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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号当铺 page 16 作者:深雪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甚么可做。”

  “不够精采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采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采得过极新鲜的车厘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与  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埸,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  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  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纪檍。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  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甚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甚么都懂先生,你叫甚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间黑喑。”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枱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下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甚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甚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枱,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  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说:“你也颇厉害,吃两盘意大利粉!”

  x回应她:“所以我们是一对。”

  阿精不以为焉。“萍水相逢,别乱说话。”

  两人吃过甜品之后,便有放缓的趋势。阿精说:“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雷芭便完成今晚的晚  餐。”

  x和议:“那么我也要一份。”

  阿精问他:“你之后有空吧。”

  x问:“你的情绪到时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说话啊!”

  x说:“看吧,我是与众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视他为一名较精灵的男人。她告诉他:“在中央公园对面,我有  一所房子,上来坐?”

  x答应下来:“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这一刻。”

  阿精在纽约的房子装修得美轮美奂,她从书本中参考了十九世纪欧洲人移民美国后的装饰风  格,有火炉有地毡有安乐椅,配水晶灯、银器,与及钢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内没有一  个是她,也没有一个是老板,她与他,加入了当铺之后,便没再拍过照,事实是,照片亦呈现不  了两人的容貌。存活着的人,只有形,没有影像,不能作任何记录。

  X走到钢琴前,说:“不如弹奏一曲。”

  阿精没异议,X便坐下来奏了一首美国流行曲。阿精倒了两杯酒,盛载在水晶杯子内,递给  他一杯。

  他问:“我弹得难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乐,但我听了,也不感觉快乐,好听难听,  我也无感觉。”

  X知道阿精的情绪真正来了,便说:“你怪责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没怪责他,我只是怪责寂寞。”她抬起眼来,寒星点点,“你会明白吗?一  个人对你的视而不见。”

  X问:“你可以肯定那个人真是你所爱?而不是其他感觉?”

  阿精说:“大概是。”她伏到沙发椅上,样子慵懒疲惫。

  “你敢肯定?”X再问:“会不会是因为朝夕相对?会不会是因为无可选择?会不会是因为  他的视而不见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为那是爱?”

  阿精翻一翻身,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红色的,吊着一盏水晶灯。她说:“不,我知道那是  爱,无人可以挑战我。”

  是的,可能因为朝夕相对,可能因为他是唯一选择,亦可能因为百多年来的不甘心。但是,  从何种错误原因引伸的,最后,也只回归到真实的爱情当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语证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爱这个字,她的心便先会一  热,然后一酸。继而,她的眼眶便湿润了,五脏六腑冲上一股哀伤,接下来的便是掉眼泪。阿精  埋首在膝上饮泣。

  x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他说:“离开他吧,离开他你便会快乐。”

  她低语:“别装作明暸。我离不开他。”

  “他没锁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离开了他,我会流落到哪里?”她反问白巳,然后,她又肯定地说:“我不会离开。”

  “别虐待自己。”x说。

  阿精说:“你不会明白。”

  x说:“你应该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脸来望向他,忽然,她惊诫起来。

  她离开他的怀抱。“你是谁?”她问。

  x微笑:“我是你的倾诉对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觉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额前按去,岂料x敏捷地捉住她,并对她说:“别铲除我  的记忆。”

  阿精喘住气,瞪住他。

  他说下去:“你只得我一个朋友。无论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你究竟是谁:”阿精再问。

  x说:“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说:“我不依赖任何人!”

  x站起身来,他向她告辞:“倘若一天,你闷了,想找个朋友说话,你可以找我。”他伸出  手,手指一动,像玩魔术那样把咕片翻出来。

  阿精不肯接过,咕片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在空气中扭动了三过半转体,然后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转身离去,背着她说这一句,活泼伶俐地挥挥手,继而步向大门,翩然走出阿  精的住所。

  门一关,阿精便发呆。刚才,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现,说些似是而非  的话。而且,更遗下满室的甜香,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说不出来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抬起咕片。咕片上,只有一绝数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寻求解闷的一夜,会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后的存活年份,有没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间,她在夜里遇上多少个给她解  闷的男人?这一个,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背影一个正面影像,有些她会拣背影来看,有些她专注只看正面,而这一  个,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许多层面。

  他没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头,其是个哑谜。

  后来,阿精回去当铺,在楼梯上碰上老板,她低头擦身而过。

  是老板与她说话:“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话:“我去了纽约。”

  老板说:“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该放假。”

  她转头望着他:“我想几时放假便几时放!”

  老板拉平语调说:“到纽约去,又带了几多个偷偷铲除了的记忆回来?”

  阿精说:“不关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土来,他用力拍打楼梯扶手,说:“你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维护  你!你究竟知不知甚么是高贵!”

  阿精吓得退向后,然而,在这一刹,她决定要还击,她说:“高贵?是你最高贵!你私下调  动客人的典当物,你私下做了违反的决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这样安乐?你说你维护我?  这百多年以来,每次打开帐欂时,是谁在维护谁?是的,高贵我不及得别人,她有重名利轻感情  的小提琴!”

