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溪认出声音来,是贺家桐。
“听说都是你害的,还假什么慈悲啊!你进来干什么?”忘机先生老不客气地说。虽然他解了九心红莲的毒,但是苏晓溪的视力却随着伤势的好转而一天天恶化,现在她跟里所能见到的,都已是灰蒙蒙的影子。
“期限到了,我的手下已将这小屋团团围住,你们从现在起,哪里也不许去。”
贺家桐几天前飞鸽传书,派埋伏在附近的手下限制忘机先生和苏晓溪的行动,他则是在几个时辰之前才由乐山赶到这里。
“我哪里也不想去,”忘机先生说。“可惜你辈份不够,我不能跟你动手,让你嚣张一会儿吧,等我兄弟的孙子来教训你。”
“步三少不会拿宝剑来换我的,你白费心机了。”苏晓溪道。
忘机先生听了有点紧张,向贺家桐问道:
“如果他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削下她一条手臂,给他送去,看他来不来。”
“你疯了!”苏晓溪道。
“等我拿走宝剑,杀掉他心爱的人,到时候,疯的是他!”贺家桐恨恨地道。
“你弄错对象了,步三少爱的,是纤纤……”为了宝剑,天行尚且将纤纤忘在脑后,何况是她……
贺家桐大笑道:
“你大概还不知道纤纤那丫头当着全宜夏人的面告诉县官,她从来不认识步天行。唉,高高在上的步三少一定没想到,他会栽在从小服侍自己的丫头手上,被人当成色狼一样的刑求!”
苏晓溪无法置信。纤纤……会这样对待天行吗?
这是—份她求之不可得的感情,而纤纤居然这样践踏……
天行一定很难过……
苏晓溪想着,咬牙道:
“你的目标只是宝剑,这样对付他,你有什么好处?”
贺家桐道:“这事只怕不能怪我吧……我将纤纤带到客栈,原本以为他们一场缠绵之后能重修旧好,到时我再怂恿两句,让他两人一起游山玩水,如此我便能轻易支开天行;谁知道纤纤贪慕尤正德的财势,这一条两全齐美的计策,反而把天行弄进了大牢……”
“就算这样,你支开我们父子三人的目的也算可以达成,为什么又毒害晓溪?”
山林里—个宏亮的声音向贺家桐提出疑问,声音一字近似一字,一段话说完,一个颀长健朗的身形,已奔到小屋篱外。
苏晓溪听声辨人,不禁欢喜,脱口喊道:
“天行!”
忘机先生见到步天行抱着剑出现,大喜过望,道:
“刚刚小丫头说你不会来,害我白担心了。”
步天行望着晓溪,笑道:“龙潭虎穴我也会来!”
说着—迳踏入竹篱,直到贺家桐移了一步,站到苏晓溪身边,步天行这才停下来。
“你复原得真快!”
小别多日,见她已能自己走动,自是十分欢喜。
苏晓溪点点头,忘机先生指着贺家桐,道:
“是啊是啊,我好不容易医好的,那家伙却要削她手臂!”
“他吓唬你的,如果他真的这么心狠手辣,我们都活不到今天。”步天行笑答,眼睛却看着贺家桐。
“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你这么快就发现了我的计谋?”贺家桐语带轻蔑。
“你忘了你手心上的黑痣了。”苏晓溪道。
贺家桐恍然大悟。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没想到我的—念之仁反而坏了大事。”如果夺剑之时一掌打死她,如果下毒之时不给她留余地,如今扳倒若水山庄夺得宝剑的贺家桐已经名扬四海了。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毒害晓溪?”步天行道。
“一把扇子上头写了一首叫化子王书鸿的诗,不知怎么流传到了朝廷,皇上看了大受感动,将他们—家人除罪,官复原职,圣旨已进了柳州、以苏姑娘和他们—家人的关系,我料想你一定很快能出狱,为了将你牵制住,只好委屈苏姑娘了。”
步天行冷然一笑,这样周密的布线,不得不甘败下风了!如果他的计谋成功,他将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得宝剑,他也会永远当他是朋友。
步天行解开茂陵宝剑上的重重黑布,将剑一抖,宝剑从剑鞘里跃出一段银光,忘机先生叫道:
“哎呀,什么宝物?闪了我的眼睛!”
贺家桐眼中蹬出喜色,步天行没有漏掉这一闪而隐的光。
“为什么你这么想要宝剑?”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贺家桐好整以暇地答。
“既然我们的答案相同,你就应该知道,想从我手中夺走宝剑,也非易事。”
“形势在我这一边。”
贺家桐话才说完,原本守候在林里的好手,嗖地一声自四面跃入窝内。
步天行横目一扫,认出这些人袖口上的图腾。
“我没有想到你是铁沙帮的人,你的野心只怕不比雷海清小,竟然会投靠于他。”说完,将剑抛向贺家桐。
贺家桐伸手接住,对于步天行如此干脆是有几分意外。
“想来咱们以后见面是敌非友了,这次家桐失礼,下回再见,定当赔罪。”
贺家桐抱拳一揖,拂袖便走,黑衣人仍是挺剑屹立,掩护于他,直到贺家桐走出篱外,才分批追随而去。
步天行望着贺家桐渐行渐远,心绪极为复杂,多年深刻交情,在明晃晃的宝剑之下,迎刃而断!
