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年快到了,我老是一下班就往唐人街跑,夹在满街的人潮和那种迎新的喜气之下,我比较容易忘记自己失去了什么。
除夕当天,原本打算自己弄顿午夜饭窝在家里过的,但是一下班就看到芬抱着 Luke杵在门廊下;芬小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慢慢踱向她,心里一种接近陷阱的警戒感升起。
“嗨!芬小姐,找我什么事?”顺手抱过她手上的Luke,小娃娃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跟着我转,四个多月大的baby,可爱得让人舍不得放手。
“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除夕呀!干嘛?你要发红包给我?”我专心逗着Luke,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芬的话。
“除夕是中国人的大日子,你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没有?”
“大概没有吧?!什么事?”
“那太好了。跟我回饭店去!”芬拉着我的手就要走,我硬是抽了回来。
“除夕夜干嘛要我到饭店去?”
“今天晚上饭店有个除夕舞会,有好多帅哥要来参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么诱人的活动当然不会忘记你啦!”她说着又拉着我跑,“快点!我还得回去盯着最后的布置呢!”
“我可以说不吗?”说老实话,我现在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儿来。
“不可以!”芬凶巴巴地手叉腰对我吼。
“如果我还是坚持说不呢?”
“Kay,”芬的声音软了下来,又换了另一招,“你再不做点正常人做的事,迟早会被你自己的悲伤淹死,你知道吗!”
“我还不够正常?”我夸张地指着自己,“我照常上、下班,上、下课,有空做点休闲活动,请问怎么样的生活才叫正常?”
“正常人会哭、会笑、会生气,做休闲活动不会是为了哀悼....芬理直气壮地顶回我的话,“你的心呢?Kay,你的心在哪里?”
“和Miles一起在飞机里炸掉了。”我低语道:“你不能要求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忘掉一切;才三个星期....”
“至少你该有点行动了吧?!你总不能哀悼他一辈子呀?去这一趟舞会不会有什么损失,算是我请你一顿,别人想要都要不到的呀!”
“我....我不大喜欢太正式的场合。”我知道韩渥可的风格,绝不可能有便装入场的舞会的。
“不会吧?”芬从我手中抱回Luke,“长这么大还不敢上正式舞会,连我们Luke都要笑你了;对不对,Luke?”芬摇摇小baby,我的老天!他竟然真的笑了!
“我....我的宴会装送洗了!”
“你忘了饭店里有一大排名店街?别想推托了,走啦!”
拗不过芬的坚持,我终究还是和她回了饭店,但条件是,舞会开始后我要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芬替我选了件很高雅的晚礼服。黑天鹅绒的质料,削肩露背贴身的款式,曵地的长裙配上同色系同光泽的高跟鞋,半长发挽成了一个复古式的髻,摘掉眼镜,加上一点淡妆....虽然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但我得承认,这是不修边幅的我见过自己最美的一面。
第十九节
中国新年除夕舞会,亏芬还想得出在情人节后的淡季搞出这样的噱头,原以为凑热闹的应该都是老中,没想到老美也来了不少,场面挺盛大的。芬穿的是一套极性感的金色礼服,和她那种放肆的美貌一配,顿时成了晚宴里最“亮”的一颗星。Josh倒是不担心,悠哉游哉地看着他女朋友像只花蝴蝶似地穿梭在众宾客间,仍旧闲闲地喝他的鸡尾酒;部分原因可能是,Josh自己可也抢手得很。
我不知道是该气芬,还是该感谢她。芬很体贴地没有把我拉进一个满是熟人的晚宴;舞会上的老中多是生面孔,老美也全是陌生人,让我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摆出握手寒喧那一套,更不用勉强我脸上的肌肉组合成笑脸。但,很气人的是,芬明知道我穿高跟鞋走起路跟个瘸子差不多,竟然还替我配了双三寸的,三寸的高跟鞋呀!我的天!
Josh知道我的困境后,权充我拐杖让我扶着他到放食物的长桌边。原本Josh今天“奉令”得兼任我的男伴,不过现在他连“男伴”的义务—陪我跳舞—都免了;被一大群觊觎他很久的女人簇拥而上,看起来好像哭笑不得的样子。我就很倒霉地被“绑”在长桌附近,免得走几步路出糗了。
我很清楚在西式舞会中拼命吃东西、喝饮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除了做这些事,我就只能百般无聊地研究着四周跳舞、说话的人群,打死我也不会冒让全场宾客看笑话的危险跨离长桌一步。
要是Miles在就好了....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向了他。Miles是个好舞伴,也会在这种无聊的舞会替我找点乐子,或者,找个只有音乐没有人的角落和我说些傻话,做一点“限制级”的动作;我打赌我们待不久,我这一身难得的盛装够逗得他心猿意马的了,呃!我这个思想邪恶的坏女孩....但愿没人注意到我脸上的红晕。
当我开始喝第五杯鸡尾酒,并且开始盘算该不该想办法去上个厕所时,一个声音差点没把我吓死:“点心很好吃吗?”
