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糟糕……我好像离开绳子太远了……”苏晓溪自言自语,伸手在前方摸索出路,慢慢前行。
步天行随着她的脚步,慢慢退后,见那系着红绳的琉璃珠在她手腕上晃荡,心口梗得好疼!那是缘份的开端,也是这一连串灾难的原凶,始作俑者,就是他。
苏晓溪警觉到林子里有人,就在她身旁。
“忘机先生,是你吗?”
步天行忘了该出声应她,苏晓溪喊了几次,不禁慌张起来,转身就跑,林地颠簸,她跑了两步便摔了一跤,步天行忙伸手扶住她,苏晓溪奋力挣扎,失声惊叫。
“放手、放手!”
“是我!晓溪,是我!”步天行握住她双臂,连忙喊道。
“天行?”黑暗里的苏晓溪冷静下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反手摸索他满是厚茧的手心、手臂、胸膛……指尖忽然触到温热的鼻息,她才惊觉自己失态,收回手,涩涩笑道:
“你,你回来了?……是忘机先生告诉你我在这儿的?走吧,他跟自己下棋,也该下好了。”
步天行喉骨困难地上下滚动,见她这样强颜欢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这样灵巧善良,这样专心爱他,为了他遭遇再大的危险,也永远—句怨言都没有。
“为什么不说话?”苏晓溪听不到他回应,又道:“我采了一些紫苏,待会儿泡茶给你喝。”
说完,转身要走,步天行伸手牵住她。
“怎么了?”苏晓溪语音未落,一团温暖已密密包覆下来,苏晓溪怔了许久才相信是步天行紧紧拥住了她。
她的眼泪不知为什么滚落下来,怕步天行看见,便把脸深深埋进他胸怀,如果这是—场梦,就将自己嵌在梦中……
“你的眼睛……忘机先生怎么说?”
步天行抚着她的发,痛心地问。
“他说……也许日子长了,药力散去,眼睛就能复明了。”她缓缓说道,语气却是不抱希望的。
“不要紧,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你想到哪里,我就带你到哪里,我把看到的东西告诉你。”步天行拥着她的肩,细细说道。
这个承诺,就是海誓山盟了。
苏晓溪心里激越,拥他更紧,她一直在揣测天行见了自己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就是她最期望的,也是最不愿意发生的,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他的承诺,只能顾左右而言它:
“贺家桐后来怎么样?”
“我差点杀了他……”步天行淡淡地答,话里是矛盾的后悔与恨意。
贺家桐真是最了解步天行的人,他明白苏晓溪在步天行心里的份量,却仍然选择她来伤害步天行。
“你没有抢回茂陵宝剑吗?”
苏晓溪问。
“宝剑不要也罢了,如果不是为了宝剑,贺家桐也不会伤害你……”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回到了忘机小筑,和忘机先生三个人围坐着泡茶,步天行把观日坪上一整日的恶斗陈述了一次。
“你这个哥哥倒懂事!”
忘机先生听完了,笑嘻嘻地道。
苏晓溪倒不恨贺家桐,因为没有他,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她一辈子也无法和天行靠得这么近,只是……
“你就这么算了?”
她很担心,真的很担心。
“任何一个见识过宝剑威力的剑客都会心动的,可是……我不想算了也没法,我不能违逆我哥哥的意思……”步天行道,忽然笑起来:“我回乐山时见到苏老伯伯了。”
“我爹?他好吗?”苏晓溪忙问,脑里浮出爹爹的模样。
“他好得不得了,只是差点要剥我的皮,还不许我喊你晓溪……我都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喊你晓溪了。”最后这一句。步天行语调温柔。
苏晓溪仿佛看见他深情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禁脸热心跳。
忘机先生又插嘴道:
“看那个姓贺的把剑藏在哪里,让小丫头她爹去偷回来。”
步天行道:“大伯公,我才不屑用这种方法!要嘛斗智,比计谋、比阴险;要嘛斗力,光明正大打一场……”
苏晓溪听了,柳眉—沉,打断他的话:“你说我爹不够光明正大!”说完扭头就走。
步天行赶紧追上陪笑道歉,可是,他真的觉得盗贼实在不够光明正大,所以怎么样也无法自圆其说。
事情没解决,晚饭时步天行一个劲地拉苏晓溪说话,总是碰了软钉子,忘机先生瞧出端倪,笑道:
“小丫头不理你啦?是不是你欺侮她了?”
“我没有啊……”步天行无辜地道。“大伯公,你说我会欺侮她吗?”
“这……这我怎么会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你这不小子是不是‘人面兽心’啊?”忘机先生想了一会儿,道:“依我看,—定是你的错啦,罚你把外头几个水缸都打满水,知道吗?”
“是!”
步天行又问:“晓溪的伤,好些了吗?”
