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夕阳西下,馀晖金黄的布满草坡,弯月寺的晚课锺正响亮的传扬著。他定睛搜索著那细碎声音,总算在一株大榕树下,看到了一个身形削瘦,长发长髯,穿著灰袍的道士。
长发道士像在背诵什麽似的,闭著眼,端坐在一颗石上,嘴巴念念有词。冷颖奇正是心烦意乱之际,便也没再理会,只缓步走到道士身边,挨著榕树坐了下来。
「阴根於阳,阳根於阴,独阴不生,独阳不长,阴变阳合,循环无端…」
原来道士在背诵易经,冷颖奇忍不住搭声道:「大易者不言占,即便是卜问出了结果,推演之理仍在於人…」
长发道士忽然住了嘴,可眼睛却张也没张,只微微一笑道:「施主说的潇洒,却不知心头那阴阳不调的事情,该怎麽了断?」
冷颖奇心中一吓,不禁坐直身,严然道:「道长何出此言?」
长发道人摸摸长髯道:「任轮回,业随身,此生不解,来生仍受啊!」
冷颖奇天生便是个捷才,而越是聪明的人就越不相信这些神妖卜道,因此这长发道人虽似一语道破了他心事,可他一心觉得这道长是故意抓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来和自己攀谈,便当机立断不再说话。
长发道人却像瞧出了他的自负,平静道:「施主莫要多心,贫道并非向你布道化缘,只是你我有一面之缘,贫道才冒犯罢了,若施主心头不快,贫道便不说话了。」
难得冷颖奇被当头戳破了戒心,不由得一阵尴尬,心想,既他自认得道仙人,不如便「将就」的道:「正如道长所言,我心头正是藏了件阴阳失调的难题,既你我有一面之缘,倒想请教道长,虽知…任轮回,业随身,但错体姻缘,违背常伦,恐遭迫害,横招灾祸!就不知该助之,亦或阻之?」
长发道人淡然的笑了笑道:「常伦人定,如何制的了与生俱来之欲念?」
「道长之意竟是要我助之?」
长发道人摇摇头道:「决者非你我者,舍阴取阳似违天意,然天生万物,本通行无阻,其主生,主克皆为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非你我之力可变之!」
自作自受!
这句话像电一般,当场击碎了一直存在冷颖奇胸口的一块大石,他若有所思般的想了想,即躬身向道长道:「谢道长点拨!」
长发道人瞧他竟一句话便解了疑惑,当下欣慰的笑了起来。
第五章
穆凊扬携著四个贴身长随,刻意避开官道回东北,一方面他十分厌烦路过州省时,各道官员相交筵请护送的繁文缛节,一方面想在最短时间赶到黄沙坡驻营,因此在快马走了七、八天荒道後,总算找了家较像样的客栈休息。
客栈接近河口,许多客商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为了避免吵杂,他们一行五人选了十分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菜刚上,穆凊扬拿起筷子要食用,门口便起了一阵骚动,他无意识望过去,不看还好,这一看,五官几乎错了位。
身旁的四个长随看到主子这般失神的模样,忙顺著他眼光瞧过去。
原来进门的是三个卅来岁的客商而另一个则是约莫十来岁,五官雅秀超俗的儒生,他们四个衣著光鲜、风尘仆仆,在柜台要了几个房间後便随便找张桌子坐了下来,七嘴八舌的点著东西。
这时穆凊扬忽然捏住身畔长随连应祥的手,低声颤道:「那边…是四个人吗?」
连应祥跟在穆凊扬身畔四年了,这个青年军门在边关上斩敌杀将是既勇猛又果断,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却只因为看到四个客商举子便骇的手心冰凉,不禁跟著惊道:「主…子爷,是四个人!」
穆凊扬一双瞳子黑晶亮的死盯著客商,吃力的吞著唾液,连应祥与其他三个长随相望一会儿,才齐声道:「主子!您…没事吧?」
这一叫,穆凊扬似乎回了神,便整整情绪站了起来,长随也都跟著紧张的站起来,穆凊扬不管长随的惊愕,缓步走向那四个客商身边。一站定,四个客商八目齐注,登时目瞪口呆。
「军爷…」其中一个客商见他一身军服,体格挺拔,正忙著站起身来哈腰询问时,那少年儒生却忽然惊呼一声,不由纷说,登时就跪在地上,嘴里则因激动过度而说不出话,只道:「主子…主子!主子…」
这一变化让在场食客面面相觑,搞不清楚现在演的是那一出,而长随及客商则你望我,我望你,呆楞住了。
「主…子…主子…是你吗?」少年欣喜异常,涕泗纵横,连话都已说得不清不楚。
但穆凊扬却只是全身发颤,杏眼圆睁的盯著他,直等了好一阵子才语意艰难道:「傅…京华?」
少年听到穆凊扬喊出了名字,便更加猛力的磕了好几个响头,重得额头都渗出了血迹。
然而这一动作无疑承认了这个身份,穆凊扬登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倒下去。
试想,一个在心里死了三年的人,如今竟好端端活脱脱的出现在眼前,谁能不惊愕呢?
