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颖奇和穆凊扬互望一眼,没有说话,傅京华便明白答案了,他难受的粗喘几口气道:「那…冷先生,我可以…私下和三爷说一下话吗?」
「当然!」两人异口同声说著,冷颖奇吐口长气,意喻深长的瞧了穆凊扬一眼,默默走了几步,忽又回身道:「待你们谈完,京华,我也有事和你私下说!」
安静的空气,倏忽跳动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不断摇晃,如同两人心头的惶惑,竟是一样的不安宁。
穆凊扬但觉心头慌落落,一股离别愁绪闷的他几乎要哭出来,只是心里另一个声音不断的问自己,”为什麽会哭?为什麽想哭?他只是个奴才小厮啊!”,所以,他忍住泪水了。
「三爷,奴才和您拜别了…」傅京华缓缓伏身在地,没多久,还是轻轻哭了出来。
穆凊扬听他一哭,心就搅作一团,那道不出,言不尽的舍不得,让全身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你…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傅京华脸朝下,摇著头,压抑著哭声,好一会儿,才抬起泪如雨下的脸,哽咽道:「三爷…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穆凊扬坐在椅上,双手将他拉到身前,无限怜惜的抚著他头发,温声道:「你说,只要你说的,我必答应!」
两人间的距离瞬时拉得如此近,傅京华原就哭红的脸,不由得涨的更红道:「奴才想请三爷…闭上眼…」
穆凊扬怔忡一阵,红丝忽然布满眼球,苦涩道:「你在怪我,所以不让我看著你走吗?」
傅京华揭揭泪,低声道:「请…三爷成全…」
穆凊扬咬咬牙,吐口长气,忽地屈身上前抱了抱他。
穆凊扬实在万万没想到,和傅京华分开,自己会感到如此痛楚,从皮肤、肌肉、骨骼、脊髓,都像要碎开来一样,将他拥入怀中,心跳也剧烈的快背过气。
只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去探究这份奇异的感受了,因此,他轻轻放开手,便”听话”的闭上了眼,这一闭,窝在眼睑的泪已无法抑制的掉了下来。
也许才一下子,穆凊扬却觉得好久、好久,他好想偷偷睁开眼”送”他,然而,心里又实在怕那样的画面,便咽了咽口水,硬是怔坐起来…
突然,穆凊扬感到一个黑影朝眼前逼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软软的东西已轻轻触到了嘴唇,虽然他还未曾有过男女交谊的经验,可是他却直觉那像是一个吻。
他心头莫明一慌,猛地睁开眼,傅京华背影已迅速消失眼前,他心烦意乱的就手抚唇,那留在唇上的轻轻一触,竟让他觉得有点头昏眼花。
「为什麽他会吻我?」一股热潮在胸腔内急遽的闯盪,让他忍不住想提步走到外头向他求证,却在走了几步後,停住了。
因为脑海深处,一个遥远的声音正不断告诉自己:这是错觉!该是错觉的!别说傅京华是一介奴才,即便不是,他也是个男人,如何会去亲吻自己!
想到这儿,穆凊扬脸一红,心里噗噗乱跳,「啪啦」赏了自己一个爽脆的巴掌,气急败坏道:「我,到底在想什麽!竟然会有这样的错觉!」
在傅京华走入袁府的这一日开始,朝廷与吴三桂的争战也进入紧锣密鼓之际。康熙竟真的把曾和吴应熊往来的所有信件,成捆成扎的在城头烧毁,穆凊扬这时不得不佩服冷颖奇的聪颖。
而尽管彻藩的战事仍激烈的发展,朝廷内的声气倒越来越一致,穆凊扬便在冷颖奇与自己的妹妹穆秀珍格格成亲後,没有自动请缨到云南征伐,却上折请往东北军前效力。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晓得,在傅京华离开康亲王府後,自己对任何事竟都起不了兴趣,不管是狩猎、骑射,是走到哪便想他到哪,想得自己都觉得像个下作变态,因此,他决心要好好过著”真实”而血淋淋的人生。
今天就像是年节一样,家家户户都被一股冲天的喜气围绕,放眼望去,自德胜门至皇宫内院,由著密密麻麻的人潮分割出一条狭窄的人墙,灵蛇般的蜿蜒著。
「来了!来了!」一群混乱兴奋的声音交错的在响起。百姓们个个翘首盼望著那风光的官队进城。
没错,今天有个出征打仗的军队凯旋归来了。
不,其实也不是凯旋而归,他只是回京述职,可是皇上却特旨让百官相迎罢了!
为首的是个身段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就见他神情淡漠的坐在一匹罕见的汗玉宝马上,身体随著行进的律动,带领著几百部将,浩浩荡荡的踱进城里。
说来,这未免也风光的吓死人,但是皇上会有这样的旨意,内臣们却都心知肚明。这一切都要拜强占半壁江山的平西王吴三桂所托!
