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至少送我到机场吧!让我回台湾。”
“哈!还好你提醒,我差点忘了。”她又重新翻出阿瞳的皮包搜出那张机票,狠心地剪掉。“这可是我出钱买的。”她不客气地道。
阿瞳眼睁睁地见她剪断了她最后一道希望。愤怒和怨恨浇上她的眼,她气得狠狠瞪向她,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康夫人无惧她充满敌意的目光,嫌恶地说道:“怎么?你想赖着不走?”
阿瞳抢过她手中的大衣,拎起笨重的行李,带着残存的自尊,在康夫人嘲弄的目光下,走出康氏大楼,走进飘雪结冰的街道,走进一个她未知而危险的世界。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意会有这么一天!
她,袁芯瞳,分明是被人捧、被人疼的千金小姐呀!怎会流落街头?
这一定是场噩梦。阿瞳不敢相信——
多年的骄宠,沦落竟只在一天之间——
唐母受不住儿子的频频央求,于是拨了通越洋电话至康家,想问问阿瞳可好?毕竟阿瞳抵美已经四天,却未给唐家一通报平安的电话,唐家的人难免有点担心。
唐母一听是康夫人,即客客气气地说:“康夫人您好,我们很想念阿瞳,可以请她听电话吗?”唐母轻声问着,而浩群则守在电话一旁。
康夫人冷淡而生疏地说:“阿瞳去逛街了,她好喜欢纽约。”
“这样啊……”看来阿瞳是乐得在那当“万金”大小姐了,唐母酸酸地想;毕竟唐家不及康家富裕。
康夫人接着又道:“唐家这些年替我们照顾阿瞳,实在辛苦了。”
“哪里、哪里。受夸奖。”唐母乐得咧嘴。“阿瞳是个好孩子呢!”
“现在阿瞳成年了,我打算让她长住美国,不必再麻烦你了。”
唐母愣住。“她不回台湾了吗?”
“是呀,美国新鲜好玩嘛!她又是康氏大小姐,天天给人伺候得不想回台湾了,我也就继续留下她了。”
唐母既不舍又不想着巴着康氏,只有感谓地叹口气道:“那么,她什么时候才回来?”
“再说吧!等她想回去时自然会给你电话。”
“呃,好吧!打扰了。麻烦阿瞳回来转告她一声,我们打电话来,大家都好想她。”
“好。”康夫人略微不耐地挂上电话。
唐浩群一见母亲收线,急忙问道:“怎么?阿瞳不回来吗?”
“八成是玩疯了!”唐母摇摇头。“这丫头就是贪玩,前些天才哭个半死,今天就出门逛到舍不得回家。”唐母有点失望。“必竟不是亲生的,感情淡的快。”
“不可能!”浩群不信。“阿瞳再怎样贪玩,也不可能玩到不回台湾的地步,她在这住了十几年,怎么可能割舍得掉?”
“怎么不可能?”唐母吃味地说。“康氏有得是金屋银屋,她现在身价可不凡了,哪还记得我们?”
唐母这人啥都好,就是虚荣点、爱比较,而且头脑单纯得可以,完全不知康夫人只是诓她的。唐浩群却比她了解阿瞳。“我不信!明天我再打给她。”
“我可警告你,别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阿瞳若想回来就会回来,她不回来,难道还要我们去求她吗?反正,她觉得快乐就好,我们也不能干涉什么。”唐浩群还是觉得奇怪。并且,非常非常的失望,明明说好星期天就回来的,他已经在期待了,等阿瞳回家再恢复吵吵闹闹的日子,怎么突然就变卦?
十二月,纽约开始飘雪,处处张灯结彩迎接即来临的圣诞节。
从前阿瞳每年耶诞都有收不完的卡片,那时父亲也回台湾陪她。从前十二月是她最快乐的季节。
父亲似她头顶上的一片天;人人冲着康兆立来访;一边谈生意,一边忙着讨好康兆立,当然也不忘拼命送礼物给阿瞳、讨她开心,因为谁都知道,只要阿瞳一笑,康兆立即刻乐弯眉;他一乐弯眉,啥都好谈了。
芯瞳每到十二月,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就得什么。除了爱和地拌嘴的唐浩群外,谁都让她、疼着她。
此刻,被放逐街头的她才惊觉,那叫做“幸福”。
阿瞳已经足足一天未进食了。
她拼命地走、拼命地想该何去何从?