我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Miles在对我讲话?我是不是酒喝得太多,开始产生幻觉了?
先警告自己保持理性,我才回过头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褐发碧眼的男子。要是平常,我会很自然地把他归类为和Miles同一类的帅哥—长发、高大、魁梧,轮廓清晰英挺—而且不可思议地相似,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他长得再帅我都觉得事不关己。
“还不错,你可以自己试试。”我礼貌性地回答了他,继续自顾自地喝酒看人;“方便”的事还可以再忍一下。
“你好像只对这些食物和观察人群感兴趣?!”这家伙挺不识相,碟子上放了块蛋糕,又蹭到我身边来。
“我舞跳得不好,所以宁愿做点我在行的事。”
“中国新年对你们中国人不是意义重大吗?”
我开始怀疑这个家伙和我一样有什么“难言之隐”了,不然他死赖在这里做什么?
“还好。”我没啥兴趣地回答。
“你好像对这个舞会不怎么热络?”
“没错。”快走啊!讨厌鬼!!我决定不顾一切地冲到女厕所了,老天保佑我不要跌到!
“需要我帮忙吗?”当我试探性地跨出一步时,这个无聊男子竟然问了这个问题。
“什么?”我错愕地回问。
“我是说....需要我帮你吗?”他的手微微地朝女厕的方向比划了一下。
“噢!”被他看出来了,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谢谢你!”我还是把手搭上他的手臂,扶着他往女厕前进,对这个陌生男子的厌烦少了七、八分。这是Miles才会有的细心和体贴,而且靠在他身边的感觉,和Miles好像....老天!我不会是想找个类似的代替品吧?!
我在厕所门口清醒过来,回头谢了这男的就办“正事”去了;根据我保守的估计,以现在大厅里“怨女”们的饥渴程度来判断,这种帅哥应该不会孤独三十秒以上。我大可以轻松办完事出来,想办法“落跑”,嘿嘿!
我完全不知道美国现在还有这么无聊的男人;他竟然守在门口等我出来!!他....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先生?”我先发制人。
“需要我服务你到门口吗?”他又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答案;反正不用白不用,而且我也不怕他对我怎么样—我在大学时可是空手道社的主将。
手又自然搭上这个多事人的手臂,往门口走时瞄到芬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也懒得和她说什么,暂且让她安下心也好。其实我自己也挺担心,第一次爱情出错就有点像不想活了,那下次怎么办?或许我这辈子再也不敢真心去对待哪个男人了!算了!先回家拯救我酸痛的脚趾要紧。不过,有一件事我真的很好奇....
“你到底注意我多久了?”取过放在置物间的东西,在门口穿上大衣,等泊车小弟把我的车开过来时,我问这个奇怪的好心人。
“很难不去注意一个高贵典雅的东方佳丽,从舞会一开始就板着一张脸,拒绝所有的邀舞,而只是站在长桌边拼命喝鸡尾酒,吃东西。”他笑着告诉我;我好像看到Miles的脸和他的重叠在一起,老天!一定是酒喝多了。
我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没说话。
“穿不慣高跟鞋?这是我对你今晚的表现唯一的猜测。”
“嗯。我穿了高跟鞋就不太会走路。”
“这很正常。我也试过,我很想知道她们是怎么在上头保持平衡的。”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很难不去想象一个大个儿男人努力想在细细的鞋跟上踏稳脚步的样子....我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心情变得好多了;也许这一晚还不算太糟吧!
车开过来,我向这个很像Miles的好人致谢:“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你是个很棒的家伙,祝你今晚遇到个美丽佳人!”
“不客气;我想,我已经遇到了。”他执起了我的手印上一吻,很不可思议的,竟引起我心里一阵悸动,这是不是太....
