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我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我跳下车,飞腾起来,也没想到这样会吓到车夫。
去哪里?江府还是江州?
当然是江州啊,替文举送信,我是他的跟班——一那车夫说的。
我怎么会变成他的跟班,怎么会?
我驾着云飞驰,望着千山万水想不起来江州要往哪一边。
我伸手扯掉朴头,长发呼地被风吹开,在脑后群魔乱舞,跟着又扯掉身上青衫,疾风梗得我不能呼吸;经过一片树林,一时心神混乱,摔在一棵大树上,我站起来旋身穿好原来的长衣,才发现自己又回到长安。
繁华富庶的长安城之于我,却已是水深火热的地狱了。
江府上上下下已经开始张灯结彩,江绿瑶在房里试礼服,凤冠霞被的好不华丽,我顿觉一阵恼火!
我穿过屋顶,江府气派的屋脊耸立在街坊中央,我脑里一片空白的大叫出声:
“黑童!黑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四周空旷得连回音也没有,只有我喊得声嘶力竭。
我乏力的坐在屋脊上,坐了好久好久。
“找我啊?”黑童的声音忽然出现,我感觉到他在我身边坐下。“江家可真热闹,我早告诉你,杜文举不会爱你的。”
我连头也没抬,打断他的话,道:“你上次说过要帮我对付江绿瑶,现在还算不算数?”
没看他也想像得到他惊讶的样子。
他倾了—顿,道:“行,当然算数,你要怎么样?”
“杜文举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许她和文举成亲!”我咬着牙。
“我去取她来采阴补阳,坏她名节,她就不能和杜文举成亲了。”他若无其事的提议。
“不!这不够,这不够!”
失去名节,她还是可能和文举成亲。
江绿瑶,我恨她,我要她这一辈子离杜文举远远的。
“也行,我把她剥光了挂在城门上,教她没脸活下去,这样够不够?”他冷冷的道。我知道他在看我,看我的目光,比他的话还要冷数百倍。
“我去替文举送信……等我回来时不希望还看得到她。”我冷冷的说完驾着云离开,把江绿瑶的命运交给他,把我满心的妒恨交给他。
我早就说过了,江绿瑶不是我的对手,她在我手里只是一只小老鼠,要和我抢文举?哼!等着吧!
这一切都是你自我的!
来到了江州,找到了杜家,竹篱围着一块小田地,种了点花……或者是菜,田里一个老太太在浇水,样子很是温和勤快,她一定就是文举的母亲。
很快她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我把文举的贴子放在桌上,他的母亲走进来,把它拿在手里,慌慌张张的跑出去,一直跑到镇上学堂,交给一个手拿戒尺的老先生,他一定是文举的父亲了,模样有点像,气质倒不像,他比文举威严多了……文举老了以后,也会像这样吗?
他看完了帖子,若无其事的说道:
“文举及第了,还是个状元。”
文举的母亲却一下笑开,她高兴的叫起来:
“真的!真是祖宗保佑,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在京里等着派官职,一切就绪后就会差人来接我们。”还是平静的语调,可是他的声音有点抖呢,连拿在手上的帖子也是轻轻的抖。
呵,同一件事,反应却是如此不相同,这对老夫妇还真是有趣,他们以后是我的公婆了,我却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见面。
“喔!我去观音寺还愿。”她兴奋的道,拿了帖子回去,匆匆提着竹篮子出来。我一路尾随她,乡间的微风轻轻吹过脸庞,心里一阵清凉,我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悠闲了,风拂过发稍,拂过指间,让我觉得自己很美,很好……
可是我真的很好吗?
如果我真的很好,为什么文举负我?
文举的母亲高兴的和路上相遇的乡亲寒暄,向他们说“我们家文举及第了”,然后换到一些更夸张的祝贺——“我们这里也终于要出一个高官了”、“这是全村子的大喜事啊”……
一个外人也为这事情这么高兴吗?
他们只知道刚及第的状元未来要当高官,却完全不知道离乡的游子其实是个负心汉。
他不属于我,就像我初来此地但却不属于这里。是啊,我可以强求自己属于这里,却不能要求这地方属于我。
如果他不属于我,那么他属于谁?
我摇摇头,随手拈下一朵野花,她在我手里花瓣散落。
江绿瑶现在怎么样了?
老远就听到寺里的梵音了,沉郁跌宥,一下一下敲在我心里……
大士佛像端坐殿上,一进门,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便一眼望进我心里。
我双腿一软,“砰”的一下跪在大殿冷冷的地上,泪水一串串摔跌下来。
都是女子,为什么她可以这么详和,这么慈悲,这么宽容观照世间。
因为她不曾在痴执的爱河里膛过浑水?