她知道最要紧的是先联络上唐家。否则,她可能撑不住多久即会跟街边潦倒的游民同样的下场。
可是她手握着好不容易买到的电话卡,却不知道如何拨回台湾。
气温更低了。她冻得双颊绯红、鼻水直流,一度以为她的耳鼻就要掉下来了,身子抖得似片落叶。她的额头烧烫,嘴唇发黑,头沈重地想睡。可是凭着一股意志力,仁立在唐人街一家餐厅门外的电话亭旁,拿着电话卡,用蹩脚的英文,拜托前来打电话的陌生人替她拨电话回台湾。
连着几个洋人看她一身脏兮兮,以为她是游民,挥手要她走开。直到遇到一名东方妇人——
那妇人很好心,替她拨完号码然后将话筒递给她。
阿瞳虚弱地拿着话筒、倚着墙。
她的眼睛又累又酸,头痛得似要爆了,全身仿佛要被狂风支解散开。可是她还是吃力地握住话筒。想到将听到唐浩群的声音,她满心激动狂跳——她有太多委屈要告诉他。
阿瞳冷得后猛颤,意识逐渐模糊。
她想起唐浩群承诺过要一辈子保护她。
过了一会儿,唐浩群接起客厅猛响的电话。
“喂?”线路很吵。
阿瞳根本未听见他的声音。听筒里,他的声音太微小。
突然一辆载着一大群喧哗的年轻人的车辆驶过,淹没了他的声音。他又再大声地“喂”了几声。
意识恍惚的阿瞳这才听见,是唐浩群,是他的声音。
她好高兴,好似又回到唐家,睡在那张玫瑰色——又软又大的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她张开嘴,却虚弱得说不清一个字。
唐浩群对着无声的电话觉得奇怪。
“喂?找谁呀?喂?”
昏沉中,阿瞳看见他来了,他来保护她了,告诉她,什么都不要怕。阿瞳合上眼,眼角泪痕即结成霜。
她紧紧握着话筒,所有的景色再也看不清。在唐浩群的声音里,她用尽最后一丝体力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软软的身子缓缓跌进雪地上,手里还握着话筒。
台湾的唐浩群纳闷地挂上了电话。
唐人街上人群渐渐围拢过来,看着躺在雪地上紧握话筒、微笑着的东方女孩议论纷纷。有人探了探她的鼻息,有人好心地去打电话。
救护车很快来了。将阿瞳冻僵的身子送进车里,载往医院急救。
半个小时后——
急诊室里医师与护士们紧紧围住手术台上的袁芯瞳。
医师频频摇头。
他用了电击,但这东方女子休克太久,已不再有任何反应。
她死了吗?
医生叹息着,还无法确定。
因为这东方女子苍白的面颊上挂着那抹微笑,不该是死去的人会有的。
她的微笑好似仍活着,但心跳却已停止。护士们用英文询问着医师为何还不宣布死亡?
医师望着心跳图,坚持再抢救几分钟。于是护士们再将仪器充电,开始电击。
每一次刺耳的充电声响起,她纤弱的身子都会因此而强烈地震起。
电流一次比一次强!她弹动的力度也越激烈。
然而,在众多医护人员焦急的注视下……她只是静静地带着那抹诡谲的微笑,而心跳仍毫无反应。
夜里,唐浩群熟睡中。
窗外黑夜静谧。
唐家的人都睡了。阿瞳捡回的猫咪“乐乐”也睡在浩群的肘弯处。
他们睡得好沉、好沉——
猛地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浩群。
唐浩群迅速睁眼坐起,连猫咪也被吓得逃走。
然而,在瞬间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仿佛那声响从未发生过。
但他的的确确听见了那声音,像是从落地窗户的阳台传来。
他下床走去,推开落地窗,一道冷空气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然后——
他惊愕地发现,瓷白地板上一串摔碎的风铃。
“假如我死了,来你身边保护你,就让阳台挂的风铃摔落,告诉你我来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
他曾同她这样约定。
“假如我先死,我也来当你的守护灵。”她说。
唐浩群身子一阵颤抖,扶住了门框。不祥的预感淹没他的心房。
阿瞳出事了吗?
他强迫自个不要这么猜测。
那只风铃、那只碎了的风铃,准是个意外。
是的,是风开的玩笑。
和他们的约定无关——
是巧合,纯粹是巧合。
第六章
葛雪贞深夜同章书桐外出吃完消夜,一齐返家。
雪贞开了信箱,看到学校寄来了毕业考的成绩。
她迅速拆了信封,满意地笑了。
“又拿第一?”章书桐牵着她的手上楼。
她意气风发,双眸亮着。“一毕了业,我即到唐家企业上班,唐浩群帮我安排了一个组长的缺。等着瞧!我要一路做到总经理——”她野心勃勃。
回到房里,章书桐迳自倒了水喝。
“看来一切都按你的理想进行嘛!”
雪贞踢掉鞋,倒在床上。
“当然。唐浩群就要去当兵了,而袁芯瞳待在美国不回来了,一切再好也没有。我只要在浩群当兵寂寞时多加把劲,很快地,他就会当我是他的女朋友。他那人很正直,一定不会负我。”葛雪贞盘算着。“我预计再四年,他会娶我,整个唐家的企业到时都归我掌握了。”
她说得正得意,却发现书桐沉默了。
雪贞关心地问:“你呢?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他冷静地喝口水,“我会考律师执照!”
“很难?不是吗?”
