乎,最重要的是,她还在他身边,那就够了。
他以为他会和辛欣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为了她,他甚至开始奋发向上。他不喜欢家里那些半黑不白的生意,所以跟丁络合作开网路商店,接订单,没日没夜地干起雕刻的工作。
有时候做得太累,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雕的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照着客户的要求,完成那一件又一件虽精美,却没有灵魂的华丽作品。
他想,她回到他身边,他们结了婚,有了家庭。是男人,自当成为家庭的支柱,负起照顾妻儿的责任。
他虽然没有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他起码尽到了一个男人的本分啊!
为什么她还是说他不爱她?为什么她居然想离开他?她想走到哪里?以她现在这种情况,她又能去什么地方?
他真的不懂她到底在闹什么别扭;以前的她不会这样的,他……他多怀念那知他心、懂他意、慰他怀的「辛欣」啊!
而今,辛欣还是辛欣,只是她再也不是当初他认识的那个人。
但他没有嫌弃她,这个辛欣仍旧有她可爱的地方,所以才会引起他满怀的怜惜。这样能说他不再爱她吗?
「小欣。」他拉着她提行李的手,将她挡在玄关前。「为什么妳就是听不懂我的话?辛欣就是辛欣,世界上只有一个辛欣。我的老婆就是辛欣,我也只爱我的老婆,哪里有过去和现在的分别?」
她低着头,怀里还是揣着那只白蛇灯笼,那首千年等一回的歌曲依然轻轻地回荡着。但也许电池快没电了,那歌声越来越细微,几乎都快听不见了。
「阿飞,你希望我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吗?」
「那是当然的啊!」否则他为何要费尽心思陪她做复健、每星期风雨无阻地上医院做诊疗?第一个礼拜看的是精神科,为了抚平她受创的心灵。第二个礼拜看的是脑科,定期追踪她大脑受创的恢复程度。第三个礼拜看的是复健科,让专业复健师依照她复原的程度,设计不同的复健课程。第四个礼拜看的是外科,确认她动过近十次手术的身体,是否正顺利康复中。
一个月有四个星期,她每个星期都要跑一趟医院,诊疗费事小,那劳累的奔波,挂号、等待看诊、拿药……成串的麻烦事才是真正让人疲累的原因。
可打重逢以来,她哪一次回诊他没有陪同?可以说他关心她的身体比她更甚。
「难道妳下希望自己回复到以前的健康?兰若她要用这种理由离开他,他着实无法接受。
「倘若我永远也恢复不了呢?」她看着怀中的灯笼,真的相信这世上有千年不变的爱情。可是一千年啊,多么漫长的时光,他不是许仙、她也不是白素贞。就算他是许仙,最后下仍是被法海一番话所迷,陷白素贞于危难之中?也许从头到尾白素贞都不曾后悔红尘俗世中走上这么一遭,但许仙呢?许仙曾不曾想过,若白素贞真是个人,而非蛇妖,那该多好?