  老板怔住。从来,阿精没像此刻般怨恨过,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阿精气冲冲地走回她的行宫,而老板,表情有着忧愁与落寞。

  是的,他讨厌她久不久便带回一些如垃圾一样的记忆,他讨厌所有不高尚的行为。然而,更  深层的感觉是,男人的妒忌、愤怒、不满、委屈……只是,没有爱情的男人,演绎不到男人的这  些伤痛特质,能够尽力排解出来的是,厌恶、深感胡混不高尚……这些非爱情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想表达更多,然而意图归意图,行动上,他无能为力。

  阿精是伤心、妒忌、不满、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为他。

  他叹了口气,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愿,有一天,可以表达更多。

  自这天开始,老板与阿精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疏离。阿精甚至不再出现书房,她由得老板自  己一个人对客人进行预约、接见、接收典当物。而阿精,长时间周游列国,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  城市,买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觉得快乐的  事,她已不愿意再回去当铺。

  与x,时不时见面。

  第一次把x叫出来,情况是这样的。阿精情绪低落,在京都的菜馆吃过刺身与面条之后,便  有种惘惘然不知所踪的迷失,下一步,该走到甚么地方去“她走进寺庙中,嗅到树的气息,又听  见溪水潺潺,石卵路也满有生命,走过时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她走来走去,环境好美,但心不在  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进一间酒馆,但觉,日本男人都乏味,与其找一个人说半晚话,不如  要一个知心的,因此,她决定了打一趟电话。

  咕片的陌生号码,立刻接通了。

  “喂。”那边的人说。

  “找你。”阿精吐出这两个字。

  “哈!”x笑着说:“就来!”

  阿精说:“知我在哪里吗?”

  “你在京都的酒馆内,沙发是灰色的。”

  “厉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说了一句日语。

  她挂上电话,喝着酒,思考着这个人的事。

  他也是无所不在吗?他也有当铺大闸那种穿越区域的空间吗?他廿四小时都有空吗?他比她  更无所事事吗?他也长生不死吗?

  第十一章

  刚想到最后一项,X便来了,是这家酒馆内唯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说。

  “女人会慢一点,女人要化妆。”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着这名已被她界定为同类的人。

  “我这阵子时常在外面走。”她说:“因为闷,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叹的样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没有甚么地方好去?”阿精问。

  X说:“我的家。”

  “你也四周围有家?”

  “来不来看看?”

  “奉陪。”

  于是,他们便离开洒馆。一路上,两旁的树有落叶。阿精说话:“当铺的结构很出奇,草原  与树林四季如春,但大门至铁闸的一段五十尺小路,却四季是深秋,永远刮着落叶。”

  x听着,没答话。

  阿精说:“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个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兴起来。“有这一回事?”

  “就到了。”他说。

  他们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后x拉开木门。走进去,阿精跟在他之后。他们走过小  水塘,水塘内有锦鲤,又有日式的小石摆设与竹林,这一切,只觉雅致,却无甚特别。

  阿精在没有惊喜的心理准备下站到那古老的拉门前,x对她作出了一个“请看”的手势,继  而,x把门拉开,阿精便看到,一个极奇异的景象。

  门内,不是一间房,而是一条村落,黄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连绵不绝,是远远的山  脉,田边有木搭成的简陋房子,这景象,这从田间飘染的风,泥土的气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  识。

  她跨过门槛,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仿佛有一种冲击的力量,重重击在她身上。她明  白,她是跨越了些甚么。

  然后,她看见,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过。村女大约八、九岁,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衣衫褴  褛,补补贴贴的,但脸容倒清雅干净。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后,然后,灵光一闪,阿精发现,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贫瘠的村落中,那名永远吃不饱的瘦小娃儿。

  阿精一边走一边张大口。“陈精!”她低呼。

  陈精听不见,她脸带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妈!”她走进家中。

  阿精跟在后面看。不得了!陈家满屋子内都是食物,有腌得香香的猪、鹅、羊,挂到灶头之  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满缸,鸡只满地的走;后栏之内,还有肥猪一大只,牠噶、  噶、噶、的叫。

  家中,从未丰盛至此。

  小小陈精从厨房替母亲捧出饭菜,有汤有肉有鱼有菜有饭,一家人,上上下下围在饭桌前,  开心满足地吃。一边吃,父母与大姊二姊一边交谈着:“这两年丰收真是皆大欢喜,一亩田种出  十亩壳物……”

  阿精站在一旁观看,是吗,小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好日子吗?

  父亲仍然在说:“我们养一个猪场,往后每天有新鲜猪肉食!”

  小陈精第一个带头欢呼。

  阿精看见,陈精的眼眸内,充满真诚的希望。

  阿精用手掩住口,因为,她快要哭出来。

  小时候的她,何曾如此快乐过?无时无刻活在饥饿之中,何曾有鱼有肉有白米饭?

  此刻,得到了一个补偿,阿精忍不住,流泪披面。太感动了,就算这一切是假。

  她回头一望,也就看见门框,x站在门框之后。

  阿精再把视线落在陈宅一家,她伸手,爱怜地轻抚陈精的脸,然后依依不舍地转身,跨步走  回门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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