在我把车开走之前,他又敲敲我车窗,告诉我一句话:“不管你心烦的是什么,记住,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我纳闷地开走车,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意思。
回到宿舍已经不早了,我卸掉百年难得一化的妆,在热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僵硬的脚趾。把芬交给我的“神秘礼物”—一个大大的纸袋捧上床,打算来个睡前惊喜。
从纸袋里抓出一本硬壳的大本子—高中同学录,我急急地开始翻找我熟悉的身影;Miles和芬都是当届的热门人物,几乎大半的照片都有他们。我弯着嘴角一页页翻过去,看着那个稚气未脱的Miles领科学奖、领校队最佳球员奖、当选年度校园王子....最后翻动的手指停了下来.
那是我们那一伙人的合照,在某个已经忘了名字的篮球场拍的,大伙儿一起去帮Miles加油.那一天他意气风发地赢了球,咧着大嘴笑着把我搂在身前,照片下面龙飞凤舞地签了几个字:
A Lost Dream Miles Douglas
失落的梦?不知道Miles指的是他的年少青春,还是懵懵懂懂的年少情怀?不过他大概作梦也没想到,十年后我们还会重逢在这个我们相遇的城市,以完全不同的身份、心情和想法再作了一次彻彻底底的相知、相惜、相爱、相守。
纸袋里还有东西,我在掏出来的一瞬间僵在那里无法移动。
精致的雕木框里摆的是一张很美很美的照片,角度、灯光都取得恰到好处;一株好大的圣诞树前,普罗米修斯像的正前方,一个英挺的男子刚刚把跌在地上的女朋友拉进怀里,她挤着笑容,一脸怪相地在向男朋友抱歉:“Miles,我已经老到不适合这么剧烈的运动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眼神中交换的宠溺、爱娇、温柔和绵绵意是那么明显、那么柔和、那么美,比每一帧海报都来得真,来得扣人心弦,即使拍摄者不是像Josh这种提名普立兹奖的大师,也很少有人会错认那种“我的世界只有你”的眼神。
也许这样就够了!我已经何其有幸和这个真心相待的男子拥有同样的一段生命,或者是老天觉得这样就够了?!
拥着一个个对我笑的Miles,和一颗满足的心,我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下午才有班,我赖到十点多才下床,还在洗脸时,电铃声就响了。我匆匆在脸上泼泼水就赶去应门。
Rose站在门外,一手挽着Emily,一手捧了一个木制的小箱子,箱子里有几个档案夹和一些类似办公室文具的东西。
“嗨!Emily,”我先朝昏昏欲睡的小女孩打了招呼,“嗨!Rose,有事吗?”
“地检署今天把这些东西送来给我....”Rose用细细的微弱声音告诉我;我忽然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了。
“Oh....Rose....”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我没事!只是又开始有些伤感;你知道,他真的是一个好哥哥....”她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又说道:“我觉得你比我更有资格拥有这些东西!”说着,把箱子塞到我手上,毅然决然地向我一瞥,回头驾车离去。
第二十节
我呆呆地捧着箱子回到房子里,小心翼翼地翻了翻里头的东西。档案夹的内容里几件处理中的案子,没什么特别。其他的文具、留言、零零碎碎的小纸片、很多很多报告、插着各种笔的笔筒....都是一些很平常的东西。Miles离开的时候是耶诞假期,桌上放着新旧两本备忘录,我随手翻了翻,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名字在上头;带Kay去Bob’s、带Kay去看the fantastics,有时候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Kay”。新年度的那本我出现在情人节,刚过去不久;Miles在二月十四日那一格写了“Kay”,还用红心框了起来,可惜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计划了。
大略浏览过整个箱子的东西,手上的电子表正好响起整点的哔哔声。十一点钟,离我的上班时间还有两小时,不急。我慢慢地把散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回箱子里;我能保留的Miles,也只有这些了。
在放最后一个档案夹时出了点小意外,一个黄色的档案里滑出了几页,和一封封好的信。我打开档案打算把东西归位,却发现大有玄机。那是个没有名字的档案,内容是一个已经判决的诉讼,关于股市的内线交易案;被控涉嫌的是华尔街一个有名的财团负责人,手下有好几个企业,我常在报纸的金融版和社交版看到他;这家伙最后因为罪证不足而无罪开释。档案并不完整,只有部分的开庭记录和简报,还有那封信。信封上的收件地址是那个财团总部,收件人写着Charlie Nelson,连邮票都贴好了,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发出去。
弄好档案后我放回两本备忘录,旧的这本露出了一角小纸片,我翻到夹纸片的那一页看个完整。那是张中国餐馆的名片—金凤餐厅,我好像在唐人街见过这个名字,但记得已经结束营业了。夹名片的那一页—这算巧合吗?—是那个内线交易案宣判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