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意,杨恺城此话原也只是嘲弄巴比伦王,存心气他一气,又岂知听者有心。
斯荣闻言一怔,上一刻还温情脉脉的眼光竟瞬间就冻结起来。他猛地推开恺城,一个翻身,右手已握住床边利剑,猛地抽了出来。恺城刚要撑起身子,却已经被一把利剑押在了床上,脸色一片煞白,想不到这个巴比伦王竟是如此喜怒无常。
“怎么?知道怕了?”斯荣冷笑一声,“杨恺城,你好像忘了自己的性命是在谁手里,我能杀赛米拉斯,难道今日就不能再杀你杨恺城?!”
杨恺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半晌,咽了咽唾液,勉强开口道:“我说错了?”
斯荣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没有答话。
杨恺城心念一转,一抹笑意浮上嘴角:“原来是我说对了。”
抬起右手,食指轻轻在明晃的剑刃上一弹,铿锵做响,杨恺城抬起饱含狡黠笑意的眼睛。
“把你的剑收起来吧,我与你的利用价值你比我更清楚,这个世界与我本无多少瓜葛,你们巴比伦的权位之争我也没有兴趣,但是我的性命确是在你手里,我也不介意帮你继续把赛米拉斯这个角色伴下去,但是我杨恺城本就不是喜欢忍气吞声的人,也不愿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但若你逼人太甚,死过一次的人难道还怕死第二次?”
杨恺城抓住了救命稻草,说的盛气凌人,斯荣却仍是一句话也没说,眼中却在瞬间已闪过千种神情,半晌,缓缓放下剑:“杨恺城,我信你一次,但是记住,永远不要背叛我。”
说完这句话,斯荣收起剑,拾起地上的衣物,套在身上,走了出去。只留下杨恺城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大床上呆呆发愣。
“永远不要背叛我!”
斯荣说这句话时,神情是冰冷的,然而语气中的决绝,然而当他幽潭般深邃的黑色眼睛映入杨恺城的瞳孔深处,让杨恺城分明感受到一种压抑的痛苦,一种似是压抑在胸中很久很久的痛苦。
***
“天空有鸟飞过,但未留下痕迹。”
皇宫花园里,杨恺城坐在水池旁的台阶上,看着天空一只白色大鸟伸展着翅膀滑翔而过,没来由想到这么一句。古老的巴比伦还没有泰戈尔的诗句,它的作者千年后才会出生在距此万里之遥的地方。文学白痴杨恺城当然不会意识到这种奇怪的体验,踏甚至不知道这句话出自何处,但是自从恺琳那儿听说这句诗以来,他似乎第一次有些明白它的含义。
蔚蓝纯净的天空依然如故,他的心也依然如故,但是似乎有地方有些地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些无法形容的怅然。杨恺城看见了天空的飞鸟,却看不见滑过自己心底的飞鸟;他看不见天空的痕迹,却清楚感觉到自己心中的痕迹。
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同了。
经历了一场死亡后,几天前,他从这里醒来,来到这个古老陌生的世界,经历了一些他先前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遇到到了本来他一辈子也不可能遇到的人。
被鞭子所伤,参加了古国庄严的祭奠,卷进古巴比伦的政治纷争,差点被莫名其妙地杀死,逃得一命却被那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着着实实非礼了一番。短短几天,起起落落,他觉得自己憔悴了几个世纪,相较这里的惊涛骇浪,先前“天间”组织的边缘生活平静得几乎类似滇池平静的湖水,只是偶尔被风吹起微微的涟漪。
是的,比起二十一世纪先进合理的幸福生活,这里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但是梦做得越长,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似乎也就日益多了起来,而先前的世界却反而蒙上了淡淡的薄雾,当然,那里还有很多值得他牵挂的东西,恺嘉与罗兰不会放过凶手,恺琳也一样让人担心,还有那个被自己欺负得有些可怜的1049……只是这一切不可避免地已经离他远去,纵使不舍也无法阻止。
一枕黄粱,如果醒不了,会是什么结果呢?他要以赛米拉斯的名字同化在这个地方,成为这个古老帝国历史的一部分吗?究竟是什么力量,将他引向了如此不同的轨迹?杨恺城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这么多的不确定,这让他一瞬间有些惶恐,他一个人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意义。
深深叹息一声,杨恺城仰起头,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苦苦一笑,睨起双眼,整个从荒古旧开始燃烧的火球,难道是千万年唯一不曾改变的东西?
