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晚的运河旁,天上地下闪闪烁烁,河面静静映着浓妆之后的城市,不太真实的华丽。河旁步道也是刻意粕点过的,刚种下的木棉努力伸展它有些营养不良的肢体。林浚伟慢慢走在步道上,沈云珂在他前面十步远。
暖冬过后的初春竟有寒流来袭,她裹着厚厚的大衣,长发在风里飘飘,高挑的路灯照亮她优雅、但有点慵懒的身影。她忽然趴在河边围栏,将垂下来的长发塞到耳后,然后双手交叠伸进大衣袖子里,缩着身体。
“很冷吗?”林浚伟走到她身边,背靠着围栏。他们刚刚在附近的饭店吃过晚饭,沈云珂被这样华丽的夜景吸引了,于是林浚伟陪着她一起在这里散散步。
沈云珂转过脸来,轻轻笑了。
“嗯,本来都不冷,忽然来了这么强的寒流,谁受得了?班上好多小朋友都感冒了。”
林浚伟淡淡笑了,忽然想起沈云珂怕冷,天气稍变,就会手脚冰冷,嘴唇发白,现在看来似乎好多了。
“你不像以前那么怕冷了。”
“嗯……”她点点头。“在幼稚园里工作,活动量大,刚去的那一两个月,体力比大班小朋友还要差,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好太多了。”
“而且也变快乐了。”他接着说。她的开朗让他惊讶;他居然曾经让自己身边的女人这么不快乐?
“过年去哪里玩?”
沈云珂摇摇头,不能告诉他的。
“我上次给你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离婚协议书”几个字说出来。“你决定怎么样?”
林浚伟从大衣内拿出卷成直筒型的一个东西,上头还系了红色丝带,沈云接了过来,笑着说:
“很像毕业证书……谢谢你。”
“谢我?”
“嗯。”沈云珂抿着唇,点点头。
林浚伟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让你过得很好……”
沈云珂看着他,不太明白话里的含意。林浚伟太深沉、太冷漠了,对他自己的任何事、任何心情,一句也不肯提。
“星期四我母亲要回来,我还没跟她说我们的事……”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可不可以请你回来陪陪她?”
“当然好啊。”沈云珂说。婆婆以前还在台湾的时候,对她非常好。“怎么忽然回来了?”
“她生病了,是cancer……”林浚伟黯然地说。“已经转移了,她想趁着身体还能走动,回台湾看一看……”
“嗯。”她点点头,心里一阵难过。“妈回来了,那孩子们怎么办?”
“住到晓榆家去了。”晓榆是林浚江的太太。“她打算待一个星期,等她回美国我们就一起去办理离婚登记。”
林浚伟平静地说,似乎没有再为难她的意思了。也许是母亲生病,让他想通了什么事情吧。
☆☆☆
这一趟沈云珂自己开车来,和林浚伟分手后,直接去了唐振家里。
唐振还没下班,她拿唐振给的钥匙开了门,放了音乐,又喂小可可吃过东西、喝过水。
“小狗狗,你知道吗?我拿到毕业证书了……”
她抱着可可自言自语,小狗儿当然不会知道沈云珂说什么,只是一个劲舔她温柔的手。客厅里矮柜上一张自己的照片,她顺手拿起来看了看,那是春节两人一起在卓兰农庄度假时拍的,替他们拍照的年轻女子还问他们是不是来度蜜月呢。
呵!她呼了一口气,随着和缓的音乐在厅里慢慢移动步伐。
终于能跟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切断所有关联,选择自己要的一份感情,重新开始了。唐振是个好男人,她要一直一直的和他在一起,她要他有个舒适的家庭,有人为他洗手做羹汤,而不是像这样;一个人住的唐振,让她觉得好心疼……
沈云珂真的变了,主动去追求她所爱的,只是,在一份感情出现波折时,她是不是能像李若荷那样,犀利地对她的对手提出反击?
门铃响了,她放下小可可去开门,一个穿着时髦、有点稚气的女子站在门外,门一开,她直挺挺的立在沈云珂眼前。
“咦?你是?”她问。
“请问你找谁?”沈云珂问。
“我找唐振,他还没回来?”
“还没有。”沈云珂摇摇头。
“喔……”她有些狐疑。“我替他买了些东西来。”
“请进。”沈云珂像个女主人,请她进来。
她费力的把手上提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桌上的袋子斜斜倒了,里面的东西露在沈云珂眼前,面包、鸡蛋、水果……那女子又伸出手检视了袋子里面的东西。
“我又忘了帮他买内裤了……真是健忘……”这句话叽哩咕噜的,像是说给沈云珂听,又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句牢骚。
嗯?沈云珂虽然常常和唐振一起整理家务、一起做饭,却好像还没帮唐振买过……
她困难的咽了口口水,脑里一片混乱。
“云珂,你来了?”
