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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号当铺 page 3 作者:深雪

  他不会知不会取笑。而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冷漠。

  这一百多年,这些日与夜,她也是这么的过,浮沉在一个男人的疏离之间。

  返回大宅之后,如没需要处理的公事,老板与阿精都有他们的活动。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间偌大的房间中,放有一张大木台,木台上是一个又一个未着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间中又摆放了好些强线。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专家。

  一百年来他做了多少个?其实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个。不成功的,怎样也有百多个,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个拥有无尽光阴的人,他的时间是廉价的,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做一个琴然后毁掉,无人能够说是不应该。当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处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个精美的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不过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造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快而跳动,末几,却瞬即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I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喑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宫走出来,她听见拉奏的音乐。

  她站到老板的行宫门前,听着他的拉奏,没多久后,她便替这段巴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谱歌词。

  她的歌词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声,但已禁不住开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阙古典音乐中出尽力拨动手手脚脚,口中哼着同样的一句歌词:“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声音停止,吓得她急急脚跑回自己的行宫之内。

  不,他不会听得见的。

  不过,就算他听得见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耸耸肩。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流流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

  你问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总是逆向行驶,你说你爱我,我怎么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唱得很兴奋,像大歌星那样有动作有表情,对着窗外的草原,她拳头紧握,唱着她认为与她有关的歌词,歌词中与她心事吻合的,她总唱得特别的响亮。

  好肉紧好肉紧,拳打脚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来叹一口气。唉。

  有些时候,空间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显得无聊,便会乘搭她的私人飞机往世界各地搜罗美食,顺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 法国蜗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鹅肝,一个蜜酒烩梨,以及一支Chateau  de  Mallenet  95红酒。其他顾客对这位很能吃的小姐纷纷投以注目礼,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连伴菜也一扫光,很滋味的样子,一口接一口。

  什么也不剩下,她结账,接着到另一间餐厅再吃过,她要了一个四个人份量的海鲜盘、红酒烩牛尾、墨鱼子海鲜嗜喱、蟹肉云吞龙虾汤以及一个冻柠檬梳乎里。

  同样地,她滋味的全部放进肚子里,让嘴与胃感受食物带来的丰厚与满足,每一种味道,每一种从咀嚼中得到的质感,每一口落进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动起来。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补充、是满足。

  当她处理了所有食物之后,神圣的微笑便从脸上泛起。对了,当一切都虚幻和捉不住之时,只有填满肚里的食物才是现实。

  本来阿精仍然有意继续另找餐厅吃下去,但各店要关门了,还是明天再吃吧,先去买些喜欢的身外物。

  她要换LV的两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个雪茄柜;去Hermes买丝巾与一款新造好的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宝,那件有星星的钻石颈链,不买起它便会想念致死;Christian  Dior今季的长靴子……

  都一一运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来翻滚,这样打滚了数次,又觉得好无聊,她踢走了一个纸盒,然后蹲下来叹气。

  真是什么都有了。

  挥霍无尽的金钱,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间中,偶尔,还是很有点纳闷。

  是因为惶惶无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买的东西中扰攘一会之后,她决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间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来搭讪,她会高高兴兴的与他们聊天,挑当中最有魅力的作较深入的交谈。他们喝酒,他们调笑,他们靠得近近的,最后,男人会抱住她,给她男人独有的温阳,给她男人的臂弯,给她男人有感觉的吻。

  她照单全收,一直以来,对于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长生不老,她超凡脱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带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带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许她交朋友,难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错过吗?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体温与怀抱。

  这一夜,阿精随一名棕色长头发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裤,气质也高雅,他说他是名学生,将来要做画家与诗人。虽然巴黎太多画家与兰人,阿精也没有预感这名男人将来会有多大前途,但她还是跟他离开酒吧。

  只因为,他的背影,有点像某个人。

  是了,当她转身拿起酒杯时,她便心软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调,回旋楼梯,楼梯旁边有雕花铁栏,像蔓藤一样向上攀展,灯光昏黄,照得墙上的人影好长好长,而影的轮廓清楚得像组的剪影。

  他俩抱着,他俩吻着,沿楼梯一级级纠缠而上,在指定的楼层指定的房间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门而进之后,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着从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却站定地上,这样对他说:“我是一个预言家。”

  “什么?”男人望着她。

  “你是天蝎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头,他回应:“你怎知道?”

  阿精说下去:“你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九岁时你高赛被学校开除;十三岁初恋,十四岁在另一段恋爱中失身;十八岁时你的二十三岁女友怀孕,她堕了胎,那是一个女婴,十九岁你寻找到真心爱上的女人,然而她却是别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惊异,她全部说中了。

  正要问她问题,阿精却止住了他的提问。

  她微笑,像猫一样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脸向着他,她说:“今年你二十一岁,遇上了我,但你不会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当男人正抱着她要再吻之时,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两眉中心划了一个类似“8”字的符号,刻顷,男人双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这休克突然得男人来不及惊愕。

  从小酒店房间中看着一个男人,是阿精多年来的惯性活动,男人有男人的轮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身边,她也一样寂寞,只是这寂寞总比单单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好。望着一张脸来寂寞,比望着一个背影来寂寞丰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丝上升,缭缭如一个开往半空的灵魂。

  她望着昏迷了的男人说:“我告诉你吧,你不会长命,你是早死的,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满怨怼。”

  男人没反应,他听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实践不到。你的人生,可谓完全没有要点。惟一稍为特别之处,是你过上我,因为我,今晚你的记忆会被清洗,押到第8号当铺那个地下密室内。”

  是的,当铺的地下密室内,有一些没登记的回忆,不知是谁人的,无色无味,锁在一个个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开来,上升到半空的画面,都是阿精的脸,无数个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脸,她的媚态,她的甜言蜜话,她抛出来那闪烁却又寂寞的眼神。

  这通通,是这些男人失去的回忆。

  而他们的银行户口,会即时多了一小笔金钱。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两个女人的满足,在于有不断念记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脑海中,让他们怀念、猜谜、搜索。

  然而,她连回忆也不能够让人留下。

  存在,等于没存在。都无人记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造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终于吐白了,由青变淡黄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鸽在天空中飞,从一座楼房飞到另一座,栖息在雕花的栏杆上,如果栏杆后种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绝了。

  阿精离开这小房间,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响声。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后有太多时间的她,自己定下另一个目的地。

  在离开这都市之前,她决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华酒店内,拿出酒店的信纸信封,她要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造样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十分十分的挂念你。

  在大宅中走来走去看不见你的可爱食相,听不到你的甜笑声,时间便难过绝顶,大宅比平日更空虚。

  很挂念你!你何时回来,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

  信写好了,便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她写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单恋到痴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个人写信给自己。

  她知道,这样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后,还有一封爱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标,才会如意。

  她计划日后的行程,她会去土耳其,那里有乳酸酪饺子在等待她。

  而当阿精还在周游列国之时,她写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号当铺。

  当从信箱中取过这封信时,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这是谁寄给谁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宫中。

  有很多事,他却得一清二楚。

  无反应,不做声,不参与,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后,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罢。他能够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义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到晚?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首先来与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糊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挨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上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那具气魄的坚定。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眠的手势,接下来男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天与草地,然后是一名穿婚纱的少女,那婚纱的款式有点古旧,少女的脸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让眼前人上前来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传至他的手心内,那一刻,多心满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给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个天空下领略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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