好不容易穆凊扬扶住连应祥站定,忽想到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啊?便赶紧伸出颤动的手要摸摸他,却在当刻,他感到四周一片发怔的眼神,忙停住手道:「你不是…」他本想说”你不是死了吗?”,但又马上转口道:「你怎麽会到这儿?」
「主子…奴才…」傅京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溢满泪水,虽有满腹话想说,却因为情绪过於激动,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你…起来吧!」
傅京华动也不动,只是睁大眼怔怔瞧著他,语意真诚关切道:「…三爷一切安好?」
穆凊扬没等他说完,忽然又厉声道:「起来!」
傅京华被他的突然变脸噤住声,穆凊扬却又怒道:「你早已不是我府奴才,我不受这个礼!」
傅京华当场惊的面目苍白,直颤道:「三爷…奴才…」
这次穆凊扬更是尖吼著:「我叫你起来,你听到没有!」
傅京华想不到与穆凊扬久别重逄,他竟是这般凶狠的口气,心头一热,眼泪终於忍不住掉了下来。
然而傅京华又如何知道,当穆凊扬听到他嘴里叫著”主子!主子”时,就无由的大动肝火,因为穆凊扬忽然惊觉,对傅京华来说,自己在他心里只是个四年未见的主子,而傅京华在自己心里却早不再是康亲王府的奴才,也不是生死至交,更不是什麽恩人,而是一个自己真心深爱的人。
这一切的转折,是他经历了整整一年的伤肝动肠、凄惶失魂的混乱才想清的,因此,他根本无法冷静的、好好的和他说一句:起来吧!
长随们没见过穆凊扬发过这麽大火,连应祥赶紧也凶霸霸的对傅京华喝道:「主子叫你起来,你聋了吗?」
这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话才一落,穆凊扬已迅及返身,提起手「啪啦」就是一记耳光:「要你出什麽口!」
这时不止挨这一巴掌的连应祥吓一跳,在座每个人都莫明其妙,因为看来看去,怎麽都看不出连应祥做错了什麽事。
穆凊扬粗喘著气,怒气冲天道:「大庭广众之下,乱吼乱叫成什麽体统!」说完话,顿了顿,才又冷然道:「京华,你起来吧,现在是在外面,而且你既已非我府家奴,不用行如此大礼了…」
傅京华胆怯的瞧了他一眼,尽管不愿,却仍站了起来。
穆凊扬看了傅京华害怕的眼神,眉头一皱似有些於心不忍,然而众目睽睽下便也没做什麽抚慰,只挺挺身,如同平时的贝勒神气道:「我先走了!」
傅京华默然的点了点头,穆凊扬这时眼不看他,缓缓坐回桌子,四个长随便也巴巴的走了回来,各自拿起箸子吃东西。
客商们对著傅京华七嘴八舌的问著,傅京华却半句未吭,只一双眼远远盯著穆凊扬。
不多时,穆凊扬忽然站起身,四个长随忙跟著站起来,穆凊扬道:「我突然觉得有些累,先上去歇息,你们不用侍侯,吃饱了各自回房吧!」
傅京华见他一站起来,自己也忙不迭的站起身,穆凊扬远远瞧了他一眼,淡然道:「京华,念在我们主仆一场,若有什麽需要,等你用完了餐…尽可到房里找我!行走上有什麽难处尽量说,我帮你周全!」
傅京华万般不舍的瞧了瞧穆凊扬,才默然的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回到房里,一閤上门,穆凊扬几乎马上软跪在地,心里止不住澎湃汹涌的情绪,又惊又喜却又痛又怒,想到四年前,傅京华为了康亲王府变成袁尔莫的男宠,又想到自己带功回来,想帮他脱去奴籍却得知他死讯,接著,自己为了他又是祭墓又是挖坟,徘徊在生死边缘,那百种滋味让他几乎疯狂,现在,他还活著的事情已是印证了,教他怎麽能安生的吃下饭?