一个声音把沈云珂吓得跳了起来。是唐振,出现的真是时候。
“岱儿?怎么你也来了?”唐振惊讶地说。两个女人同时将视线停在他身上。
“我帮你买了些东西。”岱儿娇笑着,从袋子里翻出一张CD唱片,走过去挽着他。“你看……上次你说喜欢的……马友友演奏专辑。”
沈云珂静静拿了钥匙,转身就走,唐振叫不住她,追了出去。
“怎么了?”在车门边,他抓住她的手。“这么快走,你还没跟我说你来是什么事?”
“没事,我本来是要跟你说,我拿到毕业证书了。”她摇摇头。
“毕业证书?”
“不是……我是说,我要回林家一趟……”她又摇头。
“回林家?”他很惊讶。
“回林家……浚伟说,要我回林家去……”
“为什么?”他叫起来,一头雾水。沈云珂没把事情说清楚。“云珂,你在说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说:“可能……你也需要一点时间,把以前的感情了断一下……我走了。”
“云珂。”他叫她。
屋里的岱儿也叫他。
“唐振。”
他回头,沈云珂坐进驾驶座,驱车离开。
岱儿慢慢走了过来。
“她是谁?”
“你跟她说了什么?”他问。
“我……什么都没说啊……”她很无辜的表情,又问:“她是谁?”
唐振不回答,走进客厅,桌上一副家里的钥匙,是他交给沈云珂的,旁边还有一个纸筒,他拆开,是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那为什么还说要回林家?”他想。
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岱儿凑过去看了看他手上那张纸,皱了皱眉很认真地问: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幼稚园老师啊?”她说,骨碌着一双眼睛看着唐振,又狡黠地问:“你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你怎么忽然来了?”唐振慢慢回过神,收拾好情绪问。
“你托我们买的东西,都帮你带来了,哪!”她指着桌上两大包印着绿字的白色大塑胶袋。“很重耶,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下班前一堆同事说要去大卖场买东西,唐振写了一张纸条,请同事帮他带些日用品回来。
“没有买齐,洗碗精没有你指定的很环保的那一种。”岱儿说,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条和一些零钱塞给他。
唐振把纸条摊开来看,十几样物品名称都划上红线,洗碗精和内裤则用圆圈圈起来了。
“李家文呢?”他记得是把事情托他的。
“课长在卖场接到电话,说女儿发烧,进了急诊室,他就先回去了。”岱儿说,走到桌前把刚刚那杯水喝完。“算了,我喝了一杯水,而且还害你们俩吵架,也不算做白工了。”
这话有玄机,唐振狐疑地看着她。
“我走了,你不必送我。”她放下水杯拿起背包,取笑地说:“也不要追来哦。”
唐振送她到门边,岱儿回过头来,坏坏地笑,但还是没说什么。
☆☆☆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后,岱儿搬张椅子坐在唐振办公桌旁。等和唐振洽公的人离去了,她小小声的问:
“副理还没吃饭啊?”
“正要去吃。你吃过了?”
“嗯。”她点点头,看着唐振收拾桌子,又试探地问:“你和幼稚园老师和好了没有?”
“有什么话赶快说。”唐振看着她,知道一定有问题。
“好吧,神父,我要告解。”她笑,见唐振一脸严肃,很没意思的接下去:“她误会了……”
“误会了?你跟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岱儿现在在唐振面前反而不好意思再说一次。
“……哎呀,反正你赶快去跟她说啦……我们,我们没有什么……”她说完,站起来就跑,在门边又补充一句:“副理,我向你告解过了,你一定不可以扣我的业绩奖金哦。”
都是一些最佳损友。如果她不是女人,他肯定冲出去扁她一顿。
唐振看着她走远,拿起电话拨到幼稚园。
“喂,请找辫子老师。”
“我们今天小朋友远足耶,老师全部都出去了喔,你要不要留个话?”
“不用了,我改天再打。”
等第二天唐振得了空再拨去幼稚园时,得到的答案却是——
辫子老师请假一个礼拜。
第九章
沈云珂和林浚伟一起去接机。当林老太太从一个一个入境旅客中出现在沈云珂引领张望的眼睛里时,沈云珂居然难过起来。
林老太太好瘦。
她的病,比沈云珂想像的要沉重多了。
她的婆婆是一个福态的女人,尤其当她穿着改良式旗袍,披件白色镂空披肩,再加上手腕上那翠绿的玉镯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是牡丹花般的富贵气。现在她瘦伶伶的慢慢走来,略略佝偻着背,靠近了更看清楚她削瘦的脸颊,深褐色的眼圈,哪里还想像得到她原来的样子呢。才几年工夫啊……
“妈。”林浚伟赶上去,接过她的行李推车。“累吗?”