“对!但我非考上不可。”他很执着,非争口气不可。
雪贞喜欢他这么认真的表情。
她下床去揽住他。“等你考上那天,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
阿瞳闭着眼,两行清泪不争气地冲出眼眶。
这里为什么这么冷?为什么盖多少被子都暖不了她的身。她知道,其实是她的心冷、是她的骨子冷。
她虚弱地、孤独地躺在病床上。
现在的阿瞳不再朗声大笑了。
大多的时刻,她一个人蜷卧在病床上哀哀哭泣。
她没有了食欲,瘦可见骨。
原本她以为,她真的以为,只要睁开双眼,就可以看见她朝思暮想的人,在她自己的房间,睡在那张柔软的床上。
一切回复原状。她还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千金大小姐——袁芯瞳。
大伙围绕在她身旁,逗她发笑。
她真这么以为。
然而前日当她醒来——
仍是在这讨厌的地方;仍是在离台湾很远的美国。而且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出现在病床旁。只有热心送她至医院的唐人街一家粤菜馆的老板娘,偶尔同情地来医院看看她。
多么冷清而孤寂。
而更令她沮丧的是,当她昨夜瞒着护士溜下床,跑去拨电话回台湾时,唐母那冷淡的态度。
当时,她满心欢喜地惊呼一声。“妈妈——”
谁料唐母不耐地回她。“别叫我妈了,你现在的妈妈是廉夫人呀——”唐母酸酸地回答。只因看不过去阿瞳对他们的忽略冷落。
人在失意时,是禁不起任何试探的。
阿瞳只觉得她不再受唐母欢迎,感觉到唐母的冷淡、疏远。
难道这一切只因为她袁芯瞳不再是个千金大小姐吗?只因她今天一文不值?
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握紧电话,她只是倔强地掉泪。
唐母不知她的处境,只是为她自己和浩群的被冷落,而打抱不平。
“喂!干么不说话呀?才说两句就不高兴了吗?现在连说说你都不成了?”
“不是——”阿瞳按捺不住哽咽的突音。“浩群哥哥在吗?”她只想同他说话,她相信他绝对不会弃她不顾。
“浩群呀——他今天毕业,同雪贞去庆祝了。”
回到病房后,她伤心地躲进被子里,一个人独吞满腹委屈。
没人想念她、惦挂她吗?
原来,这世界不是为她一个人而打造的。在最哀伤的时刻突遭一连串打击,更觉受伤,眼前于是只有黑的天、黑的路,看不到光明和希望。
她只看到失望。
曾有人向她保证。“我会一辈子保护你。”
阿瞳不忍去记起,偏又痴痴惦着。
原来,没人真能保护谁;不过是骗人的誓言。
连康夫人亦欺骗了她,让她蠢到签下文件。这世界怎会这样可怕?人心怎么这般阴险?聚散怎会这般无常?
是她运气差?或是,这世界本就一直这样。只不过,是她过去太天真了!
她好怕。
她在这无助的时刻,在生死关头走上一遭,勉强活了下来。却也自这刻起,合上她向来开朗的心房,失去信任人的能力。
她依然爱恋唐浩群,却也埋怨他的辜负。
难道——再也看不见唐浩群吗?
就这么连再见也没来得及说,硬生生地分开吗?
阿瞳用被子紧紧包住她自己,怕失去更多的温暖,眼泪一直不停,似黑夜里的一条河流。
犹记得最后一次看着唐浩群,是那日在车里,她回头匆匆一瞥。隔着车窗玻璃,她看见他眼底的不舍。
那日,阿瞳的精神不佳,神志有些恍惚。
早知那是最后一面,她会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西洋合唱团“小红莓”的女主唱用着特殊的嗓音,唱着节奏轻快,但透着淡淡悲伤的“WILL YOU REMEMBER”。
阿瞳在好心的粤菜馆老板娘收留下,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油腻的环境,顾客的吆喝声、烟味、油味、人的汗臭污染了空气。阿瞳穿梭其中,拉下骄纵的面孔,学会什么叫“为五斗米折腰”;扫地、洗盘、拖地,样样她都得学会。
她每天忙得团团转,端起讨好的笑脸伺候的正是“千金”、“万金”的大少爷、大小姐。
这是“沦落”。为了生活,为了温饱,阿瞳发现,沦落竟是一件这么快的事!
从前的幸福,简直成了遥远而奢侈的事。
那日下班,她拿把椅子坐在街上。隔壁的音乐城又在放那首“WILL YOU REMEMBER”。渐渐地,她也懂得了词意。
在那歌声里,在晚风徐徐昏黄的街,她把一头长发剪去。
生活最要紧,长至腰际的头发已不再适合如今的袁芯瞳。
歌曲在风中吹送,流泻到街上。
阿瞳看见剪去的发丝随风飘散,她摇晃着身体,轻轻跟唱、为着词意而有些微惆怅——
你还记得我穿洋装的样子吗?
你会记得我的脸吗?
你仍记得我擦的那种口红吗?
这世界曾是多么的美好。
你是否记得巴士回程的时间?
你还记得香槟吗?
你会记得我手中捧看的花束吗?
会不会记得我的长发?
还记得住我们对未来的计划吗?
这世界不会为我们而等待。
我不要记得我曾穿的洋装,
我不要记得曾喝着的香槟,
我也不想去记得那些誓言,
我只要愚笨而虚无地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