还是她已看透这一切只不过是颠倒梦想?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愈参愈是颠倒模糊。总之她已离苦得乐,我却愈沉愈深,在梦幻泡影里迷失本性,撞得头破血流仍是没个出处。
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又怎么能把我的伤害,报复在无辜的人身上呢?
我旋身窜出,向长安飞驰,一日将尽了,有些事情,却即将开始,或者已经开始……
江府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但是泡在沉静的月光里,有种教人心虚的冷清,我只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江绿瑶的房里已熄了灯,我“碰”的一声冲进去。
她死死的躺在床上,衣衫整齐,黑童靠在窗边,月光里的眼睛亮得教人害怕。他望着我,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意外。
“我在等你,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你他妈的该打,该打该打该打……”我大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走上去没头没脑的槌打他,泪水就随着我的拳头起落,一下一下槌打我自己。
“就只会站在一旁看热闹,你什么都知道,却为什么不劝我……就等着看我糗,就等着看我糗……”
黑童也不分说,挺着胸静静由着我发泄心里悲伤。
我打累了,伏在他胸前哭得一塌糊涂,他温柔的拍拍我的肩,道:
“走吧,我陪你。”
“她……”我担心江绿瑶。
“她明早就会醒过来了。”
我顺从的任由他拉着我,天南地北的到处去,去哪里我一点也不关心。在西湖边上,望着教人烦躁的湖水,我自言自语:“如果我送完信回去,他见到我,会怎么样?”我还是带着希望的,黑童一言不发,我又问:
“你知道他哪一天拜堂?”
“不知道,我想去搅和?”
我没回答,连摇头也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过,如果他负了你,你就回蓬莱山,”他望着远方,缓缓说道:“现在就是回去的时候了,走吧,我不要你变成这个样子。”
“我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刚认识的那一天,你为了救江绿瑶和我大打出手,可是……为了杜文举,却居然要去陷害一个你救过的人……”
“我还是赶回来阻止了!”我心虚的辩解,强作笑颜,拉着他道:“不回蓬莱山了,咱们到处去玩,把那些该死的事情都丢开好了。”
黑童不会信我的话的,他很被动的让我拉着飞到云端,怎么扯也不起劲。
“喂,你干嘛?”我问,黑童还没回答我,云端一声轻喝:
“小桃,总算找到你了!”
是紫樱姐姐!
“糟了!”我吓了一跳,拉着黑童飞得更快,为什么要跑我也不知道,隐约明白不会是好事。
我够背的了,现在只要是坏事,我统统不想知道。
“怎么了?”黑童莫名其妙。
“有人追我。”
“我还以为你只有江绿瑶一个仇家,没关系,我帮你打发。”
他笑着说完,不分青红皂白,呼地伸长尾巴,朝紫樱姐姐甩打过去。
“住手!”我大叫。
可是来不及了,紫樱姐姐长袖一挥,黑童的尾巴不听使唤的夹着疾风朝他自己回拍,“啪”的一声打在脸上,黑黑的脸多了一道血痕。
“你要死了!敢打我紫樱姐姐。”我骂他。
“你又没说清楚……”他话没说完,紫樱姐姐转眼来到身前。
“快走!”我低喝,使劲推开黑童,他很识相的顺势腾身飞起。
“妖孽!”紫樱姐姐冷哼一声,口里念咒,一道寒光又从指上飞射出去。
“紫樱姐姐手下留情!”我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她,转眼工夫,黑童已经不见踪影。
紫樱姐姐沉着脸看我,我心虚的低下头。
“我真是没想到,你才出来没多久,就捅出这么多搂子,居然还跟蛇妖混在一起。”
“我……我没干什么啊……”
“还说没有,月老都找上门来了。”
我想到红线,心头一酸,握着左腕,眼眶烫热起来。
“那条红线……没有月老说的那么有用……抠门的老头子吹牛……”
紫樱姐姐语气和缓下来,道: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灵芝仙草她们都跟我说了,你带头大闹考场,对不对?”
“我没有,是有人施法术扰乱文举,让他不能好好考试。”我抬起头,为自己辩解。
“功名利禄早有天定,岂能由你胡搅蛮来?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已经犯了天条了?”紫樱姐问。
“天条,天条有天文数字那么多条,我哪里记得住!我只知道他在受苦,我不要他受苦。”我激动的喊出来。
“小桃,你对他……你!”紫樱姐姐惊讶极了。“你告诉我下山来玩,怎么会堕入情欲迷津之中。”
“紫樱姐姐……你帮我……”我求她,我只能求她。
“姻缘早有注定,你硬是把红线牵在你们俩之间有什么用?难道你要给他做小?”紫樱姐姐训道。
“做小?”我讶然。
什么是做小!