“我从来没在赛米拉斯脸上见过这么糟糕的笑容,实在比哭还难看。”
阴影遮蔽了天空的光亮,杨恺城睁开眼,斯荣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背着光居高临下,长长的褐色头发瀑布一样垂在两侧胸前,眉宇间自有一番丰神俊朗的气度,逼人的目光正紧紧锁住他有些讶异的视线。
杨恺城本能地往远处挪了挪,对于他而言,距离等于安全,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
斯荣看着杨恺城的举动,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做什么,大白天还是在这里,我难道会把你吃了。怎么,昨天的事,把你吓到神经过敏了?”
杨恺城当然不会承认,于是翻个白眼,不阴不阳地说:“我是怕你没地方坐,给你腾个地方。”
斯荣看着杨恺城做出的与那张精美绝伦的脸绝不搭调的古怪神情,忍不住暗自好笑,竟真的撩起袍摆,紧挨着杨恺城坐了下来。
杨恺城顿时浑身不舒服起来,却也不敢再躲,恐怕激怒了斯荣又惹祸上身,语中带刺道:“巴比伦王还真是悠闲啊,大白天有空在花园闲逛?都没有政务么?”
斯荣看了看一边阴阳怪气的恺城,知道他是存心调侃,却也没有在意,只叹了一口气:“不提也罢,我刚刚从长老院回来,路过花园正看到你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就顺便过来看看。”
看看?黄鼠狼给鸡拜年难道会安好心?杨恺城极度不信任地瞥了斯荣一眼,没有把话说出来。斯荣见杨恺城臭着一张脸满眼狐疑神色,苦笑一声,便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于是就这么安静地并排坐在水池边,各有各的思量,四双只眼睛都是定定地看着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地方,气氛很和谐,异常古怪的和谐。
清风吹过,带着花园中飞散的落英,有几片落在清澈的水池里,扩散出淡淡的涟漪。
“你,今天好像遇到麻烦了。”杨恺城终于忍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沉默,话一出口却不由后悔起来,君心似虎,真正精明的人这时候应该学会装傻,避免过度深入入危险的地方,可是看着斯荣此刻那张有些黯淡的俊颜,与先前英气勃发的巴比伦王根本判若两人,他惊觉自己有些沉不住气。
一丝惊讶划过斯荣的眼睛,又急速沉入墨色瞳孔深邃的湖底,转瞬即逝。
“你的心思果真很机敏,元老院是有些麻烦,不过倒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
斯荣的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很温和,一种经历了太多疲惫,磨去了戾气的温和。如同一只狮子折损了他的尖齿与利爪,不得不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默默抚慰自己心中的挫败。
杨恺城沉默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斯荣选择了自己身边,但是这样的斯荣让他困惑,彷佛那不是一个霸道蛮横野心勃勃的君主,而像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友人,很陌生的友人。这种近似错觉的心情让他有些无措。
“你不问我是什么麻烦?”斯荣突然开口。
“你们事情我不想介入太多。”杨恺城的神情开始变得冷漠,他终究是理智的,太过深入眼前这个人的内心,太过深入这个世界,于他,于斯荣,于这个世界,都是危险的。
“这倒是怪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相当容易好奇的人。”斯荣笑着看了看杨恺城。
“我不想为了我的好奇心丧命。”杨恺城语调冰冷,“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为与自己无关的东西丧命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斯荣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伸手钳住杨恺城的下巴,迫使后者直视自己的眼睛:“从刚刚你开始,你就一直在逃避,不愿与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发生任何联系,你在怕什么?”
眼前男人的直觉狠狠击中了杨恺城的内心,他挥开斯荣的钳制:“我会怕什么?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这里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得只是怎么活下来,找到我会在这里的原因,然后回到我的世界。”
“回你的世界?”斯荣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在那里没有女人敢拿鞭子打我,不会有人拿一堆稀奇古怪的衣服让我穿,不会有人时刻想要我的命,还不用被你这个变态非礼!
杨恺城的脑海瞬间闪过一百个理由,但是当然不要好说出口,于是只斜眼眇了斯荣一眼,冷声道:“我属于那里,当然会想回去。”
斯荣突然笑了:“但是如果这里比你先前的世界好,你留下来又有何不可?”