可白素贞偏偏是条蛇,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就像她现在这样,迟钝、迷糊、忘性大、手脚动作也不灵敏;再让她复健一百年,她也成不了龙易飞心目中那心灵手巧的「辛欣」;他之所以照顾她是因为歉疚,但那还是爱吗?她很怀疑。
「受到那么大的伤害后,妳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就算妳恢复不了,我也不强求。妳仍是我的妻子,一辈子都是。」他的承诺是永生永世都有效的。
「那么你曾不曾想过,若我没受过那场伤害,若我永远聪明美丽,那该有多好?」
「如果可能,我宁愿受伤的人是我。小欣,我真的爱妳,从在美国第一眼见到妳我就爱上妳,从来也没有变过。」
「假使在美国的时候,你遇到的不是那个聪明美丽的我,而是现在这样子,一出门就迷路、学一样东西得学上一个月、到现在连笔都拿不稳……你会爱上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吗?」
他霎时无言。他爱辛欣是无庸置疑的,但他爱的是辛欣的哪一部分?她的聪慧?她的机敏?她的美丽?她的坚强……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必定有他的原因在,倘若这个原因消失的话……
龙易飞硬生生打个寒颤,他终于了解辛欣要走的原因了。
「阿飞……」她大大的眼睛里滚落下两行晶莹的泪水。「阿飞与小欣的恋爱过程……你每天晚上告诉我的事,我一直就当那是神话故事一样。从我在医院清醒,到可以走路,是你带领我踏出那封闭的世界,你让我见识到这天地的广大与美丽。所以我当你是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为了让你高兴,我努力去记住你说过的每一段……在你而言,那是我们以前的恋爱过程,每一幕都刻骨铭心。可对我来说,那纯粹就是故事,我完全没有亲身参与的感觉。」
「那妳为什么每夜到我房里,要我把那些事讲给妳听?」对失去记忆的她而言,过去的爱情只是故事;但那点点滴滴都是他的心啊!她难道体会不出来,他每说一遍故事,就是在自己的心伤上再添一道伤?
他为什么要靠安眠药入眠?他为何长年累月看精神科医生?就是因为他忘不了过去。它们压得他连呼吸都感到痛楚,若非为了她,他何苦把那陈年旧伤再一一翻搅出来,让心痛得更厉害?
「因为我知道你希望我记住那些故事,或者该说,你希望透过那一次又一次的叙述,让我回忆起往日的爱情。但我不是单纯地失去记忆,我是大脑受到创伤,这个脑子已经坏了,不可能再恢复了,我永远都记不起过去的事。我只能拚命地去背故事,努力让自己融入故事里,祈祷有一天,我可以变成你回忆中那个美丽又聪明的女人。」她甚至不愿喊出「辛欣」这两个字。明明那也是她的名,但她却嫉妒过去的自己,那让他万般宠爱的过去啊!她变了,她再不是他以上中的女神,哪怕她再努力,消失的爱都不会再回来。
如今的辛欣只是顶着以前的名号,让他捧在手中哄着;他也许对她仍有一份情,却再无那深浓似海的爱意了。
「阿飞,我喜欢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你们说的东西都太复杂,我真的弄不明白。可我知道,你对我再也没有故事中那种心意了。你真正喜欢的是一个可以与你并肩而立的女子,你烦恼的时候可以帮你解忧,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而这些事情我都做不到,除了给你添麻烦外,我还能做什么?如果什么都不行,那我留下来又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次,龙易飞真真正正说不出一句话了。
的确,每当她又闯祸时,他看着她,总在心里想着,若是过去的辛欣,她会多聪明、多勇敢、多机智。
他想尽办法要让她恢复成过去的「辛欣」。他蒙住眼睛、捣住耳朵,只当她就是一般伤患,经过适当的治疗,终有恢复的一天。
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她的伤是永远的,就像一个人被截肢,以现在的医术,也无法再让人重新长回一条腿。
她不可能再变回他心目中的「辛欣」了,他的爱人早在六年前彻底消失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虽也是辛欣,却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人。
回忆终究只是回忆,成不了现实。
他作了一场美梦,现在梦醒,方知一切或空。
她抱着白蛇灯笼走了,纤弱的背影在春风中越行越远,那「千年等一回」的曲子也渐渐细弱到不可听闻。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断肠也无怨,雨心碎,风流泪,梦长眠,情悠远,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那一天为何要给她做那只白蛇灯笼?为何要选这首曲子做灯笼的音乐?为何为何为何啊?
龙易飞握紧了拳,独对洞开的大门,任犹带寒意的春风扑上脸面,一股冰冷陡心窝升起。
他不言不语,就这么站着,一直站着,从日正当中直到午夜时分,没移动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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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欣离开龙家后,也没地方可去。如今,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除了龙易飞外,就只有方秀媚了。
于是,她找上了方秀媚。
方秀媚大大吓了一跳。「妳……妳拎着行李,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幸亏方秀媚在外头买的屋子就离龙家半条街远,走路三分钟的距离,否则辛欣还不一定记得怎么找她呢!