由於他的叛清,让朝廷每日的早朝都像是服丧守灵大会,个个是眉宇深锁,愁云惨雾,兵部的能员们更是焦躁的坐不安席,睡不安稳,深怕一个迷糊收到清廷兵败的摺子,虽然那实在跟昏顿没有关系,但是,他们就是会怕!
好不容易,一个月前,他们收到了长年驻防东北的张玉祥将军,八百里快马奏摺,赞称康亲王三贝勒穆凊扬,在拉林城,率领十来个勇将,独破罗刹国二百多人的游骑队,还砍了对方一个大将军头颅,致吓得罗刹国竟派人到京城上贡修和的好消息。
为了让皇上高兴,内臣当然就小事变大事,大事化伟事,将穆凊扬的功业无比扩大!
而这位年英伟年轻的皇帝,虽然一向厌恶这种夸大其词,与理不合的赞扬,但云南战事一直处在僵化中,百性已经年听不到好消息了,因此,为了鼓舞民心,也就顺应的下旨让百官携民相迎!
穆凊扬这一仗当然是打的很辛苦,但是这麽莫明其妙的殊荣还是头一次碰到,只是即使他早在受封贝勒後就习惯了风光热情的簇拥,这样大的阵仗还是令他兴奋的有些不知如何作表情,所以乾脆就绷著一张俊生的脸,冷冰冰的走下去。
康熙在乾清宫单独召见穆凊扬,一见面便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穆凊扬跪拜谢赏後,忽道:「臣身为大清臣民,斩将杀敌本属应为,更何况那场战役虽为奴才主导,却非奴才一人所为,皇上的赏赐,奴才实在不敢要!」
几年不见,康熙已磨出了帝王架式,那万人之上的气势,教人钦慕,便见他用著不合年龄的沈稳音调道:「凊扬,你这战功不在杀了多少敌人,砍了多少脑袋,而是你帮朕争了大面子!」他挪起御步,缓缓走下阶,走到穆凊扬身畔,将手搭在他肩上,侃侃道:「云南的战事表面虽然不利我朝,然而,现在吴三桂传出病危消息,吴应熊又已死,如今只能让吴世蟠为领头,吴世蟠是个草包将军,朕有把握,扭转之势即将到来,而你,带来了我东北平安的大消息,无疑添了我朝军威,这个功劳可不小!你不用过谦!」
穆凊扬被皇上这麽近身的温言称赞,心里真是暖烘烘,然而一个藏匿心头经年的心愿却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让他无言以对。
「瞧你面露迟疑,难不成你有什麽事需要朕替你办吗?」
穆凊扬心一跳,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皇上,不止雄才伟略、机变聪明,对於体察臣民脸色竟也如此深邃,忙伏身倒地,诚惶诚恐道:「圣上秋毫明鉴,臣的心事竟瞒不住!」
康熙笑了笑,得意的慢步回身座上道:「那麽你就奏来啊,若为情理上,朕必帮你!」
穆凊扬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道:「臣有一恩人之子,因家中遭逄事故,致流离失所,入了某大臣家中为奴,如今奴才身戴寸功,想求圣上允准换其自由,并抬籍脱身!」
「哦,这是好事,朕允了,不过,不需你的功劳来换,嗯,目下他在那位大臣府中为奴?」
「袁尔莫大人!」
「好,告诉我他叫什麽名字,我已召了袁尔莫、索额图等几位大臣等会儿议事,便帮你问了!」
「臣谢主隆恩,臣恩人之子叫-傅-京-华!」
让傅京华脱去奴籍是他在东北三年来,无时不刻想的事。
在他心里,傅京华的面目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但心头那股道不出,言不尽的无奈已没那麽清晰。
深刻的,只有离别时刻,那莫明其妙,疑似亲吻的印象。
也因为这个诡谲又尴尬的记忆一直无法平抚,穆凊扬竟一直无法忘了他,在木城血战时,在单挑强悍的罗刹骑兵时,甚至在行经东北荒漠,走在尸积如山的雪地上,那游移在唇上的轻触总会突然出现,轻轻敲击著他的心灵,让他忽然失神…
而康熙的爽快超出了他想像,因此在见完康熙後,他发觉,自己对傅京华为康亲王府走入袁尔莫府的事已不那麽抑郁不安了。或许,解决了这件心事,那抹尴尬的印象会消逝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他始料未及。
康熙在第三日後又召见了他,在赐他御膳及问了许多东北战况後,突然脸色带点歉意道:「凊扬,朕之前答应你,要帮你问你那恩人之子的事…」
与天子共处,穆凊扬从不敢正视著他,因此也没有发觉他神色的歉疚,然而听语气却不大妙,穆凊扬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多说,忙跪拜在地,伏身道:「臣躬聆圣听。」
康熙苦笑道:「你起来,这件事朕是帮你问了,可却不是个好消息…」
穆凊扬心一惊,几乎快起不来,好不容易才生了勇气,抬眼望著康熙。
只见康熙皱了皱俊秀的眉头,温婉道:「袁尔莫一听是叫傅京华的,他就很有印象,不过他说在他一入府里大概不到一年就生了天花死了!」
死…了?怎麽…会死了?那…那…这个恩…该怎麽报?这个…印记…该怎麽消…
穆凊扬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府的,奇怪的是,他没觉得多难过,也没有多不安,只是整个人突然空洞洞,好像有什麽事没有完成似的心慌。