“总算走了……”忘机先生见众人远去,松了一口气。
“你打算就这样把剑让给他吗?”苏晓溪问,想起步天行向众人呈现宝剑时的意气风发。
果然,他笑道:
“当然不会,大伯公,晓溪再请你照顾一日,我去去就回。”说完,施展轻功,飞奔离去。
忘机先生叫道:
“万一那些人又回来怎么办啊?喂,你去哪儿啊?”
“他当然是去把剑抢回来了……”
苏晓溪直视前方灰暗的世界,神情里有幽微又深切的失落……
第九章
苍山山腰的观日坪,午后骄阳高烧,贺家桐立在崖边,眼望山下渺小景物,忽然觉得世事茫茫、人海茫茫,他低头望着手上的茂陵宝剑,心头—阵空洞。
“恭喜舵主夺得宝剑,舵主深谋远虑,属下愿永远以舵主马首是瞻!”身旁的数十名黑衣人轰然说道。
这些话一扫阴霾,贺家桐心中想的不再是背弃好友的心虚,而是凌云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傲。
只不过此时高兴未免太早。
空山里忽然一阵疾风飒飒,众人只觉受这一阵风的牵引,几乎立不住脚,贺家桐心中了然,大笑道:
“来得真快!候教了!”
话说完,只听得一阵铿锵,崖边黑衣人的剑全出了鞘,悬在半空,蠢蠢欲动!
众人惊异之中抬眼望去,见步天行自林里跃出,立在树尖。
“这是我跟你的事,叫他们撤!”步天行话说完,也不等贺家桐反应,大手一挥,数十柄长剑破空向众黑衣人疾射,势如狂风。
黑衣人手无寸铁,只得四散而去,贺家桐冷哼一声,茂陵宝剑随即出鞘,只见银光耀眼,星火四进,数十柄长剑应声而断。
贺家桐见此神兵削金断玉,不禁飞扬跋扈,挺剑发招,直削向步天行,宝剑尚在数步之外,凛凛剑气已经劈风而至。步天行奋力跃起,虽然避开剑招,衣摆却几乎给削下—大截来,不禁大怒,挺剑还招。
他出身世家,自幼习武,根基之深原非贺家桐所能比拟,然而贺家恫仗着兵刃上的优势,实力凑个旗鼓相当,两人斗了数百招,浑然不觉早已月黑风高,山间只见宝剑银光闪耀,杀气腾腾。
步天行无法取胜,越发全心贯注,为了避开宝剑剑锋,他招招求变,一套新的剑法,俨然成形。他克服了神兵的制肘,贺家桐已不是对手,步天行得势不饶人,招招逼命而来,眼见宝剑又将易手,半空忽来一阵朗笑。
“好样的,这一套剑法我还没看过,在下学浅,讨教了!”
语音才落,赫然一柄长剑递来,硬是架住步天行削向贺家桐肩头的长剑。
步天行定睛一看,竟是步天云!
他惊疑之中连进数招,步天云挡在贺家桐身前,见招拆招,一一化解,步天行怒喝道:
“哥,别闹!”
这一闪神,贺家桐早巳抽身离开,不知去向。
到手的宝剑再次丢失,步天行怒不可遏!
“哥,你这是干什么?!”
步天云仍是笑嘻嘻地道:
“你刚刚那套剑法叫什么来着,为什么爹从没教过我?来来,咱哥儿俩比划比划。”说完,挥剑就往步天行肩上刺去。
步天行也不闪躲,一剑架开步天云攻势,暴喝出声,振动山谷。
步天云静静望着他,兄弟二人就这样在黑地里对峙,一直到天色微明,才终于看见步天行面色青中带红,神情严酷。
“为了一柄剑,气成这样?”步天云缓缓说道:“咱们俩从没吵过架,幸好你还没疯狂到对我动手。”
这段话有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步天行怒火全消,慢慢在崖边坐下来,此时晨霞映眼,满天霓彩,置身青峰碧落之间,一时豁然开朗。他平静问道:
“为什么这么做?”
“你有内伤。”步天云在他身边坐下,答非所问。
步天行无言,他的隔空御剑毕竟尚不成火候,为了先声夺人,他一举驾御数十柄长剑,已远远超出内力所能负荷。
“你该照照镜子,看看你和贺家桐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为了一柄剑,值得吗?”
步天行远望青山,回想昨夜恶斗,心里不禁畏惧!如果不是步天云出现,他最后一定不会犹豫的一剑刺死贺家桐……
这一生,从不曾有过一次,这般的心狠手辣!
他跟贺家桐一样,都在争夺之中,迷失了本性而不自觉。
步天行心服口服,放下这事,浅浅笑问:
“你怎么会来?”