比起先前的世界好?这个人哪来的自信,这里会比他的世界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杨恺城可以确信之后的几千年都没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历史记载。
杨恺城好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忍到内伤才没笑出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现在却被带到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陛下,在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地方,对于我而言,怎么会比得过我的世界。”
“是你的话,一定会很快适应这里。”斯荣的语意深长地说,眼中含着温情的笑意。
说得轻松!杨恺城暗地翻个白眼,只觉得今日巴比伦王不仅举止古怪,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他摇了摇头,冷哼一声:“你不知道一个人在陌生世界孤立无援的滋味,才会说得如此轻松。”
“我不知道么?!”斯荣的眼中瞬间复杂起来,他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杨恺城啊杨恺城,不要说得这么肯定,我或许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经历,但是,一个人难道只有在陌生的世界才是孤独的吗?你可曾一个人坐在元老院王位上独自面对满座的反对者,我的确是在一个从来就很熟悉的地方,可是孤军奋战的滋味我比任何都更清楚。”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巴比伦的君主需要与自己的元老院作战。”杨恺城并未来得及深入了解巴比伦的政局,可是他了解斯荣的眼神。那里面有着真正触动灵魂的东西。他不由想起先前“天间”组织里的元老,他们倒更像自己的长辈,或许同样作为权力的所有者,比起眼前这个人,自己是幸运的。
“的确,一个君王独自与自己全部的臣子作战,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斯荣苦笑,“如果我愿意成为一个更安分守己的君主,而不是热衷于与传统格格不入的扩张与变革,或许不会把自己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即使是我自小到大的朋友帕扎尔大神官现在也背离了我,开始倾向元老院一边。”
杨恺城瞪大眼睛,他的确是听碧姬塔公主提过,巴比伦王与帕扎尔神官之间颇有渊源,但是第一次从巴比伦王口中听到帕扎尔大神官的名字,他仍不免惊讶:“这就是你抓赛米拉斯做人质胁迫帕扎尔的原因?”
斯荣深深长叹:“有时候我真希望帕扎尔是个更为懦弱或者无能的人,可是虽然心性内敛,但是他对信念的坚持比任何人都固执,如果他站在了保守的元老院一边,以他大神官的地位和睿智的才华,我的权力会完全被限制起来。你先前猜测的没有错,对于我,他是比元老院、亚瑟更大的威胁。”
说道这里,斯荣无奈地笑笑:“利用赛米拉斯为人质来牵制帕扎尔。或许我是个卑鄙的人,但是尽管如此,我也不会放弃我的理想,我既然看见了巴比伦辉煌的未来,就不会允许任何人拦在我的路上。”
杨恺城沉默了,心中有一种五味陈杂的感觉,他赞同斯荣的雄心,却也替他的孤立悲哀,他钦佩他的胆略,却又为他的冷酷与不择手段寒心。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太过纷杂的情愫让杨恺城终于决定继续逃避这个世界的困扰,“我说过,我与这里的一切并没有关系。”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就这么说了。”这一次斯荣并没有先前的不满,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瞳的神色:“或许正因为你与这一切都没有一点关系吧。”
说完,斯荣站起来,转身离开,招呼也未打一声。然而当他走出花园时,却下意识悄悄回过头,再次看向水池边默默沉思的杨恺城。
这个寄居在赛米拉斯体类的灵魂,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出现在自己身边。他并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世界。然而却隐隐感觉,似乎这个人可以了解自己违逆巴比伦传统的一意孤行,了解自己一直为之孤军奋战的理想。甚至成为自己可以信任的同伴。
这是天意?或者只是一种错觉?他只知道,这是自己内心期盼已久的事情。
这种期盼,自那日他从父亲手里接过巴比伦至高的权力开始,自那日他背负起巴比伦的重担开始,自他与帕扎尔走上不同的道路开始。
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却依稀都在眼前,那么的清晰……
第六章
七年前
干烈的风,在安纳托利亚的山间呼啸而过,幼发拉底河波涛滚滚,一往无前。这里是埃及与巴比伦交战之地——卡尔赫米。
当黎明的晨曦透出第一缕曙光,擂动的战鼓声即刻响彻了云霄,幼发拉底河西岸,两只军队如两只凶猛的狮子一般相互厮咬起来,而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残酷拼杀中,美索不达米亚的王者,即将诞生。
“情况怎么样了?”千里之外的巴比伦王宫,苍老的国王波帕拉沙尔刚从昏迷中醒来,便迫不及待地询问。
“陛下不用担心,大王子斯荣·尼布甲尼撒殿下已经率军在下游先行渡河,而后沿西岸向埃及人发起猛攻,同时,萨尔贡将军也奉殿下的命令将他们南逃的退路切断了。”一旁的元老院长阿普苏连忙呈上最新的战报。
波帕拉沙尔看着卡尔赫米前线送回的黏土板,似乎闻到他年轻时无比熟悉的战场的气息,他依稀看见儿子指挥着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向敌阵,一批倒下去,另外一批又接着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