好不容易调好气息,没什麽主意的在房里乱转,直等著傅京华晚膳後来找自己,可没想到他这一等,等到了大半夜,傅京华竟都没有出现。他全身随著夜色深沈而越来越紧绷,他揣想著:也许他在整理行当吧!也许他和那些客商们有事商榷吧!也许…
他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一阵,实在待不住了,可他一身贵公子哥儿的脾性仍没消掉,便是再怎麽难熬也无法拉下脸去找他,就这麽精神折腾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自床头拿出一小包袱,慎而重之的将它捧到桌上,小心奕奕的打开,原来正是阿福送他的”小豆子本命树”。看著小树仍然精神奕奕的生长著,穆凊扬的心踏实了些,一股轻松挠上心头,便轻轻将它圈在肘里,趴在桌上休憩。
穆凊扬被一阵委婉的敲门声吵醒,眼一睁却觉得窗外已翻鱼肚白,他像受了电击般直跳了起来,也不管衣饰是否零乱便赶忙去开门,然而眼前却不是傅京华,而是长随连应祥。
连应祥看到穆凊扬双眼布满红丝,衣著也稍显皱乱,不由得惊道:「主子…您整晚没睡吗?」
「现在是什麽时辰了?」
「已是寅牌时分了…」连应祥瞧著他发怔,便道:「主子,我去帮你打水洗脸!」
「他没来…为什麽他没来呢?」穆凊扬洗了脸,精神虽好,心情却无比浮躁,要不是看著桌上那盆”小豆子本命树”,他几乎快以为昨天见到傅京华是作梦。
「应祥…你今晨可见过昨天那四个客商?」
「今天见过其中三个在用早膳…」连应祥有感觉穆凊扬应该是要问昨天那个儒生,便又道:「昨天那个儒生模样的客商…没见到!」
也不知怎麽,穆凊扬心里有股不安的预感,便顾不得连应祥的诧异,吩咐道:「问问他去了哪里?」
连应祥答了一声,正想出去,穆凊扬又叫住他道:「应祥,好生问,别无礼!」
「是!」
约半盏茶时光,连应祥回来了,但带来的消息却差点让穆凊扬昏厥。
四个长随恭身立成一圈,连应祥一脸诚惶道:「那位傅先生昨夜儿用完晚膳…就走了…」
「走?怎麽他是一个人走呢?他们不是一起的吗?」
「小的问过了,他们三人原本便与傅先生不同路,後来在渡船上因其中一人不习船行,头晕目眩,重病缠身…同船的傅先生颇精医道,便主动看诊,後来才结伴同行…」
穆凊扬面如死灰的艰涩道:「去…去问问…他可曾提过要去哪里?!」
连应祥忙又一躬身道:「小的也问了…他说傅先生只提过要到定军山找他的恩人…」
定军山是穆凊扬初次落营的地方,跟这次要去的黄沙波离约百里,算是很近,因此穆凊扬一听到傅京华最後要落脚的地方是定军山,心头总算稍有喘息。
此时三个一直没开口的长随互望一下,彼此喃喃道:「那倒跟我们是一路,搞不定在路上便遇上了!」
听到三个长随的”閒谈”,穆凊扬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情绪便已略为稳了下来道:「我知道了,那…你们也准备准备…也该要起程了…」
他挥挥手让四个长随出去,却听连应祥边走边和三个长随道:「我倒觉得他原本就是要去定军山找主子的,你没瞧他见了主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不跟见了恩人一个儿样?」
听到这话,穆凊扬整个心提了起来,急不迭的吼道:「应祥,回来!」
连应祥吓一跳,赶紧转身道:「主子!」
穆凊扬脸色铁青道:「你刚刚说什麽?」连应祥豆大的汗滴直落而下,哆嗦的找著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然而思来想去却始终不明白,只得硬著头皮,尽量挑著不轻不重的话道:「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跟…跟见了恩人一样…」
穆凊扬脸色阴沈道:「上一句…」
「嗯…他…该是要去定军山找主子的…不然…」
「好你个应祥!」
连应祥实在不知自己犯了哪戒哪条,脸上一青一红的急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你留下,其他三个出去!」
待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个时,连应祥大气也不敢吭声,只瞧著穆凊扬像无头苍蝇围著桌子直转了两圈才定下身,盯著连应祥道:「若照你说的,他去定军山是找我,那麽,他在这路上见著了,不就不再去了?」
连应祥呆了呆,心道:「这主子是傻了还是怎麽咧?谁能知道那书呆子去了哪啊!?」但嘴上也只得敷衍道:「兴许是…」
穆凊扬不管他满面愕然,急问道:「那麽据你推敲,他会往哪儿去?」
连应祥思路一向敏捷,但面对这不著边际的问题终也难展长才,可是瞧著穆凊扬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尽管料不出来这贝勒爷到底和那个傅姓儒生有什麽丝萝盘缠的恩怨,却也认真的思索起来。
「若说…那位傅先生是昨夜儿走的…我和兄弟们快马加鞭各走一方,那麽在方圆百里内的寺院,兴许遇得上!」
穆凊扬正想问:「何以是寺院?」但随及却摸透了连应祥的逻辑。
连应祥定是认为傅京华既是夜间出走,便可能投宿挂单在庙里,因此便转问道:「你怎麽知道他走不出百里?」
连应祥笃定一笑道:「那麽个年轻儒生,就算骑马也走不快!百里或许还算多估了」
也不知为什麽,一听到”骑马”,穆凊扬满腔热火瞬间浇了熄,一个闪神便坐倒在椅上。
连应祥眼见穆凊扬情绪变化倏忽,一阵莫明其妙,正待要问,穆凊扬已右手支额,万分颓丧道:「不用去了,不用去了…」
「主…子?」
「你…先出去吧…我…们多休息一天…明天再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