“我本来要去云南,收到庄上的信号,连夜赶回来,爹说你在这里……先别管这些,你刚刚使的招数叫什么来着,快点教给我。”
步天行愣了一愣,笑道:
“那是我独创的剑法,就叫‘百灵朝山’,共有一百一十二式,第一式,蚂蚁上树;第二式,灵猴上树……”其实他方才情急变招,此时早已忘了招式如何。
步天云知他胡扯,接口笑道:
“第三式,蠢猪上树……”说完,豁然跃起,拾起长剑,连连进招,使的就是方才贺家桐所用招式。
步天行挥剑招架,兄弟两人将剑式反覆试练,去芜存菁,终于把一套新的剑法使齐全,并且一再演练,将剑法记熟,浑然不觉天色已黑。
“哥,这套剑法就叫‘义薄云天’,你看怎么样?”步天行道。
两人席地而坐,背靠着背,步天行摸摸肚子,觉得有点饿。
“随便啦,有好剑招就行了,管它叫什么?”步天云笑道,觉得非常疲惫,他一路赶回乐山,又赶到这里,少说有半个月没睡好一觉。
“说的也是……”步天行幽幽笑道,话没说完,眼皮已经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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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行再次睁开眼,已是翌日近午时分,步天云已在地上留言告别。步天行立起身来,拍掉身上一层灰尘,拾剑下山,一路往忘机小筑而去。
山脚下的小屋恢复宁静,忘机先生正在园子跟自己下棋,一旁火炉上—壶药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满园喷着药香。
“大伯公!”
步天行走近,抱拳喊道,忘机先生这才慢慢从棋局里回过神。
“来啦?”
“怎么不见晓溪?”步天行问。
忘机先生答非所问地道:
“这丫头聪明细心。如果留在这里当我的徒弟,不用三年,绝对比李同容那些东西还有出息!可惜她满脑子都是你,还学什么医……爱情啊,误人终生……”
步天行耳里听着,心里迫不及待见到晓溪,忘机先生瞪他一眼,居然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指着他骂道:
“你也是一样!你听着,我有话跟你说。”
“是。”步天行以为他要叮咛伤势,安静等他说下去。
“这……”忘机先生吞吞吐吐,发现自己正扭着手指,赶紧将手背回身后。“感情的事呢,我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想……反正呢,要是你也真心喜欢她的话,再去看她,如果你不喜欢她,那就不要见她
了,现在马上走,她在我这里也会过得很好……我这样说,你懂不懂啊?”
“懂。”步天行点点头,不知道这老人忽然说这些干什么。
“那你……”
“我还是要去见她。”步天行笑。
忘机先生不禁大笑出声。
“好极了、好极了,快去快去,将来别忘了我这个媒人啊!”
“一定请大伯公到山庄来喝喜酒。”
步天行转身来到屋后,见竹篱上拉了一条黄绳子,一直通往后方蓊郁树林里,苍绿树木之间黄绳子非常显目,却不知做什么用途。他不知不觉顺着绳子走,果然看见苏晓溪正缓缓蹲下身,摘了一片深紫的叶片放在鼻尖闻,然后将叶子放进—旁的竹篮子里。
步天行唇角勾出一抹温柔的笑,原本仍为了茂陵宝剑得而复失怏怏不悦,现在看见这秀丽熟悉的容颜,心情竟如久雨初晴—般的狂喜。
苏晓溪在黑暗里专心采药,将一片紫苏叶放在鼻尖闻,忽然想起离开好几天的步天行,她停下手,细细怀想。
他没有出声呼唤,只是远远欣赏着她。这顽皮的鬼灵精,和她携手游历江湖,一定是—件有趣的事情……康复后的晓溪将会回到往日的活泼灵动吧,但怎么此时看来愁思难解……
苏晓溪从思念的呆立中清醒,缓缓将鼻尖的紫苏叶放回竹篮。林风送爽,枝叶沙沙声里夹者嘶嘶的蛇信声,步天行拿眼巡视,赫然见到树干上一条青蛇,粗长的身体弯弯曲曲的在树枝上蛇行。
步天行霎时头皮发麻,本想出声提醒,又怕惊吓了晓溪反而不妙,只得轻身靠近,伺机而动。却见苏晓溪回头寻药,青蛇忽然向前伸长了身体,人蛇对面相望,她竟然视若无睹!
步天行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青蛇缓缓溜下树,苏晓溪一脚向前,觉得踩着了极滑溜的树枝,一个不稳,跌坐下来。被压着尾巴的青蛇嗖地一声直竖起来,就要往苏晓溪身上咬去!
步天行当下更无思索,拔下发簪,奋力弹射而出,笃地一声,将蛇的七寸处钉在树干上。苏晓溪不知道自己才在危险边缘走了一遭,慢慢站起身来,步天行缓缓靠近,站在她跟前,颤着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苏晓溪双目直视,轻轻拍掉衣上的尘沙。
步天行无法置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直视的眼……
晓溪的眼……
看不见了……
为什么呢?忘机先生治好了她的毒伤,却使她双目失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