“早就好了,你可以带她回家了。”
忘机先生挥手道。
步天行不禁大喜,苏晓溪却叫起来:
“忘机先生,你说我可以住下来的!”
“啊,这……”
忘机先生抓抓头皮,道:“要是步寒波那老东西说我抢他孙媳妇儿呢?我什么都不怕,就怕鬼啊……你们俩商量好吧,商量好了再告诉我啊……我到外面看星星去。”
说着,他端起自己的碗,逃离现场。
苏晓溪听见忘机先生离开,伸手扶着椅背,也要站起来,却感觉步天行一只温热的大手按在自己手上。
他带着她来到观日坪。
夜里的观日坪,不似白日那样烈焰烧空,墨黑的天空里,斜月悬空,偶尔清风徐来,凭添凉意。
步天行带着苏晓溪并肩坐在大石上,两人默默相对,他闲扯了几句,得不到晓溪回音,也不禁气恼。
“罢了罢了,早知道回来要跟你闹气,那天在这里,就干脆让家桐把我—剑刺死算了。”
苏晓溪听了心门—疼,伸出手握住他。步天行垂眸望着她牵着自己的手,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有话不肯说出来。
“没想到夜里的观日坪这么美,”他望着斜月,幽幽吟道:“纤纤白玉钩,娟娟似娥眉,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
“你想念纤纤吗?”
步天行愣了一愣,傻笑道:
“经你这么一说,倒有点想她了……”
“嗯……”苏晓溪点点头。“纤纤是个好名字。”
步天行笑道:
“你也这么觉得吗?这名字是我起的,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真的好瘦,细得像根柳条,我就想,‘纤纤’这两个字最适合她了……”
说着说着,往事潮涌而来,他不禁感叹。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步天行的活终于说完了,但苏晓溪的耳里仍然没有静下来,方才那一段诗,仿佛山风,幽幽在耳际回荡。
纤纤白玉钩,娟娟似娥眉,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
第十章
“这些药记得要按时吃啊!怎么煎,你应该很清楚了。我最遗憾的就是为了保住你的命,牺牲掉你的一双眼睛,不过对你来说,是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希望将来,你也有这么好的运气啊。”
这是苏晓溪离开忘机小筑时,忘机先生特意叮咛的一段话。
步天行牵来马车,正好看见他说话时眼光闪烁的奇怪神情,但是奇怪的人不只忘机先生而已,苏晓溪似乎也变得喜怒无常。离开苍山多日,她时而笑容可掬,时而面无表情,甚至整日冷冷淡淡,不说一句话。
步天行驾着马车,心里琢磨,他知道她不是性格古怪、难以相处的人,是因为她双目失明,所以性格变了吗?如果是,那么当然要待她更好才行;如果不是呢?如果是自己得罪了她呢?
想着想着,天空飘起细雨来。
女人心,和天气一样怪。
“你淋湿了……”苏晓溪听见雨声,探出车帘,拿袖子替步天行拭去额上的雨水。
步天行紧紧拉住她的手,柔笑道:
“前面有间小客栈,咱们到那里歇一下,等雨停了再走。”
“嗯。”苏晓溪点点头,不愿他独自淋雨.挨在他身边坐下了。
来到小店,才看清它的简陋,里头完全没有客人,步天行喊了几声,一个中年男子跑出来。
“客伯请坐,住店还是吃饭?”
步天行点了几样菜,又吩咐他煎药,男子却道:
“客倌不住店吗?天色不早了,又下着雨,路不好走呢。”
“那好吧,替我备两间房。”
“是。”男子应承离去。
步天行环视四周,道:
“这儿真偏僻,生意一定很不好做,难怪一定要我们住店。好像只有一个人在忙,掌柜兼跑堂。”
“如果不是跟你来,我一定以为这儿没人住呢!”苏晓溪道,她闻到屋里非常重的霉味。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一个小妇人端着两盘菜送上桌来,步天行见了她,不禁瞠目结舌。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缓缓问,实在无法置信。
苏晓溪听不见对方答话,觉得奇怪,悄悄伸出一只手牵着步天行,步天行这才回神,向苏晓溪道:
“我遇见了老朋友了,你也认识的,她是纤纤。”
苏晓溪觉得诧异,纤纤看来更是惊诧,她没发现苏晓溪双眼失明,却看见步天行牵着她的手。大家都还来不及说话,里头男子高声喊:
“婉儿妹子,上菜喔!”