“江绿瑶命里是他的人?”我问。
紫樱姐姐叹了一口气,却不说话。
这是天机?去他的天机!
“我不要!”我叫,眼泪应声摔跌下来,一颗一颗,把我也打痛了。“我不要我不要……什么是命?那是准注定的?他问过文举没有?文举同意过没有?为什么又没人来问过我,没人把我和他注上一笔,我不要……”
我恼疯了,哭道:
“我去杀了江绿瑶!”
“小桃!”紫樱姐姐怒喝一声,我动也不敢动一下。“你胡闹什么?原来的状元公是文曲星君投胎转世,将来要居高官辅佐皇帝的,被你这么一揽和,整个唐国国运都要为之更改,你还浑闹!”
我吓住了,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
原来如此……
所以,文举在考前莫名其妙得重病。
所以,科场上那乱他心神的人自称是来护驾的。
也许本来他这一趟是考不到功名的……
所有的神仙都联合起来算计他!
“你这就跟我走!”紫樱姐姐拉我拉不动,回眸瞪我,厉声道:“你不走?这事已有人善后,我带你回去处署,顶多关你一百年,要是玉帝派人拿你,你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吗?”
我摇摇头,真的要走,才知道我有多么割舍不下文举。
“让我再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央求。
紫樱姐姐翻脸了,一甩长袖,怒道:
“我说了这么多,你硬是要逆势而为?”
“小桃不敢,我只是……想再见见他。”
虽然我低声下气,紫樱姐姐却没有同情我,她瞪着我,目光不是严厉,而是无奈。欲言,又止,最后她叹了口气,道:
“小桃,我不可能看着你陷入万劫不复却不拉你一把,你听好,现在就跟我回蓬莱山不许再出来,直到那个叫杜文举的投胎转世,你永远也认不出他来。”
“不要!”
这是个残酷的宣判,我大叫起来。
紫樱姐姐毫不睬我,她拉住我手腕,口里念咒,瞬间移形回蓬莱山,我连反抗的时间也没有。她布了迷阵把我关在山巅,并且下了封印,凭我怎么哭喊,就是狠下心不肯理我。
三天。
整整三天,我独自一人在迷阵里喊得声嘶力竭,回应我的只有空谷回音,然后,我终于又变回一株思念的树,没有生命,只有回忆----
“关关睢鸠,以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
“杜大哥,你不好好读书,念这些靡靡之音。等孔老太子来敲你的头,你就知道厉害。”
“不必等孔夫子了,小桃子现在就敲敲我的头吧。”
“好,我敲,我敲,我敲敲敲敲敲……”
那是在哪里?荒野的茶栈对不对?那个晚上……我还偷偷吻了他。
文举,你心里真的比较喜欢江绿瑶吗?
不会的,深情的那一夜里,你告诉我你爱我,你爱小桃的……
我倒卧在地上仰望着天,连痛苦也不得不平静……
没有生命,把回忆也都拿走好了,我想念他,折磨自己。
他是故意要我替他送信的吧,他要和江绿瑶成亲了,却权谋的故意支开我,不肯当面把事情对我说。
他居然这么对我!
杜文举,不值得我这么爱他,是不是?
我应该听紫樱姐姐的话忘了他,一百年的牢狱之灾正好潜心修练,就当作换得一次教训,以后千万别再相信爱情,别再跌入迷津……
我摇摇头,风吹来,把回忆吹得满山都是,和文举在一起的苦与乐,像冰与火,满山满谷的缭绕,即使我努力变回一棵树,也几乎要发狂。
“桃儿……桃儿……”
有人喊我,我朝声音来处望去,有个人徒步走来,谢天谢地,终于有人上来看我,陪我说话。
是绛萱,她走近了我才认出她。我握着她的手低声喊她,这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
“绛萱,你怎么能来?”
“桃儿,怎么弄成这样……”绛萱很同情的看着我,我从她的黑眼珠里看到自己,披头散发,一张脸又脏又黑。
她拿出手绢帮我擦脸,又替我梳理好头发。
“为了杜文举,弄成这样真的值得吗?”
“你不会懂的……”我摇摇头,灵机一动,抓住她的手臂道:
“绛萱,你帮我,帮我出去。”
“不行的!”绛萱叫道。
“我只去看看他,去看看他就回来了,算我求你,我求你!绛萱,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紫樱姐姐下了封印了……”她迟疑的道。我打断她,急道: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我们几个就你法力最高。何况你能上得了这山巅,一定可以帮我解开封印。”
绛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你答应我,只能去看看他,马上就回来,知道吗?”
“嗯嗯嗯。”我急切的点点头。
绛萱盘腿而坐,闭上眼睛,按了手印,一会儿指上发光,显然是念力驱动了,而且专一的惊人,我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