他躺在床上,心思翻飞。
或许,傅京华在他的生命里,就到此为止了吧,只是想来,世事实在太难逆料,他竟然在两年前就已死了!真是个想也想像不出的答案,虽然,它偏偏就是真实的存在。
他长叹一口气,起身喝了口茶,窗外雷电闪动,轰得他一颗心乱七八糟,忽地,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不由自主的抚住心口,想按捺住这关不住、透不出的感觉,没想到这一碰,反而让那它爬上了双肩、脸颊…让他觉得全身发软,发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一夜间被一股恍惚不安的情绪绕的头昏眼花…
隔天,他形式上的去拜访现在算妹婿的冷颖奇,两人久别重逄,冷颖奇仍是那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只差在现在他是三品大员了。
「杉林…你知道一件事吗?」
冷颖奇怔了怔,耸耸肩笑道:「三爷,咱们三年未见,你这一句话,我可猜不出来!」
穆凊扬喝口热茶,也不知怎麽,想对冷颖奇提起傅京华就有些心虚,然而他实在找不到人来排解这份挥不掉的沈重,便硬著头皮道:「京华死了!」
冷颖奇淡淡瞧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神,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他去袁府不到一年就死了!」
穆凊扬愕然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冷颖奇淡笑道:「还是我让人去化人场收的尸呢,怎麽会不知道!」
「那…你怎麽没有在来信上告诉我?」
「我不认为像这样的小事,需要千里迢迢的通报三爷啊!」
穆凊扬怔了怔,面容略显为难道:「可是…」他原想说,你该知道傅京华和别人不一样,然而看到冷颖奇那不冷不热的表情,便不由自主的吞了回去,转口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墓地在哪吗?我…想去上个香!」
冷颖奇轻摇褶扇,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麽意思?不是你帮他收的尸吗?难道你竟没有帮他砌墓?」
冷颖奇眼神飘空,若有所思道:「三爷,依你现在的地位,就莫再追问他了,若真为了一个包衣奴才惹出什麽难看的事,不值啊!」
穆凊扬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冷颖奇把傅京华定位在包衣奴才,然而真要说傅京华在心里到底是属於什麽样的角色却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在塞外与罗刹国争战的三年来,傅京华当初为了保护自己而自愿走入袁尔莫的府第时,留在唇上的那一吻已搅乱了他正常的思惟,尤其在知道他已死的消息,傅京华在心里突然变化到一个自己都无法判断的地位,就像是恩人也像是朋友,却更像…像一个他永远也不敢想的角色!
然而不管如何,在知道他莫明其妙的死於天花,又莫明其妙的自化人场被带走後,他就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
穆凊扬走到冷颖奇的前头严厉异常道:「他是我康亲王府的救命恩人,不管他曾经是什麽身份,到他坟前上香总也不为过吧!更何况回来後,我已请求圣上把对我的封官加爵兑换他脱去奴藉身份,虽然这一切因为他的死而作罢,但又何必怕别人知道我和他…有交情?」
冷颖奇收起飘忽的眼神,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子晶亮亮的瞧著他,似乎对於他这一段长篇大论很是惊讶道:「三爷,您真拿您的功勋来求圣上帮他抬旗?」
穆凊扬咬著牙,硬梆梆的点点头。冷颖奇倒吸口气,似乎对他这个答案很不以为然,但瞬时表情又变得平静道:「看您对他这般用心,也不枉他为了您走入袁尔莫府。」
穆凊扬不想听他这暧昧异常的话,只想催他说出傅京华尸体的去向时,心头忽然闪出个念头,这念头令他全身情不自禁一颤。
他想到傅京华的尸体会被冷颖奇买通带走这件事有点古怪,别说这要费多大章程,光是傅京华是天花致死就非得火化不可,这尸体一经带走,可是比手捧著大炮还险,弄不好自己沾染上就赔上了命!
而冷颖奇,一个精通医术、聪明绝顶的康亲王府首席谋臣,怎麽会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难不成傅京华根本没死!!而这整件事都是骗局?他想著想著,心脏忽然怦怦然的猛跳起来,一股没道理的希望直冲脑门,让他克制不住激动,直抓著冷颖奇双肩吼著:「杉林,傅京华根本没死,对不对!」
冷颖奇却被他失控的情绪震撼到,反而用著一双充满同情的眼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