林老太太摇摇头。“浚江呢?”
“我让他在公司待着。”
“喔。”她没再说什么,伸出手握住走向自己的沈云珂。“来,妈看看。”林老太太怜爱地细细打量了她后,高兴地说,声音并不是很有元气:“唷,变了好多,晒黑了点……而且看起来开朗多了,就是这一头教人羡慕的头发没变。”
“孩子们呢?”沈云珂笑,搭着她的肩。
“都到晓榆家去了。唉,我总想着回来看看。”
“你该放假了,哪有这么辛苦的奶奶呢。”沈云珂笑。这段话,还是一个做媳妇儿说的。
“大家都辛苦,一家人要住在一起才是幸福的事。”她说,话里很有感叹的意味。
“先走吧,你们婆媳俩要叙旧,总得先回家吧。”林浚伟说。三个人热切的闲聊着,往停车场去。
“哇,连南部也变得这么多啊……”回家的路上,林老太太望着窗外幽幽地说,满眼都是思乡情绪。年纪大,禁不起奔波,有好多年没回国了。
“是啊,不只台湾,现在啊,整个世界都在快速运转……”林浚伟笑。
回到林家,沈云珂扶着林老太太进门,她必须努力的不想手里这精瘦的手臂,才能忍住眼泪。
“云珂已经帮你把以前的房间整理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吧,坐了这么久的飞机。”林浚伟提着行李进来,开朗地说。
“嗯,真的很累。”
林老太太点点头,在屋里略略走走看看。
“云珂还是一样会理家,上上下下弄得这么干净……”她一直都是这么喜欢沈云珂,就是可惜,她知道林浚伟并不喜欢……
其实房子是林浚伟请人来打扫的,沈云珂只用了一点时间打点了林老太太的房间,换上了老人家以前习惯的东西。
“不是我说,你们小俩口住这么大一间房子都不冷清,真的不打算再生个孩子?”林老太太说,一面由林浚伟和沈云珂陪着进房间。
“这要看云珂的意思。”林浚伟笑着说。
沈云珂觉得一阵躁热,并不说话,扶着林老太太躺下来。
“晚上想吃什么?”沈云珂坐在床边,和善地问。
“唉,我在美国啊,最想吃的就是稀饭和酱瓜……虽然医生说酱瓜太咸,并不适合我,可是我就是想吃……”她顿了一顿,又任性地说:“云珂,你去帮我弄,你知道我喜欢哪一种牌子。”
“这……”沈云珂为难地抬起头看着林浚伟。
背对着她们正在整理行李的林浚伟转过头来,镜片后面一双沉稳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是这么沉重。
“妈喜欢就去帮她买吧……”他很轻松地说,又回头继续原来的工作。“台湾有好多妈想吃的东西呢,酱瓜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是啊是啊,我明天早上要吃烧饼油条,中午要吃鲁肉饭,管他太油太咸了……”
“好,那我去帮你弄晚餐,你先休息一下。”沈云珂笑。
“好好……”林老太太嘴里回答,眼皮却已渐渐合上。
沈云珂替林老太太盖好被子,自己先离开房间。在厨房淘米时,林浚伟走了过来。
“妈现在怎么样了?”沈云珂担心地问。林老太太体力好差,刚刚几乎是沾到枕头就睡了。
林浚伟很凄然的笑了。“你也看出来了?妈不肯再照钴六十,不肯再接受任何治疗,医生说,我们随时都要有心理准备。”
“妈她……自己知道吗?”
林浚伟无言,只是摇头。沈云珂忽然一阵愧疚。婆婆病成这样了,她却今天才知道,过去的一年里,林浚伟从来没有向她提过。
“你……还好吗?”沈云珂问。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林浚伟身上发现疲倦的神情。他一定是很累的,生离死别面前,生病的人和没生病的人都一样辛苦,而她能做的只是这样一句关心问候。
“嗯。”他点点头,拿下眼镜揉揉鼻粱。
“我去买点东西,你还去不去公司?”
“不了,我们一起去吧,”林浚伟忽然想起自己连母亲喜欢吃什么牌子的酱瓜都不知道。“顺便多买些妈要用的东西。”
这大概也是第一次吧,两个人上市场购物,并肩推着手推车、一起讨论哪一种牌子的东西好,一起洗手做羹汤。
像这样的第一次还有好多好多……
晚饭时林浚江也来了,一家人和林老太太一样都吃稀饭。
“对了,我想吃的稀饭就是这种样子,汤多一点的,在美国,晓榆总是煮成一锅糊……”林老太太笑着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那我要晓榆打电话来跟大嫂学,等你回美国就有一样好吃的稀饭了。”林浚江也笑。虽然他知道林浚伟夫妇分居很长一段日子了,但是还是称沈云珂为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