辛欣点点头。「方姊,我可以住妳家吗?」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或者该说,她尚无能力决定自己的去向。
她身体尚未痊愈,哪怕有朝一日好了,那亏损过多的体力却是补不回来的。她这辈子是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那般健康了。
她没有学历、没有体力、更没有能力,之后该如何谋生,这些事她也完全不知道。
现在她就只能当寄生虫,到处依靠别人谋生了。
「妳等我一下喔!」方秀媚先让辛欣在大门口等着,没多久,龙易扬从房里被赶了出来,衣服都还没穿好,脸上带着可疑的潮红。
他经过辛欣身旁,对自己的好事被打扰倒没多大气愤。反正自己追求方秀媚多年,挨打挨骂、被踢被踹,什么没有经历过,他都习惯了。
既然他爱上方秀媚,她又是朵带刺的玫瑰,采花者被刺也是理所当然;他还觉得她愿刺他是他的福气呢!否则依她那高傲的性子,寻常人等她理都不理,哪里还会费心神整治一番?
他只是好奇,辛欣明明跟龙易飞打得火热,又是没心眼的人,怎么也会搞这种离家出走的把戏?
「妳跟阿飞吵架啦?」他以着过来人的口气对她说。「女孩子,偶尔使点小性子是很可爱,但千万别太过喔!阿飞也是少爷脾气的人,妳真的跟他闹太僵,他下不了台,大好良缘就这么散了,妳会后悔的。」
辛欣看着龙易扬,有一点眼熟,偏就喊不出他的名字,苦恼地皱起了眉。
「我叫龙易扬,妳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倒是龙易扬好心主动替她解了围。
「龙大哥。」她想起来了。「我没跟阿飞吵架,只是我们不能再做夫妻,所以我搬出来了,想请方姊收留我。」
「啊?」龙易扬呆掉了。龙易飞跟辛欣分手?有没有搞错?他们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吗?「唉哟!」突然,他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直从玄关大门踉跄跌到走廊上。
方秀媚两手插腰,哼了两声。「大男人这么八卦,人家两口子爱耍花枪关你什么事?最近我家要招呼客人,你暂时不要来了。」
「是,堂主。」有第三者在的时候,龙易扬对方秀媚可恭敬了。他知她好面子,自当捉住她这个弱点尽力讨好她。
方秀媚一手拉进辛欣,关上门前给了龙易扬一个白眼。「没事笑嘻嘻,不是好东西。」
辛欣进了大门,把行李一放,人就倚在墙边喘气了。这几个月让龙易飞拖着四处走路兼复健,她是增强了些体力,但还是提不得重物。让她抱这么多东西走一趟,一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方秀媚关好门后,见她一脸狼狈,连忙扶着她坐到沙发上休息,又到厨房倒了杯水给她。
「谢谢方姊。」辛欣喝了水,又休息片刻,终于缓过气来。
方秀媚看她累成这样,怀里的白蛇灯笼还是舍不得放下片刻,就知道她对龙易飞仍是情深爱重,那为何要走?
她也忍不住好奇了。「妳是真的要离开阿飞,还是闹闹脾气而已?」
辛欣苦笑,怎么人人都以为她跟龙易飞是吵架了,她才离开龙家?难道就没有人想过,以她目前的情况,就算她想吵,龙易飞也只会叫她乖乖听话,说笑话、买东西哄她,他们又哪里吵得起来?
「方姊,我没跟阿飞吵架。我们只是弄清楚了,阿飞爱的是过去的辛欣,而我不可能恢复成以前的模样了,所以才分开的。」
「妳会弄成这样也是为了救阿飞,是她嫌弃妳?」果真如此,方秀媚可就彻底唾弃龙易飞了。辛欣为他牺牲这么大,他却翻脸无情,算是什么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