“喔!”纤纤也高声答,转身进屋去,很快端着一个黑色漆盘,放下两样菜,还有—碗药。
“这是三少爷方才吩咐煎的药,吃完饭,药正好凉了。”纤纤柔声道。
苏晓溪点头道谢,原来纤纤是这么细心体贴的人。
往事一时有如灰尘弥漫在顾盼之间,满脸油光的纤纤,让步天行觉得非常不忍心。苏晓溪也是心绪阑珊,平时步天行刻意说话冲淡的矛盾,在两人不言不语的饭桌上,越发扩充在空气之间。
勉强自己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喝掉了药,苏晓溪忽然道:
“这药好像和我原来喝的不一样,会不会拿错了?”额头微微泌着汗。
步天行回过神,轻轻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笑道:
“忘机先生年纪是大了些,可是—点儿也不糊涂呢,让他听到你这些话,一拗起来,不知道要唠叨成什么样子。”
纤纤过来收盘子,又领他们到房门前。
“这是姑娘的房间,三少爷的房间就在隔壁。”说着,推开了门。“我刚刚又来打扫过了,还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
步天行扶着苏晓溪在桌前坐下,喊住正要离去的纤纤。
“你也坐坐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纤纤在步天行温和的目光中垂下头,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幽幽说起自己离开尤府的经过……
尤正德不要她,将她配给府里一个长工,给了一点钱,让他们到外地生活,不管她怎么解释自己的清白、怎么哀求,都没有用,尤夫人还当着她的面说:“一个闺女让匪徒劫走,搂也搂了,抱也抱了,还想当尤家媳妇儿?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好说不好听啊!”
这怪谁呢?当初不该见了尤正德的财势之后三心二意,背弃了承诺来提亲的三少爷,负心他嫁。
但,也许如今双目失明的人,换成了她……
见她哭,步天行心里非常沉重。“是我连累你。”
苏晓溪开口,关心地问:
“他……你当家的,对你好不好?”
纤纤哽咽道:
“成亲那天,我说什么也不依,他也自认年纪太大了,不敢勉强我,现在我们兄妹相称,一起经营老爷子给我们的这家小店。”
虽然纤纤没有将她的困窘说出来,步天行也设想得到,他从包袱里摸出两个大元宝来,塞在她手上,又替她握紧了。
纤纤抬起头,明眸带泪,道:
“你不恨我?我为了保护自己,诬陷三少爷……”其实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步天行不会干那种事,但是她不能为他辩解,当时她只怕让人知道他俩认识,被误会成私通,一切就都毁了,谁知道……还是两头落空。
步天行摇摇头,语带歉疚: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早已拥有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了。”
苏晓溪柔声道:
“我看这里生意不好做,你们兄妹俩该重新打算一下,我记得纤纤姑娘手艺好,也许可以到乐山开间衣铺子。”
“这是个好主意!你的手艺,在乐山是数—数二的,就这么说定了!你来乐山,我也方便照顾你们兄妹俩。”步天行欣然同意。
纤纤抽噎地点点头,屋外男子高声寻她,纤纤告退离开。苏晓溪停留在她的悲伤里,久久无法释怀。
“她真是命苦,哥哥嫂嫂不爱她,现在又……”
步天行心里发怔,纤纤或许命苦吧,毕竟是受他连累,但是他娘呢?晓溪呢?—个为了保护家小,送掉了命;—个为了心爱的人,吃尽苦头。她们觉得辛苦吗?也许不,但是娘亲去世、晓溪失明,对他来说都是刻心的疼痛与不舍。
人总会有抉择的时候,抉择造成什么结果,下场苦不苦,都由自己的心决定的。
“如果没有这些事,纤纤还是纤纤,家桐,也还是家桐……”步天行念旧,想了一阵,心里非常惋惜,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纤纤还是纤纤?!
苏晓溪心里霎时了然,在天行身边的,本来就是她……
“天行……”她轻喊。
“嗯?”他从复杂的思绪里回过神,牵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
“我知道你还是很关心她……”她说着,鼻子发酸,深吸一口气,很快作了一个决定。“其实,我可以照顾我自己,你不用一直陪着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步天行垂眸望着两眼泛红的苏晓溪。“我说过了这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不要,”苏晓溪摇摇头。“我失明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这么做,不必为了补偿我,跟我在一起……纤纤很可怜,而且,她也没有嫁人……”
“你希望我离开你,和她在一起?”步天行放开她的手。
苏晓溪憋住泪.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我爱她?”
她点点头。听见步天行的呼吸有点重,沉默了许久,才听见他说:
“那我走了。”
还是只有点头,苏晓溪喉头一阵翻涌,快要把持不住了。
为什么她是失明,而不是失忆呢?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曾经怎样的爱他,该多好……
四周好静好静。她在期待天行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像在路上遇见凶险时全力维护着她,为她求医时,不计一切代价救她。
可是,没有。
房门碰地一声关上了。
她在黑地里愣了好久好久,泪水忽然无法抑制地跌落下来,她拿手绢捂着脸,压低声音哭泣不已。仿佛生命是随着泪水流失的,泪流干了,她就是一捧黄土,就不必再心碎……
“如果我走了,你会心碎,为什么还要赶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